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打斗
(二十二)
媛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站在阶下的花吹雪,她的眼睛像猫一样眯起,翡翠绿的瞳孔灵活地转动。她看着他,好像要把他的每一寸模样都抓捕到自己的眼中一样。此时的媛姬用手支着面颊,身躯懒洋洋地倒在宽大的椅子上,舒适地伸展着,这动作使她看上去更像是一只猫了,一只看到猎物之后,兴奋得嘴唇弯起的猫。
赵容姬、萧瑨之、元素帛,这三人被绳索捆住,挣扎不了,只能用痛恨的目光看着花吹雪。
花吹雪却没有看他们,应该说,他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谨慎而收敛地投于一小块地上,好像那小小的位置,就是他的整片天地一样。
眼下的情况已是十分明显了,花吹雪作为一个天人,终于做出了不符合他身份的举动,他背叛了往昔的同伴,把誓约与诺言当作尘土一样来践踏,直到它们被碾磨得稀碎为止。于是,他的同伴的性命也在这践踏中显得岌岌可危、令人忧愁了——花吹雪的绳子十分得牢固,几乎是紧紧地扎进人的血肉之中,似乎完全没有挣脱出来的可能性了。
他是如此地背叛了同伴,而那张太过美好的脸上,竟未出现一丝一毫的羞赧与愧疚,坦然,平静,甚至带有了傲慢的味道,只有这些东西,只剩这些东西。
媛姬终于开了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不觉得你的转变太快了点么?”
必须要找一个理由,必须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才能让人们相信,一向高傲的天人也会做出卑微可憎的事来。且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心神宛若被魔咒控制,宛若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宛若溺死于激情与愤怒的水中,所以,他才会,才会——
“因为我不能接受我的感情遭到这样的对待。”花吹雪轻轻地说道。
他的声音沙哑,在说话的时候,好似喉咙里进了一捧沙子,嗓眼碾磨着细小的沙粒,舌头在沙子的追捕下挣扎,牙齿轻轻将沙子一分为二,因此,那说出的话,显得是如此得轻巧而干枯。
媛姬好奇地看着他,嘴里吐出了一个向上的音符:“哦?”
这事事关感情,因此说出来尤为艰难。
花吹雪自称,他爱上了一个凡人女子,这段时间的相处使他的心宛若从高空中坠落,摔在了一片悲哀的感情上。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像势单力薄的凡人,无法保护被洪水摧毁的堤坝一样。感情漫过了天道的堤坝,摧毁了他为数不多的神智,将他的心淹没在情爱与欲望的汪洋之中,他由此尝到了痛苦的滋味。想爬出,双脚却被锁链锁住,想死去,却依然心有不甘。他对此无可奈何,神智与灵魂宛若被切割成两半,并操起干戈与铁剑,在他的体内做着激烈的交战,非要将彼此杀死不可。
他说,天人的堕落,由此而始。
媛姬沉默了一会,然后,她突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清亮而动听,却可窥见恶意的影子。
“你爱上了她?”她笑着说道,“这真是有趣哪,你爱上了她!”
是的,他爱上了她。现实是如此得荒唐,却没有给活在这世上的人不信的余地。对于降临到这个世上、自己身上的事实,他虽尽力躲避、顽强抵抗,却终于是奈何不得,败下阵来,他输了。与其他的胜败不同,这场胜败没有荣誉与耻辱,却足以触动他灵魂中最为阴暗的部分。
他由此不顾一切地爱上了,爱使他变得脆弱,变得幼稚,变得可笑,然而,比他还要脆弱、幼稚、可笑的,是那迎面而来,不能逃避的事实。
他所爱的人,爱上了另一个人。如果这仅仅是一个故事的话,那么,这不过尘世间最为老土与乏味的故事,早已被说书人的嘴熏出了陈旧的味道。可悲哀的是,它偏偏不是故事,它偏偏是现实,因此,它显得是那么得荒唐与恶意,就好像是,带着对人的仇恨而诞生的一样。
他所爱的人,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纠葛而悲哀的感情,并因此而惧怕他。她和她的爱人于是商量着,要用最好的方法从他的身边逃开,逃得远远的,逃到一处他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在里面度过他们余下的生命。
于是,偶然得知这一讯息的他,愤怒开始在心中蔓延,就像秋日枯草上的火焰一样,他们把他当成什么了?一个障碍?一个麻烦?总之,他不是人,他是一个必须要被解决的东西。他们是怀着厌恶与嫌弃的眼光来打量他的,因为他的存在就意味着麻烦,意味着本不该有的阻碍。
因为他有了爱。
媛姬微微张开了嘴,叹出了一口欣慰的气息。
他的内心于是被怨恨所填满,怨恨像酒一样在他的心中发酵,使他的心内充满了使人沉醉的气味,他无疑是被这气味捆绑住了,竟诞生了报复的念头。是的,他要报复,虽然他是高贵的天人,虽然他是拥有力量的强者,虽然在几十天前,他的心中还找不到情爱的影子。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通通阻碍不了他如今的想法,他要报复,他一定要报复。
他于是来到了近尘派的领地,做起了卑鄙而悲哀的行动。
“真好啊,”听完了事情全部经过的媛姬,忍不住笑道,“你也会爱人吗?”
她从座椅上下来,两条短短的腿几乎是一蹦一蹦地来到了花吹雪的面前,稚嫩的面容上,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这故事荒唐而又美丽,然而,倘若得不到现实的佐证,故事终究只是故事而已。
“我已经爱人了。”花吹雪说道。
在说道那些话语时,他的面容十分平静,宛若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似乎一切波澜,都掩盖在深沉的外表之下了。
媛姬用怜悯的目光打量他,道:“如果你真得爱上了一个人,那道心可是会损毁的哟。”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接着说道,语气带着恶意:“反过来说,如果你是个说谎的大骗子,那我也是可以很轻易地判断出来!”
萧瑨之闻言,不由为之一凛,毫无疑问,花吹雪所说的是谎言,尽管他的谎言里,似乎蕴含着深深的感情,但那只不过是运用术与法所造成的伪装而已。真实的他并没有爱上任何一个人,他的心没有任何起伏与变化,比首阳山上的顽石还要坚硬,这样坚硬的内心,能逃得过媛姬的探查吗?
“我的道心……”花吹雪的脸上微微露出了悲哀的神色。
不要紧,这并不要紧,萧瑨之拼命地安慰着自己。他们已经来到了这个地方,他们已经见到了媛姬,目的已经达到了,其余的一切,又有什么好怕的?眼下的紧要任务是,该从何时挣脱绳索,擒住媛姬?
她的眼睛紧盯着媛姬,身体跃跃欲试。
媛姬却不给他说完完整一句话的时间,她的手突然伸过去,速度之快,竟是只出现了一道残影,稚嫩又略肥的巴掌按在花吹雪的胸膛上,热气开始从中冒出,花吹雪微微蹙着眉头,接受着她的试探。
媛姬微一愣神,旋即,表情出现了变化,她喃喃道:“怎么可能?”
萧瑨之紧张地盯着她,她会发现吗?花吹雪该用什么语言来解释他并未受到丝毫损害的道心?
“你的道心……”媛姬犹疑地盯着花吹雪,手贴着温暖的胸膛的时候,她清楚地感受到了一切。那颗在天道的包裹下,轻轻跳动着的心脏,的确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缝。
不是谎言,他的道心真的损毁了。
媛姬不由得大感悲哀,她想起了那些因为相同原因而死去的同僚们,内心竟带了怜悯的色彩,她重新回到座椅上,对花吹雪叹道:“你又何必……做到这一地步呢?”
有些东西是做不了假的。
预料中的发觉并未出现,萧瑨之茫然地察觉,试探过花吹雪道心的媛姬,并没出现揭破谎言的神情,虽有意外,那意外却是平静的,悲哀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一瞬间,无数想法在萧瑨之的脑中成形,难道媛姬也在伪装?难道她故意看破不说破?还是说,难道花吹雪伪装出了个道心出来——这事是人可以做到的吗?
“我只能做到这一地步了,”花吹雪颔首说道,“因为我现在已经无路可走了。”
他话音刚落,突然,捆绑住萧瑨之与元素帛的绳索应声而断,束缚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舒适而自由的感觉溢满了全身,萧瑨之甚至恨不得伸个舒适的懒腰,元素帛已经抽出了长剑,唯有赵容姬,还在被绳索捆着。
媛姬微微一愣神,随即笑了出来,她一边笑,一边点头,道:“嗯,是假的,果然是假的。”
心知为假,何必作真?
花吹雪飞身而上,抽出长刀,朝媛姬的后颈处砍去,刀法凌厉,但力道却拿捏得恰到好处,随时可以收回。而元素帛也紧随其后,剑在手中,挥出一片白色的影子,封住了媛姬前方的道路。
萧瑨之想,好了,没我的份了。她拿出一把匕首,抵在了赵容姬的脖颈上。
赵容姬看着她,眼神带着恐惧,萧瑨之笑了笑,低声对她说道:“我知道你在骗我。”
赵容姬声音颤抖:“我……”萧瑨之轻轻笑道:“你杀死了血菩萨,这一点,我是不会忘记的。”
媛姬遭受二人夹攻,却是不慌不忙,手伸向衣带处,一抽,一拉,一条如长蛇般的锁链乍然跃出,往空中高高地跳去。锁链一卷,卷在了元素帛的剑上,白色的影子霎时消失,空留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媛姬借着力道,翻身一跃,堪堪从花吹雪的刀下溜走,锁链触及地面,她借力一施,足尖稳稳落地。
瞬息之间,媛姬已是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二人的攻势,并成功脱身。
花吹雪与元素帛对视一眼,心有默契,提剑再攻,花吹雪提刀往媛姬的心口刺去,元素帛则对准的媛姬的腿。两力夹杂,媛姬再度落入险境。媛姬依旧不慌不忙,手臂伸直,施力,锁链顿时如旋风一般卷了起来。元素帛顿时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道朝着自己扑面而来,他暗叫不好,急忙往旁边跃去,堪堪躲过媛姬的锁链,再一摸脸上,有鲜血流下。
此时,花吹雪的刀上已经缠满了锁链。
媛姬面露得意的笑容,手一拉,打算将花吹雪的武器抢过来,然而,花吹雪却不慌不忙,手依然握在刀柄上,借着媛姬的力道,一推,刀尖依然对着媛姬的胸膛而去。
媛姬微一愣神,随即大惊,改拉为推,反推长刀,然而,为时已晚,花吹雪力道雄沉,几乎没有什么后悔的余地。媛姬于是一咬牙,身躯向上,一跃而起,锁链簌簌而响,长刀挟势向前,朝着殿中木柱而去。
花吹雪脸色一变,手腕翻动,刀势急转,朝着空中的媛姬而去,刀尖向上而挑,恰似尖尖的芒草,让人看了心惊。媛姬却是早有准备,微微一笑,足尖踏在锁链上,锁链又往着花吹雪而去,几个呼吸间,竟是硬生生地避过了此招。
此时,锁链翻转,恰似浪潮奔涌,起落之间,可见气势万千。花吹雪避无可避,退无可退,于是猛地一收手,长刀脱出锁链,又挡在媛姬的攻势之前,硬生生一接,于是一瞬之间,强大力道沉涌而至,花吹雪只觉手腕一麻,喉咙中也似乎有了腥意。
媛姬一击得手,心中得意,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她一扬手,准备再接再厉,再给花吹雪重重一击。然而突然之间,身后罡风扑面而来,媛姬心中一惊,脚步轻点,急忙退避而去,身后之人,正是元素帛。
萧瑨之看得紧张,手上渗出了汗水。赵容姬见她如此,便说道:“你若放了我,战事便能急转…”萧瑨之白了她一眼,道:“朝着媛姬一边急转?”
时间尚未过去一刻,却已对敌了无数个来回。元素帛轻轻喘着气,花吹雪的额头上泌出了汗水,而媛姬冷冷地瞪着他们两个,眼神锋利,却带着疲惫。
两个人都不好对付,但媛姬不能向别人求助。
近尘派的人融于现实之中,于是思维也带了现实的影子,凡事只为自己,凡事只爱自己,就是他们生存的法则。为了自己,于是一点点的蝇头小利,也要纷争抢夺,为了自己,于是一点点的牺牲损害,也要避之不及。
她与二人打得难分难解,然而,媛姬清楚地知道,近尘派的人看到此情此景,是绝对不会去帮她的。他们会在一旁看戏,看到她的力气随着敌人的力气一起流失殆尽为止,看到她和敌人一起因为重伤而倒地为止,看到她无力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为止……战斗中的媛姬突然惊恐无比,此时此刻,她几乎无法想象出了,如果他们看到了她的这幅样子,那么,她将会是什么下场?
媛姬绝对不容许别人看到自己弱小的一面,她甚至不容许别人去估算自己的实力,因为,只有猜不透的东西,才是最强大的东西。
近尘派的人是自私的,冷酷的,一点点的压力,就足以让他们放弃一切道德与良知。
她咬紧了牙,已做好了打算,必须得自己来,必须得自己战胜这两个敌人,她没有第二条路,她没有第二种选择。
她绝对不能让其他人探测到自己的实力底限。
因为她不想再被放弃了。
可是敌人却非常得强大,汗水自媛姬的手心中溢出,沾湿了手中的锁链,锁链变得滑腻,几乎就要握之不住。媛姬心中焦急,招式愈发狠辣,然而以一敌二,却是渐落下风。
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杨真却在这时候突然赶到了。赵容姬被敌人抓住,并送了过来,这消息自别人的口中来到他的耳中。
如今,赵容姬正处于那座巍峨的大殿中,参与了计划的杨真可以猜到他们打斗的情景。他想要进去帮助赵容姬,却在殿外被拦了下来。媛姬所处的大殿,只有得到命令的人才能进去,在今日也依然如此。
杨真心急如焚,在求助劝说没有结果之后,他果断出手,打晕了拦在殿外的天人。想见赵容姬的心是如此急切,不好的预感也在他的心中成形,使得他一时之间竟忘记了所有顾虑。
然而,来到殿门处的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被挟持的媛姬,杨真一惊,脸色大变,却又强装平静的样子,对萧瑨之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萧瑨之握着匕首,抵在赵容姬的脖子上,只是对杨真说道:“别过来!”
杨真盯着她,伸出了手,轻轻说道:“放下刀子…你的动作毫无意义!”
他竭力解说,试图唤醒因旁人进来而显得格外紧张的萧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