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弹琴说爱
(十九)
伪装,这是个历史悠久的词汇。从心的伪装,再到形的伪装,或是为了恩义,或是为了仇怨,千奇百怪的理由,缠绵纠葛的情感……人们把自欺欺人当成了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事,先自欺,再欺人。
现在,花吹雪、元素帛、萧瑨之三人开始了一场伪装。
在最开始的时候,萧瑨之的内心是拒绝的,虽然花吹雪给出的理由无懈可击,可是却又让她莫名其妙地胆战心惊、毛骨悚然,她试图逃避,结果花吹雪扔了一句话过来之后,她又乖乖地投降了。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没有。”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尴尬的气氛爬得到处都是,萧瑨之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什么是情人?
这是一个深刻的问题,足够大梁境内的学者彻夜不休的将其研究,足够他们研究个五十年、研究到头发也掉光之后,再颤颤巍巍地拾起笔,写出一本厚得足够砸死人的专业著作。
——看了它,读懂它,你就知道什么是情人了!
可萧瑨之脑中的幻想并没有变成现实,大梁的境内,也不存在一个这么闲这么无聊的学者,所以,情人是什么,还是要靠普罗大众自己去体会的。
萧瑨之茫然地看着花吹雪,花吹雪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走过来,挽起了她的胳膊。在接触花吹雪身体的那一刹那,萧瑨之的身上浮起了一种类似雷劈后的反应,麻,疼,她觉得她的脑袋上快要冒烟了。
她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寒颤,然后一把甩掉花吹雪,躲到了一边。
花吹雪疑惑地看着她,问道:“你不愿意吗?”
他的姿态语气看起来纯洁无比,没有半点让人不适的味道,这样一来,不对劲的反而是萧瑨之了。
萧瑨之默默羞愧了一会,所谓情人二字,花吹雪想到的一定是阳春白雪,而她想到的……呃。
不过,紧接着,花吹雪又说了一句话。
他说:“不对劲就对了,你现在并不爱我。”
他的语气淡淡的,好像茶楼里煮开了的茶,闻着香,吃着淡,听得萧瑨之的心一阵一阵地缩。
是啊,我并不爱他……她的脑袋嗡嗡作响,空白一片。
“你爱他,我说过的。”花吹雪一指在旁边饶有兴致观察他们的元素帛。
元素帛竭力让自己的笑容隐没,可是怎么也隐藏不了,笑容从他的脸上生出,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线条,他说:“萧姑娘,别这样看我,我绝没有趁火打劫的意思!”
可他的笑容看起来一点也不阳春白雪。
萧瑨之瞪了元素帛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走过去,模仿花吹雪的样子,挽起了他的胳膊。
那一瞬间,萧瑨之感觉到了,元素帛出现了和她刚才一模一样的反应。
他先是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浑身僵硬,整个身体的姿态都不自然了,脸上红得红,白得白,恰似被人扔进了染坊,嘴中还在喃喃道:“萧姑娘……”
不知为何,萧瑨之的心情大好。
她眯起眼睛,满意地看着元素帛,像是农人打量新出生的猪仔一样,把元素帛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个够。光看还不够,还要闻一闻,她凑上前去,吸允着元素帛身上的味道。
很香,是青春的气息。
这是……这是干什么啊?元素帛的身体随着萧瑨之的动作下仰得越来越厉害,他的背快靠到地面了,脸上浮现出了艰难而痛苦的神色,毕竟要做出这个动作是十分不容易的……
他绝望地看着萧瑨之,嘴中只是不住呼唤道:“萧姑娘!萧姑娘!……”
花吹雪轻轻地咳了一声。
萧瑨之的动作终于恢复了正常,她朝元素帛挑挑眉,说道:“怕了?”
元素帛长出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说:“萧姑娘,你靠得太近了。”
既然要演,就要演得像一点!
萧瑨之直视着他的眼睛,黑色的瞳仁,纤长的睫毛,带着褶皱的眼皮,苍冷的眼白,微微颤抖的目光,逃避着她眼神的目光,这一切的一切,尽收她的眼底。她紧盯着元素帛,与此同时,不住地呼唤自己的内心,出来吧,快出来吧,那深情的爱怜,那至死不渝的爱情……
“因为我喜欢你啊。”她本来想说“因为你是我的至爱”,但后来一想,这也太直白了吧,初次陷入爱情的人,应该更婉转一点不是吗?
她看到元素帛的脸腾得一下就红了,好像抹匀了十层胭脂,真好看,脸是红的,嘴唇却是白的,吐出的话语还在发抖:“萧姑娘,你说什么呢,你说什么呢……”
一种异样的感觉在萧瑨之的心里浮出,她看着面前这个面露喜色与羞色的元素帛,心里浮现出了一种恶作剧的感觉。她想狠狠地爱他,又想狠狠地伤害他,最好是一边爱他,一边伤害他……等等,萧瑨之回过神来,她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念头,她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念头?
“呃,”萧瑨之说道,“你今天的样子真好看。”
元素帛立即手忙脚乱地去查看自己的衣服,等意识到这也是他们三人伪装的一部分之后,失望的神色又溢满了他的面孔。
萧瑨之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她挽住了元素帛的胳膊,拉着跌跌撞撞的元素帛走了出去。
这一路上,元素帛都在回避着她的眼神,这种羞涩如处子的动作让萧瑨之心情大好,恍惚之间,她觉得自己站到了一个高于元素帛的位置之上。
而在酒楼中,目睹这一切的花吹雪沉默不语,当然,此时的他,也不存在一个能与之交谈之人。
他喝着酒,轻轻地抚摸上了胸膛——道心所在的位置。在温暖掌心的覆盖下,在血肉与骨头的包裹下,那颗浸染了天道真理的心脏正在缓慢而沉重的跳动,一下,又一下,它坚韧而顽强,似乎永远也不会有崩毁的那一天,永远。
“萧,瑨,之。”茫然之中,他无意识地吐出了这三个字,三个字似有魔力,在酒香里轻轻燃烧着他的舌头。
“你能不能配合一点?”
萧瑨之觉得元素帛做得实在是太过了,她看穿了他的行动,她看到他脚尖向外,跃跃欲试,分明是想要逃跑的样子,可他凭什么逃跑,难道她的样子就这么可怕?
“萧姑娘……”元素帛一脸痛苦的表情,他的眼睛在痛苦,他的眉毛在痛苦,他的嘴唇在痛苦,他浑身上下就没有一个东西不在痛苦,他痛苦地说道,“你这样我真得很不习惯!”
萧瑨之几乎是整个身体贴在了元素帛的身上,此时此刻,她好像变成了一条被抽出骨头的蛇,柔滑,粘腻……情人不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萧瑨之想了想,没想出什么来,又想了想,还是没想出什么来,她绝望地发现,在她这十几年的生涯中,她居然没见过一对情人!
是大梁,是可恶的大梁限制了她。
情人是什么样的?难道是皇帝皇后那样的?萧瑨之回想皇帝与皇后的相处模式,回想出的结果让她失望:每天,皇帝见了皇后,第一句话是谈治国,而皇后见了皇帝,第一句话是讲女则……难道她和元素帛要这样相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虽然她没看过情人,但她读过情诗啊,天子给宫女办学,第一本读的书就是《诗》,《诗》中有许多情诗,窈窕淑女,在河之洲,关关雎鸠,君子好逑……
所谓爱情,就是要蜜里调油,腻不死人,越腻越好!
“你要习惯,”她用宛若撒了三斤糖的声音对元素帛说,“我们欠缺的只是时间。”
元素帛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了口:“萧姑娘,你再扒着我的手,我就要……我就要抽筋了…”
萧瑨之:“……”
她默默地松开了元素帛的手,默默地看着这小子像抽风一样狂甩自己的手。
真是傻到了极点!她忍不住在心里埋怨花吹雪,干嘛给自己安排这样一段任务,她怎么看也不会爱上元素帛这个傻小子啊!要她爱上元素帛,还不如要她爱上……爱上花吹雪?那好像更不可能。
算了,萧瑨之惆怅地想,随遇而安吧。
情人应该做什么?答案其实呼之欲出了,没错,应该谈情说爱!
但是……要怎么谈情说爱呢?
元素帛把萧瑨之抱在怀里,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他的身体僵硬地好像集市木偶摊上的木偶人。萧瑨之则对这样的元素帛很不满意,他表现得像是个被恶霸强行调戏的良家妇女!毫无疑问,萧瑨之并不想扮演那个恶霸的角色,因此她打了元素帛,元素帛一抖,她又打了元素帛一下。
元素帛用带着哭腔说道:“萧姑娘,你不是要学琴吗?你不弹琴,光打我干什么?”
萧瑨之凶巴巴地说道:“你能不能表现得自然一点!”
他们难道真的是在谈情说爱?连“弹琴说爱”都说不上吧?他们可是有任务在身啊。可元素帛就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一样,他大概真的觉得萧瑨之在主动追求他了,这是萧瑨之所不能容忍的。
元素帛问道:“还要多自然?”
萧瑨之:“……”他莫非以为自己表现得很好?
她扳起元素帛的一根手指,毫不客气地吩咐道:“教我弹琴。”
她看过宫中出演的戏剧,前朝的苏妃想要勾引周王的儿子,用的就是这一招,虽然放在自己身上好像有点奇怪……
元素帛扭捏了两下,并没有立即答应下来。
萧瑨之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冷笑:“怎么?这就害羞了?你的定力也未免太不够了,将来我们还要做更多更多比这还厉害的事呢!”
元素帛扭捏得更厉害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扭扭捏捏、不情不愿地说道:“萧姑娘,我,我不会弹琴……”
萧瑨之:“……”
元素帛:“……”
两人四目相对,默然无语。
萧瑨之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愤怒的话语:“你为什么不早说?”
元素帛愁眉苦脸地说:“我也不知道萧姑娘你进教坊是为了这个目的啊……”
“我来教她弹琴吧。”
这声音是突然而来的,让二人俱是一惊,抬头一看,是花吹雪。
对了,他们还在伪装之中。
元素帛茫然了一会,突然明白过来,如逢大赦一般,从凳子上跳到一边,萧瑨之则对着他咬牙切齿。
一点责任心也没有!
花吹雪坐在了凳子上,对萧瑨之道:“来吧。”
萧瑨之:“啊?”
来什么?怎么来?
她猛然反应过来,花吹雪的意思是,让她跟她刚才一样,让她跟刚才和元素帛相处的方式一样,坐在……坐在花吹雪的身上!
这这这……很好,现在轮到萧瑨之满脸通红了,她面红耳赤,结结巴巴,看着坦荡大方的花吹雪,内心生出无限畏惧。
这怎么可以?想法在她的脑中弹跳不止,这绝对不可以!她想象不出自己坐在花吹雪怀里是什么样子,她宁愿冬天游泳、夏天烤火,她也不愿意坐在花吹雪的怀里,那简直就是,简直就是……
元素帛看出了她的窘迫,笑得很开心,非常开心。
“怎么?这就害羞了?”他说,“你的定力也未免太不够了,将来你们还要做更多更多比这还厉害的事呢!”
萧瑨之用凶恶的眼神瞪着他。
“他说得没错,”花吹雪却是从善如流,好像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一样,“将来,我们的确要做更为要紧的许多事。”
萧瑨之颤颤巍巍地走了过去,她觉得自己不是踏向花吹雪的怀抱,而是踏向死亡。走到花吹雪身前,她心一横,牙一咬,身体一沉,坐了下去。
温暖!柔软!
这是萧瑨之的第一感觉,花吹雪的坐姿极雅,不像元素帛一样扭来扭去,他的身体上散发着好闻的香草气味,并着温暖的躯体,这简直就像,简直就像……
萧瑨之面红耳赤地回过神来。
她在想什么啊她!
“弹琴是这样弹的。”花吹雪把手搭在她的手上,按着她的指头,轻轻拨住弦,再松开,琴音出,不过很不好听,萧瑨之甚至觉得那有点像野猪仔嚎叫的声音。
但花吹雪根本没有露出不满意的神色,他的手盖在她的手上,是很温暖的感觉,热气源源不断地传达过来,如果是冬天的话,一定非常舒适,可惜现在是夏天……
花吹雪突然问道:“你想学什么曲子?”
萧瑨之红着脸说道:“关雎吧。”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声音一下接着一下,断断续续,微凉的琴声,朴实的弦音,缓慢而淡然地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回荡。
他带着她的手,按住一根弦,又拨动另一根弦,来到一个位置,又去往另一个位置,声音就这么慢慢地淌出了。
琴声七上八下,萧瑨之的心也在七上八下。
一曲终了,最先叫出来的却是元素帛,“好听!”他大声喝彩,甚至还鼓起了掌。
……搞什么啊!又不是为你而弹的!
花吹雪颔首道:“多谢。”又问萧瑨之道:“学会了吗?”
萧瑨之:“……”她能说什么呢?她能说,因为教授者是他的缘故,因为坐在他的怀抱里的缘故,她根本根本没有认真去学吗?
她红着脸,不言语,不说话,手按在琴上,自己弹了起来。
没有花吹雪的帮助,相比之前,此时的琴声要粗糙很多,每声仿佛死人叹气,每声都好似结尾的余音,不能接续,不能相连,断了,就再也无续……
难听!难听!她的心里愤怒地骂着,不过,没办法,自己开始的曲子,跪着也要弹完。
关关雎鸠……朔游从之……
一声,又一声,一声好似比一生还长。
终于弹完了,她的手在轻轻发抖,指尖已经红了。
“好听!好听!”元素帛再度大声喝彩,这次叫得比上一次还要卖力些,这家伙……他是听不出曲子的好坏,还是故意如此?
“弹得很好。”就连花吹雪也……
一股怒意突然攀爬上了萧瑨之的心头,她猛然起身,将琴撞得一歪,蹙着眉头,怒气冲冲地看着花吹雪。
花吹雪直视着她的眼睛。
“不好,”萧瑨之高声说道,声音已然沙哑,“一点都不好,我知道自己的能力,用不着故意欺骗我。”
元素帛一脸意外,好像真得不明白她为何如此。
可是她也后悔了,话刚说完就后悔了,她在干什么?为何显得如此荒唐如此莫名其妙?她在对他发火吗?她怎么能做出如此之事?她怎么能做出如此之事?
“我……”话语卡在萧瑨之的喉咙里,进不得进,出不得出。
她为什么如此生气?难道真是因为琴弹得不好?
突然之间,一股力量袭来,她被拉进了一个怀抱,温暖,柔软,美好得让她害怕,“真得很好。”声音漫进她的耳朵,一如这怀抱般美好,她屏住了呼吸,心急促地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