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出卖
(二十一)
“所以,你就选择抛弃他了?”元素帛单刀直入,话语简洁明快。
这话语听起来平静,然而,在此时的情况里,却似乎蕴含着非同一般的韵味,这韵味经常被名为怒气。元素帛漆黑的瞳孔直视着赵容姬的双眼,即使在赵容姬回望之后,他也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看得出来,他此时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找到答案,或者引起争端,这两个结果都是他可以承受的。
赵容姬冷冷地看着他,元素帛话语里的敌意,她并非感觉不到,不过,她不是一个胆怯的人,因此,她可以回答元素帛的话语,用轻巧冷静的语气。
“是,我抛弃他了。”赵容姬说道。
元素帛冷笑了一声。
气氛在此时显得有些僵硬,萧瑨之敏锐地感受了出来,她微微动了动身体,想说点什么活跃一下气氛,然而,在她刚要开口的时候,元素帛的话语就冒了出来。
“这岂不是很好?”元素帛用带着讥笑的口吻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为了成为天人,抛弃了曾经的爱人,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有烦恼了。你胜利了,你赢了,你是最终的优胜者,赵容姬,”他轻轻地念出她的名字,“你还在忧愁些什么呢?”
此话一出,萧瑨之不由得脸色苍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赵容姬抛弃曾经爱人的事固然可悲,可在这个世界里,不是早已让人们习以为常了吗?不成为天人,就会永远弱小下去,成为天人,可以得到一切想得到的东西,这世上难道还会出现一个人,做出不同于赵容姬的相反选择吗?光是想想,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花吹雪静静地望着赵容姬,他的眼神似乎带了怜悯的味道。
赵容姬咬紧了嘴唇,似乎在竭力忍耐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道:“我太愚蠢了。”她的话语像一阵叹息,飘散于沉默的空中。
叶郎并不希望她离去,然而,在这个残酷的世间,他的希望毫无意义。赵容姬没法抵御对力量与尊严的渴望,她希望自己能摆脱将希望寄托于他人之上的生存状态,她希望可以靠自己活着,她希望自己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为了这一重希望,她可以做任何事。
于是,在一个天空露出惨白颜色的时候,赵容姬跟随天人而离去了,走的时候,她甚至不敢回过头来,看一眼身后的叶郎的眼神。
天人对她说,那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过去罢了,她迟早会忘掉的。
赵容姬相信了他的话,她的心中于是多了一份渴望,她渴望遗忘能早日到来,驱散自己心中一切惆怅与愧疚的阴霾,如果可以的话,遗忘最好能像皇帝的丹药一样神奇,将人的灵魂中脆弱而又不可言说的存在通通斩杀干净,让选择侍奉天道度过一生的赵容姬,变得像金与石一样坚不可摧。
事情似乎正在往好的方向变化,赵容姬没有让找到她的天人失望,她果然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天人。勤勉的练习让她拥有了出众的武义与强健的内心,日子一天天过去,岁月显得漫长而平静,似乎一切都在往见怪不怪而约定俗成的方向发展,不会再出现什么可恶的东西,来干扰此时的美好了。
“可是……”
可是上苍还是太过残忍,它并不肯让赵容姬变成一个合格而普通的天人,它是希望她遭受磨难的,且这磨难带着愧疚与痛苦,像一块盘踞于面孔之上的伤疤,永远永远也没有痊愈的时刻。
叶郎死了。他的死既不精彩,也不意外,那是很简单很普通的死法。人们说,某一天,他正在行医,叶郎是个勤劳的人,不管何时都是如此。他温柔地关切着处于痛苦中的病人,给他们喂下棕褐色的苦药汁,又利用空闲的时间,将新鲜的草药碾磨成一团团纠缠在一起的药干,他的行动很认真,似乎这样的动作,这样的生活,还可以再持续个千百来年,没有人怀疑这一点。
然而,千百年终究不过是被生活麻痹的人们所产生的幻觉罢了,真实的世界是,叶郎突然倒在了地上,他的呼吸急促而缓慢,像是被冬风吹动的湖水,泛起了不能平息的涟漪。他喘着气,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前方的位置,前方却是嘈杂而惊恐的人群,叶郎想说什么?叶郎想做什么?没有人知道答案。
人们呼唤叶郎的名字,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抓捕着叶郎即将逝去的灵魂,然而,这一切的举动,通通起不了半分作用,叶郎死了。他幸运而又平静的死去了,他不是死在病痛中,也不是死在灾祸里,他的死应该是没有痛苦的,因为在死的那一瞬间,他的脸上没有浮现出半点疼痛的神色。
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好像人不能休止的感情一样。
得到消息的赵容姬,同样陷入了不能休止的狂想之中。叶郎死了,在死之前,他在想什么?赵容姬在布满星辰的夜空下询问着自己,然而,她的问题注定找不到答案。因为唯一能给出答案的那个人,已经长眠于安稳温柔的黄土之下。
但赵容姬的心已经却无法被理智所阻止,叶郎的死让它变得顽强而愚蠢,它日夜不休地折磨着赵容姬,将她逼入沉重的问题之中,非要她彻底溺死于此不可。
——叶郎,叶郎啊,你是否恨我?你是否还记着我?
很快,赵容姬就发现了一个让人惊恐的事实:她的心开始学会思念了。她以为这些年的修行,早已让她的心变得像石头一样坚不可摧,不会被任何柔软的东西所打动。可叶郎的死,却是滴在石头的水,一滴一滴,自高高的空中坠落,带着泪的咸味,温柔地腐蚀着顽固的石头,终于有一天,石头一分为二,且再也不会复原了。
叶郎,她的心中全是叶郎的影子。过往的记忆并未死去,反而愈发顽强地生长着,像密林中的巨木,在无数低矮的草叶中拔地而起,不甘地向着天空的方向驶去。
她的道心即将损毁,像一个攀住悬崖峭壁的人,即将跌落,但又未完全跌落。她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状态,没有人能救得了她,而她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施救。
“所以,你的打算是……”花吹雪看着赵容姬,轻轻说道。
赵容姬微微笑了一笑,她的笑容温柔而美丽,竟看不出痛苦的影子。
“我打算复活叶郎。”她说。
此语一出,三人皆惊。
萧瑨之震惊地看着赵容姬,赵容姬的话如同一道惊雷,震烁着她的内心,不可思议,实在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这怎么可能?”萧瑨之忍不住喊了起来,“世上从没有死者复生之事!”赵容姬竟会相信此等荒唐之理?
“只是过去没有而已,”赵容姬平静地纠正了萧瑨之的话语,“我不相信自称参悟了天道之理的天人,竟对一个普通的凡人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她的语气带着狂热,带着笃定,在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宛如不是在现实中,宛如是处于深深的梦境之中,对着模糊的幻影来言语。
一时之间,萧瑨之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疯了。”元素帛言简意赅,冷冷道出。
赵容姬用袖子捂着嘴,短促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像陷入网罗的黄莺的紧张啼叫,动听而悲凉。
“我也许是疯了吧,”她说,“不过,这又有何不可呢?我宁可就这么疯下去,用愚蠢的想法,不甘的内心,顽强的意志,去做一件在别人的眼里完全不可能的事,我也不要,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活下去……”
萧瑨之不解地看着她,轻轻问道:“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不可呢?难道天人的生活就那么不幸福?让你连忘记过去的力量都没有?”
赵容姬深吸了一口气,她的脸上出现了释然的神色,她笑道:“不,天人的生活很好,跟绝大多数的凡人比起来,称之为神仙过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妥。但……但我不喜欢这种生活,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永远得陇望蜀,永远贪心不足,我爱我没有得到的,我爱它。”她恨恨地说着,双目中浮现出悲哀的神色,几乎就要滴下泪来,“所以我忘不了叶郎,其实,这个中道理,我早已想过了,就算我当初没有选择成为天人,我也依然会徘徊在懊悔与渴望之中,难以解脱,因为我就是这种人,一生一世也改不了。”
元素帛微笑着说:“你倒是坦荡。”
她在张开罗网,等着他们跌落,这罗网是用真实与感情编造而成,因此愁肠百结而又坚不可摧。他们在罗网的边缘,已经做好了踏进去的准备,只有进入罗网之中,才能得到那唯一一个生的机会。
踏进去,踏进去。
“所以——”花吹雪问道,“你为何会被近尘派追杀?”
赵容姬轻松而又随意地说道:“因为媛姬欺骗了我。”
媛姬自称参悟天道之理,因此,有了凡人和普通天人所没有的能力,包括将死者从黄土之中带出,重新赋予他们呼吸和生命的能力。
赵容姬对此深信不疑,然而,媛姬的话,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她说,只要赵容姬努力为近尘派效力,她就会实现她的愿望,可是……
“可是那是虚假的!”赵容姬恨恨地说道。
一次询问过后,媛姬狠狠地嘲笑了她,她声称,她不想再表演这可笑的戏码了,所谓让死者复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痴心妄想的赵容姬会相信了。
愤怒的赵容姬当即决定要报复媛姬,她张弓搭箭,利箭吹破风声,射向媛姬。然而,实力的差距,让她的复仇之举显得无畏又可笑,媛姬毫发无损,箭矢却纷纷跌落,摔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幸运的是,媛姬并未亲自出手,擒拿这个大逆不道之人,她的爪牙随之而来,像凶狠的猎犬一样朝赵容姬扑过去。赵容姬心中的激情与愤怒已在现实的残酷之下败退殆尽,恐惧与理智重新填充了她的内心,她决定逃走,像是被猎犬追捕的兔子一样,慌不择路地逃着,没头没尾地逃着。她的身体很快因为种种的攻击举动而多出了伤口,鲜血飘散到空中,撕开的裂缝逐渐扩散,她感觉到力气的流失与死亡的逼近,似乎一切都已经不可避免了。
这时候,杨真突然出现了。他还是那么温柔,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出一句多余的话。他一挥手,阻断了那几个人的攻击,而她来不及说出一句感激的话,投出一下感激的眼神,就趁着此机会,如挣脱出网罗的鹰雀一样,向着自由的方向逃之夭夭了。
于是,她就来到了这里。
“我要复仇,我一定要复仇。”赵容姬捏起了拳头,语气坚定而愤怒。
“自投罗网。”花吹雪说出了这四个字。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话,当然是自投罗网,”赵容姬试图说服他们,“可是,如果有了你们呢?”她的眼神带着期冀,“如果我们联手的话,那么,就可以突然攻其不备,狠狠挫伤媛姬,这也是你们所希望的吧?”
萧瑨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赵容姬,这个女人的嘴中吐出了无数的谎言,而她却要发自真心地信任它们,她们在互相愚弄,互相欺骗,互相为彼此设下网罗,这是多么有趣的事啊。
“可是你不觉得这个想法很夸张吗?”萧瑨之故意这样说道,“我们只有四个人,却要攻进高手如云的近尘派,怎么看怎么不可能啊。”
“近尘派的人都很自私,”赵容姬毫不犹豫地说道,“一旦敌人实力过强,他们就会纷纷退缩,生怕为了不必要的事付出过多。他们只是名义上的群体而已,实际上个个都只想着自己的利益。”
元素帛忍不住说道:“就跟你一样?”
赵容姬居然真得点头了:“就跟我一样。”
萧瑨之没忍住,笑了出来,她有些尴尬地用袖子遮住脸,说道:“攻入近尘派之后呢?就为了替你报仇?那我们也未免太善良了些吧。”
赵容姬有些惊异地看着他们,道:“难道你们……都没有想过吗?”
花吹雪一副非常不解的样子,问道:“没想过什么?”
“你们可以想办法挟持住媛姬,逼她立下石誓,然后,就可以一劳永逸了。”赵容姬十分耐心地讲解。
萧瑨之,元素帛,花吹雪三人对望了几眼,眼神中,尽是复杂的含义。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欲得大鱼,必先咬钩。
可万一……万一大鱼未得,反被钩所伤,那为之奈何?万一虎子未有,反被虎所噬,又为之奈何?
世界上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事,花吹雪用眼神回答了萧瑨之的问题,什么都不付出,什么都得不到,如果输了,那也是上苍定下的命运,没什么好后悔的。
萧瑨之深吸了一口气,她明白,这场冒险是注定会来到了。
“好,”她对赵容姬说道,“就按你说得办。”
赵容姬的面庞上浮现出了喜悦的神色,可这喜悦中,却带着几分了然。
他们知道她在欺骗他们,可她又是否知道他们在欺骗她?
萧瑨之移开了目光,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再继续想下去了,一切的一切,到了最终的时刻,自然会见分晓。
“制定作战计划吧。”花吹雪说道。
他们需要一个方案,一个耗费最小的力气,迎来最大的战果的方案。如何避开近尘派的主力,如何直接攻进媛姬的身边,如何趁媛姬不备,干脆利落地将她挟持?
“近尘派的主力集中于东西南三殿,”赵容姬说道,“三殿之中,高手云集,不可试探。”她的目光中带了忧愁的神色。
“是否有别的出路?”元素帛问道。
“但我听说,近尘派的领袖,喜欢一个人待在殿中。”花吹雪轻轻说道。
“是的,”赵容姬点头,“这对我们来说,是个接近她的好机会,但难题在于,怎么避开她身边如云的高手。”
“不妨再欺骗她一次。”花吹雪道。
“再?”赵容姬没明白花吹雪的意思,萧瑨之却似乎明白过来了。
“我们四个人中,必须要有一个出卖者,出卖其余三个人。”过去定下的方案,现在正好可以派下用场。
“可是……”赵容姬露出了犹疑的神色,“胡乱的出卖,媛姬会相信吗?”
“她若相信,那便皆大欢喜,她若不信,正好将计就计,不管她信还是不信,计划都会成功。”元素帛已经明白了花吹雪的意思,胸有成竹地说道。
赵容姬却还是一脸莫名其妙的神色。
她的目光看向元素帛和萧瑨之,道:“你们两个,无论谁扮演出卖的角色,都显得很奇怪啊…”
“所以,是我扮演。”一旁的花吹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