第24章 疯子
（二十四）
这一切为什么会是这样？
叶郎的眼神厌恶又鄙夷，盯着她，好像在盯着一团恶心的东西。然而，此时的赵容姬却是一点意外都感受不到了，她宛若被抽干净了所有的想法，灵魂中只剩下一片骇人的空白。空洞的，冷漠的，阴森的，什么也没有。
他会厌恶她，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对于这件事，她就真的一点准备也没有做吗？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其实心知肚明，其实早已认同了这一结果，但问题是，她实在是软弱得可憎，竟心存幻想……他还爱着她的幻想。
一点点可能，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一点点可能驱赶了绝大多数的“不可能”，很快，她的眼中只剩下了那微渺的“一点点可能”，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幻想欺骗了她，让她抛下了仅存的神智，一头扎进不切实际的美梦里，沉沦至无法挣脱的地步。
苏醒的叶郎并不打算为她编造美梦，他带来的是残酷而冷漠的现实，现实就是他厌恶她，他鄙夷她，他万分嫌恶着她。
赵容姬怔怔地看着叶郎。
“不用那样看我！”叶郎轻蔑地说道，“遇见你，我真的倒了大霉了。你人品低劣，性格又可笑难缠，除了我，这世上有谁受得了你？然而我运气不好，偏偏碰到了你！早知如此，我就应该掉头就走，让你一个人饿死！要是早知道你是什么样子的，我死也不会跟你搭话！”
赵容姬茫然地想，她该说什么，她现在该说什么？眼睛中好像有泪水滑落，那么，现在，她是该哭吗？可是，在此时此刻，好像就连哭，也变成了一个非常怪异、非常重要的事一样。她不知道该不该哭……不止是哭，就连喘气，就连眨眼，就连心脏的跳动，通通都变成了需要下定决心来做的大事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它们，只能满怀忐忑与恐惧地去操控它们。
叶郎很恨我。这想法于是出现了，奇怪的是，它出现得那么平静，那么缓慢，好像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足轻重的消息一样。在这几个沉重的呼吸间，她甚至不明白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了。
“对不起。”赵容姬流着眼泪说道，但她真的是在流泪吗？就连这点，她也不能确定，若她真的是在流泪，她应该全身上下都充满了痛苦的感情，她应该能清楚地明晰自己一切的感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灵魂奔逃到别处，古怪地盯着流泪中的自己——这具身躯甚至品尝不出伤心的滋味了，焉知泪水不是一场自欺欺人的谎言。
叶郎噗笑了一声，瞄着她，说道：“我不想听从你嘴里吐出的任何话。”
她却好似恢复了勇气，这一刻，不在是天人赵容姬，而是过去的那个小女孩赵容姬。小女孩赵容姬是充满勇气的，她敢于大胆地吐露自己内心中的想法，她敢于用最诚恳的一面对待别人，她甚至敢于不对别人做恶的联想。
“真的对不起！”赵容姬抬手擦去了眼泪，她竭力镇定而理智地说道，“我做的错事太多了！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叶郎，每一天，每一天我都活在愧疚之中，不骗你，是真的。每天晚上的时候，我都在想你，想我们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想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有时候，我想着想着，就哭了，我经常一边哭一边睡着，就连醒来的时候，也是哭着醒来。叶郎，你知道吗，很多人都说这样不好，但是我就是忍不住，因为我真的好想你……”她的声音哽咽了。
叶郎不耐烦地拂了一下头发，对赵容姬吐出了六个字：“你就是个疯子。”
温柔的情感被一下子打断，就像是白雪突然被盐粒融化，显露出丑陋崎岖的土地一样。赵容姬愣在原地，眼睛睁大，不断回味着叶郎的这句话。
“本来我还不敢相信，可是现在，我已经完全可以确定你是个疯子了。如果你不是疯子，怎么会成天想着要当天人？别的女人有你这样的吗？如果你不是疯子，怎么会当了天人之后还每天哭哭啼啼的，别的天人有像你这样的吗？如果你不是疯子，怎么会还要巴巴地把我从地底下拖出来？你真恶心，让人看了就烦。”
她是疯子？这四个字，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可是，从叶郎的嘴里吐出来，又好似变成了不容置疑的事实。
她是疯子，她是疯子，她是疯子，不对，不对，想大叫，想用手抓头发，就好像一只怪物缠在人身上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所以到了最后，只能看着它冷笑，她不是疯子，她不是疯子，她不是疯子！
泪水蓄满了眼眶，转啊转，转啊转，快要跌下来了。
“叶郎，我知道你恨我，”她要表现得很冷静、很理智，比所有人都要冷静理智，不管叶郎怎么说她，她都不会放弃理智的，“你骂我吧，你怎么骂我都行，如果骂我能让你开心的话，那你就尽管骂，我会听的，我不会走开的。但是，叶郎，我求求你，不要忘记我们曾经的时光，不要抛下你对我的爱，如果你将它们也抛下了，那我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那些事让人看了就烦，”叶郎满怀厌倦地说道，“就跟你一样烦。真的，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有多烦吗？曾经的时候，我忍着你，让着你，明知道你烦，也强忍不说出口，呼……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的一生竟然有那么多时间是那样度过的，天啊，天啊。幸好现在我又活了，我又有了一条命，拜托，你还要我记着什么呢？我只想忘记它们，不成么？”
赵容姬流着泪看着叶郎，脸庞因为痛苦，竟挤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
“我想忘记它们，就跟想忘记你一样，”叶郎用不耐烦的口气说道，“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你骗我！”
声音像撕裂的丝绸一样，从血肉的缝隙里涌出，赵容姬满脸泪水，狼狈到了极点，她却不管不顾了，就算狼狈又怎么样呢，她什么都没有了，她什么都不是了，就算变成了一条虫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骗我！”她声嘶力竭地大喊，失去了一切的尊严与体面，好像是市井中最可笑的泼妇一样，疯狂，丑陋，愚蠢，滑稽，“不是这样的！不可能是这样的！你不会这么看我，也不会这么想我！假的，都是假的！你还爱着我，就像从前一样，对，对，感情是很重要的，人是不能没有感情的，你不会轻易放下感情的，你不会对我说出那些话的，对，对，都是假的！”
叶郎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她。
赵容姬的脸上露出了乞求的笑容：“叶郎，你还记得过去吗？过去我们多快乐啊，我给你写诗，写了好多好多的诗，那个时候你说你特别喜欢我写的诗，每一首都放在怀里，读了又读。我好开心，你也好开心，叶郎，你记不记得，你一定记得吧？”
叶郎小声嘟囔了一句：“原来是写诗写疯了……”
然而，这一句小声的话语，还是被赵容姬给听到了，她的脸庞上又浮现出那种了僵硬的、仿佛是硬生生挤压而出的笑容。看上去像是失败的雕刻手用小刀雕上去的一样，看上去格外诡异。
他说她是疯子，他说她是疯子，他说她是疯子。
“我只有一个问题，”她要表现得理智，她要表现得格外理智，但是…但是她表现得理智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叶郎会因为这一点理智就说她不是个疯子么？“叶郎，过去的时候，你也是这么看我的吗？”
叶郎的神色变了变，他似乎在极力克制些什么，毫无疑问，赵容姬此时的表现，让他感到恐惧，恐惧使他不敢吐出实话。
“其实，容姬啊……我们之间的事是很普通的，你不用放在心上，一点小事而已，我也没那么烦你，我之前说的那些话，你试着忘记可以吗？真是……”
他瞄了一眼外面，眼睛转来转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赵容姬朝他走过去，“你是不是害怕我了？叶郎，你以前从不怕我的。难道我会伤害你？难道我会攻击你？”她急促地呼吸着，声音都因此发生了改变，“这怎么可能啊，叶郎，想想也就知道了。”
“我不讨厌你，我不烦你，”叶郎神色微变，“你没有错，你都是对的，你没有任何错，行了吧，你很对，行了吧，行了吧？”
赵容姬的脚步停了下来，她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叶郎，她观察他的眼睛，观察他的鼻子，观察他的嘴唇，她的眼神竟有一丝天真的滋味在里面，然后，赵容姬突然笑了起来。
“噗嗤！”
她用手捂着嘴，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
叶郎却因为这笑容而倍觉诡异，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笑，也不明白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好笑的。
事实上，他不理解现在发生的一切。
他只知道自己从长梦中苏醒，突然有了年轻时候的□□，强健，健康，仿佛可以健步如飞，他的心中充满了喜悦，可是，在看到那个女人的那一刹那，喜悦就消失了。
恶心的女人，还要来纠缠他多久，她还嫌自己做的事不够恶心吗？
他恨不得用最恶毒的语言来告诉她她有多恶心，可是他的嘴却很笨拙，真是……
“你开心就好，”到了最后，叶郎无所谓地说道，他的声音一半是厌恶，一半是讨好，“你想笑，就多笑一点，我先走了。”
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女人身边，这个女人是蟑螂，是蚊子，是苍蝇，水蛭，缠着人不放，让人看了就恶心。
“等一下，叶郎。”赵容姬在他的身后呼唤道，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回过头，不耐烦地说道：“还有什么事？”
话音刚落，一柄长剑自他的腹部捅出，剑尖闪着光芒，带着血迹。
“你……”
在最后的时刻，叶郎的嘴已被粘稠的鲜血塞满，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疯女人，他的心中出现了这么几个字，恶心的疯女人，他想。
鲜血溅在屏风上，点点散开。
赵容姬抱着叶郎，发自真心地笑了：“原来你一直这么厌恶我，原来你一直这么讨厌我……”
笑着笑着，她又哭了，嚎啕大哭。
“连你都讨厌我，那我又是什么？那我还有什么？我还有什么价值？我什么都不是！我什么都没有！”
眼泪抹在脸上，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可是她不介意。
“不对，不对，”突然，赵容姬又慌忙地否认道，“这不是我的错，这真的不是我的错，老天爷，不要这么对我，不要把我打成疯子，我真的不是疯子啊，老天爷。”
茫然之中，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清醒了过来：“对，不是我的错！是天人的错，如果不是天人，我也不会离开，如果我不离开，事情很可能就和现在不一样了，对，如果我不离开的话，那么，这一切，那么，叶郎的这些话，就通通不会出现了，对，是这样，对。”
赵容姬的眼睛望着前方，快活地笑了起来。她用衣袖胡乱擦着泪水，认真地说道：“是天人害了我，是天人的错，是天人害了我，是天人的错，是天人害了我，是天人的错……”
她越说，笑容就越是浓烈，到了最后，那张脸上快装不下如此的笑容了。
她已经决定了，她要报复，她要报复天人。
脚步昏昏沉沉，胡乱地走着，身影东倒西歪，但大脑还在思考。她一边走，一边沉思，该如何报复天人呢？她一定要报复天人，只有报复了天人，她才是无辜的，所以她一定要报复天人。
“有了！”她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她要去把那些人放出来，把那些人放出来，那些人就会去找媛姬算账，找媛姬算账……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就好像这是一件无比可笑的事一样，她前仰后合，哈哈大笑了起来。
到时候，媛姬一定很意外，她会气得上蹿下跳，像猴子一样，这场面可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她一边想，一边东倒西歪地走着，她走着走着，来到了关押萧瑨之的牢房之中。
脚步声响起，萧瑨之看到赵容姬一脸泪痕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她顿时生出几分疑惑，什么事让她喜极而泣？
“我是来救你出去的。”赵容姬对她说道。
萧瑨之顿时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这个女人就这么轻视她吗？在她的心目中，她就这么愚蠢，这么好骗吗？难道她是那种会不停在同一个人的手上上当受骗的人？
“哦，那我真是谢谢你啊。”萧瑨之冷冷地说道。
赵容姬却开心得跳了起来，这，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只见赵容姬双手一拍，像个孩子一样，欢快地说道：“我要打开门锁啦！”
萧瑨之：“……”这个女人到底在搞什么啊？
赵容姬甚至哼起了歌，是很欢快的调子，她一边哼歌，一边撬锁，撬锁的时候，又问萧瑨之，道：“出来之后，你打算干什么啊？”两只眼睛亮闪闪的，满怀期待地看着萧瑨之。
……
萧瑨之缩了缩身体，不对劲，她感觉得出来，现在的赵容姬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出来之后啊……”她艰难地答道，干笑了两声，“可能……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赵容姬惊讶地指了指自己。
万一是圈套呢，可赵容姬的这个圈套，也未免太高级了，为了使她中计，她居然连自己的性格都改变了。
赵容姬想了想，很认真地说道：“我希望你去打媛姬！”
什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
萧瑨之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赵——容——姬。”
赵容姬不解地看着她。
萧瑨之深吸一口气，冷静地说道：“我知道我不聪明，甚至在你眼里可能还显得很傻，可是……”说到这时，她咬牙切齿，“可是你也不能把我想得这么傻，像这种愚蠢得不能再愚蠢的圈套，三岁小孩都不会跳进去的好吗？”
赵容姬茫然地左顾右盼，一双美丽的眼睛转动不止，她小声说道：“圈套，哪里有圈套？是会吃人的圈套吗？”一边说，一边做出极害怕的样子。
萧瑨之皱起眉毛看着她，这个女人究竟还要装多久？
“哪里有圈套呀，”赵容姬的样子慌张极了，急切催促她道，“快告诉我呀，我真得好害怕！”
萧瑨之简直失去了和她交流的欲望。
她从来没有被人轻视到这种程度。
“你给我设下这个圈套，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不是已经被你抓进来了吗？”对于这点，萧瑨之仍是茫然不解。
赵容姬微微张开了嘴，恍然大悟：“你是说，我给你，下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