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媛姬
(十七)
来人是一个容貌瑰伟的青年。
他一把拔出斜插在地上的长戟,迎着风声,冷冷一挥,顿时气势万千。
被花吹雪挟持的赵容姬移开了眼神。
萧瑨之却是暗自一惊,这人她曾经见过,他是近尘派的一员,名叫杨真,听说担任司法一职,实力也颇为出众。
他怎么也来了?究竟还有多少人在追捕他们?
杨真冷冷地扫了三人一眼,口中只说出了三个字:“放了她。”
花吹雪没理他。
他的口吻冷漠而傲慢,好像在干一件极其不耐烦的事一样,此情此景,倒让萧瑨之心中有气。如今占优势的是他们,此人倒好像意识不到这一点一样,态度高傲得莫名其妙!
但是,萧瑨之所不知道的是,杨真此时高傲的态度,与其说是出自真心,倒不如说是出自习惯。
他捏着长戟,手在微微颤抖,心里已是七上八下,颠簸不停了。
目光从花吹雪的手上流淌到赵容姬的脸上,谨慎地观察眼前的一切状况。
要如何救她?
“你是来救她的吗?”萧瑨之大着胆子问杨真,话音刚落,她就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杨真一愣,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要救她很简单,”元素帛道,“你得先保证我们的安全。”说完之后,元素帛懊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傻话。
要如何保证?杨真只不过是近尘派的一员而已,偌大个近尘派,他能指挥得了谁,又有谁愿意听他的号令?
这话他已经说出口去了,杨真要是不答应,他们又能为之奈何呢?难道真杀了赵容姬,惹怒近尘派的人?可是这样做,除了白白为自己惹来债务和麻烦之外,又能得到什么?
得不偿失,不管怎么看都是得不偿失。
何况……赵容姬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替他报了杀父之仇。
他是最重视恩情的,即使恩人想杀自己,恩情,依然是恩情,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可是,令萧瑨之和元素帛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杨真他,居然真得答应了。
他张开口,平静地说道:“好,我答应你们。”那语气,就好像是在说“好,等会我要去吃早饭”一样。
萧瑨之傻了,再一看,花吹雪和元素帛的脸上都出现了迷茫的神色。
果然,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我不接受谎言,”花吹雪首先开口,“尤其是虚假的诺言。”
“虚假的诺言?”杨真的语气带着一股笑意,他反问花吹雪,“难道你以为我是在骗你们吗?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是,我只是一个人而已,号令不了整个近尘派,可是,要抓你们的,也不是整个近尘派。贪心功劳的,聚众跟风的,不过那么几个而已,成不了气候。”
杨真说话的时候,萧瑨之竖起了自己的耳朵,仔细地听着自他口中道出的每一个音符,而她的眼睛也牢牢地盯在杨真的脸上,是真话,还是假话?萧瑨之用自己最大的心力来分辨这一切。
杨真的样子随意而平静,目光淡然,毫无异色——难道是真话?
萧瑨之突然生出了几分懊恼之情,可惜,可惜她现在知道的情报还是太少了,导致只能根据别人外表来判断真假,可外表,恰恰是最容易伪装的。
她不由叹了口气。
“成不了气候,”花吹雪凝视着杨真,“但比起你来,还是足以称作为气候的吧。”
杨真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们很相信我,这条理由够吗?”他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我可以说谎,我可以欺骗他们,就说,离凡派的人正在保护你们,要是贸然靠近,必定下场凄惨。”
萧瑨之心里一动,这很好,这很好!
眼下,他们最需要的是时间,只有时间够,才有机会获取情报,只有情报充足,他们才不至于沦落为被动。
只是……杨真到底会不会真心帮助他们?
他们是仇敌,不是盟友,杨真的同僚赵容姬,如今还在花吹雪的挟持之中,谁能保证杨真的话不是一时的权宜之计?
或者说,还有一个办法……
元素帛点了点头,说:“那么,就请这位仙家在自己的道心上起誓吧。”
萧瑨之眼睛一亮,看来他们想一块去了。
赵容姬终究还是太过于善良,挟持萧瑨之的时候,竟忘了这重要的一种方法。对于天人而言,信誉是最重要的,否则,拥有强大实力的天人一旦变成背信弃义、反复无常之徒,那么,无论对哪个势力而言,都可以说是一场莫大的灾难。
那么,该如何保证天人的信誉呢?
答案是,道心。对天人而言,最重要的莫过于道心,道心是力量的来源,也是天道的见证,一旦道心崩毁,天人就会失去所有的力量,沦为丑陋而脆弱的怪物。
为了防止同僚撕毁他们所签订的条约,天人与天人之间有了这样一条秘而不宣的法则——立誓于道心,誓言毁则道心损。
诚然,一条誓言的背弃,无法给道心造成多大的损伤。但是,对天人而言,道心的破坏不是点到即止的,而是……像石头上的裂缝一样,开始是极小的一条,然后随着时间,慢慢地变大,直到最后将石头一分为二。
因为这重原因,在道心上立誓,也有另一个称谓——石誓。
若有背弃,便如石头一般,一分为二,再难复原!
赵容姬脸色苍白,用晦暗而复杂的眼神看了眼杨真,嘴中喃喃道:“你……”
杨真的眼神很温柔。
他点了点头,然后,两个手指插进了自己的胸膛,有鲜血从衣服上漫出来,萧瑨之知道,这是石誓的必要步骤。
“我杨真在此立誓……若有背弃,一分为二。”
两根手指缓缓从胸膛上抽出,血红的手指在太阳光下闪着微微的光辉。
赵容姬咬紧了嘴唇。
花吹雪放了刀,面露轻松之色,嘴中却说道:“我相信你。”
杨真轻轻道:“多谢。”
元素帛叹了口气,又转而笑道:“萧姑娘,这几天的事情可真多啊,真是累死我了。”他说着,舒舒坦坦地伸了懒腰。
宛如杨真和赵容姬两人根本不存在一样,三人开始了愉快的交流。
“男装真难看!”萧瑨之不满地扯着自己的袖子,“我要换回女装。”
“走走走!”元素帛看上去颇为高兴,蹦蹦跳跳地拉着萧瑨之,“我来为萧姑娘挑女装!”
花吹雪沉默地跟在二人身后,眼睛里却含着一汪笑意。
赵容姬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双眼中有泪光闪现。
“走吧。”杨真在她的身边说。
赵容姬不理他,含着眼泪,转头就走。杨真待在原地,呆呆地看了一会她的背影,很快,也迈开双腿,紧随其后了。
“你为什么要答应他们?”路上,赵容姬终于忍不住问杨真。
“因为我想救你。”杨真的语气很温柔,就像是唯恐惊扰到赵容姬一样。
赵容姬一愣,随即愈发难过起来,她没办法说出“我不需要你救”,或者“我一点也不感激你”这种话,可是,可是……自己被杨真救下的事实,又让她格外懊恼。
为什么是杨真,为什么偏偏是杨真!
她当初就不该信那三个人,要是不信那三个人,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事了,追悔莫及,追悔莫及……
她哼了一声,扯开了话题:“我杀了小娥。”她故意装作冷漠而傲慢的样子,她想用这样子吓一吓杨真。
可杨真丝毫没有感到意外和恐惧,他很平静地回道:“这样也好,小娥活得太痛苦了,死对她来说是种解脱。”
惊讶的反而是赵容姬了,杨真轻描淡写的样子令她诧异,这个男人怎么能这么薄情寡义?小娥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同僚!
是不是她表现得不够恶劣,所以才无法激起他心中的愤怒?
赵容姬用嘲讽般的口吻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杀小娥吗?”
杨真没有出声,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因为小娥为了活命,下跪磕头了,”赵容姬冷笑道,“我说,我无法容忍不要尊严的小娥,然后,我就把她杀了。”
她说完之后,好奇地捕捉着杨真脸上的反应。
杨真好像把他生命中的诧异都给扔掉了一样,依然平静,依然淡然,赵容姬好像吞下一块石头一样难受。
“小娥已经失去太多了,”他叹着气说道,“这几年,她活得很艰难,我是看着她如何一步一步失去自己人生中的所有东西的,如果你不杀她,她还会失去更多。”
“……”赵容姬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就算你不杀她,这事一传出去,她也是必须要死的。”
每一次,每一次和杨真的对话,都是以她憋闷无比而结束。赵容姬自认为不是个愚笨的人,可是对于杨真……她真得想不通,这个她面前的男人,真的是个人吗?还是只是一个有着人模样的怪物?
失去道心的怪物,她见得多了,可是相比杨真,那些怪物倒更接近人。
天啊,杨真到底是什么啊?
“你不觉得你……”赵容姬哽咽着开口,她想说话,可是说不下去,那个事实盘旋在她的心中,搅乱着她的心,让她的心泛起了层层苦涩的浪花。
小娥死了!
是她杀的小娥。
她咬着嘴唇,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很快,双眼变得通红,睫毛上沾满了泪花。她先是默默地流泪,但很快就撑不住了,喉咙里的悲泣像洪水一样溢了出来。
赵容姬崩溃地大哭。
杨真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他是喜是怒,是忧是愁?竟完全看不出来。
小娥死了,她唯一的朋友死了,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朋友了。小娥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最后,竟是死在她的手上。
可是,可是小娥必须得死,只有杀了小娥,她才能,才能……!
赵容姬仿佛在绝望中找到一丝希望,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伸手抓住杨真的胳膊,道:“你能不能帮帮我?”
杨真不解地看着她。
赵容姬又道:“难道我们要就此放弃?”
她不想放弃这个功劳,只有完全遵从元老院的决定,连每一个细微处都不放过,平凡的她才能被元老注意,她的心愿才有资格缓缓浮现在元老院众元老的面前。
杨真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为难的理由是复杂的。这不仅是因为他已经立下了石誓,还是因为他的内心深处并不想遵从元老院的决定,前仇旧恨,让他在心理上和行动上一直逃避着近尘派的每一个举动,更是因为……因为他其实知道赵容姬为何如此执着。
但他并不想说出来,他装作茫然无知的样子,对赵容姬说道:“这样真得好么?”
鲜血的印迹仍停留在杨真的胸口处,白色的衣服,红色的血迹,格外分明。
赵容姬看着这一切,沉默了。
她不能放弃,她如果软弱退缩,那么心愿就永远无法实现了!宁可一错再错,也不要中途放弃,这是她早已在心中决定了的事。
所以呢?赵容姬陷入到了可悲的矛盾之中,所以她就可以让杨真背信弃义,让杨真道心损毁?
她觉得自己是个恶人,是个恶毒无情冷漠自私自利的女人。
杨真的目光十分柔软,如果仔细看的话,还能从里面找到同情的影子,尽管,这是他极力避免的东西。
“我帮你。”他对赵容姬轻轻说道。
赵容姬惊惶而疑惑地抬起头,她不明白杨真话语的意思,难道他要撕毁诺言?为了这么一桩小小的功劳?
就算杨真心甘情愿,她也不会同意。
但杨真只是笑了笑,他对赵容姬说:“我有办法。”
近尘派的总部元老院设在大梁的皇宫里。
把近尘派搬迁到元老院的天人自称自己已经悟到了这个世界上的真理,她说:“真理是什么?绝不是待在鸟不拉屎的地方修道,这种事一只野鹰也能做到,你和这禽兽有啥区别?作为天人,最应该做的绝不是脱离现实,而应该是融入现实,你要比凡人更凡人,比现实更现实,这样,你就是一个合格的天人了!”
最开始的时候,媛姬的说法被认为是异端邪说,那时候天人之中只有离凡派一个派别,所以人人都觉得媛姬疯了,有幸成为了天人,居然想变得和凡人一样。多么粗俗肮脏啊!多么不知好歹啊!
媛姬不理会他们,她主动找上了当时的大梁的天子,也就是现在天子的曾曾曾爷爷,她对天子说,给她一个住的地方,她要当官,她要帮天子处理朝中事务。
当时天子就震惊了。
他甚至怀疑这个天人是不是打赌打输了才说出这种话的……
但媛姬是真诚的,哪怕官职并不高,她工作起来也很认真,勤奋得简直不像是一个天人,三年之后,她说自己道心大成,天人和凡人没一个人信她。
于是她主动找上了当时离凡派中的名士。
这场挑战被后来的人们津津乐道,渲染得格外壮阔,格外精彩,两人对决了几百招,直打得是风云变色日夜无光鬼哭神嚎愁云惨淡……但是亲眼见到的人都知道,其实当时发生的事很简单。
离凡派的天人想砍媛姬的头,但媛姬飞起一脚踢中了他的膝盖。
离凡派的天人当时就抱着膝盖躺下了,他尖叫的声音十分大,至今人们耳中还有余响。
媛姬就这样胜利了,媛姬就这样出名了。
出名之后,越来越多的天人模仿媛姬,主动找上大梁天子,要求给个官当当。开始的时候,天子很开心,比打败了魏国还要开心,不过,过了一段时间,天子就开心不起来了。
为什么?
因为他发现,这群鼻子恨不得长在天上的天人,根本就不守规则!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今天心情好,就凭着心情处理公务,明天心情不好,就把催促自己的凡人同事臭骂一顿,还给人家取外号,说这是风骨。
弹劾天人的奏折像雪片一样飞到天子的案前,可把天子给气坏了,怎么能这么乱来?
更让他烦忧的是,对方是天人,他要怎么赶走他们?如今直接赶的话会不会惹恼这群天人,万一他们要跟他开战,那他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媛姬主动找上了天子。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媛姬比天子还要愤怒。
天子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他等着媛姬下一步的行动。
媛姬果然没让他失望,媛姬要求天子给她一个职权,收拾所有不听话天人的职权,天子沉吟了一会,然后答应了媛姬。
第一天,媛姬就抓了五个上班不干活的天人,命令凡人各打他们一百棍。
凡人伤不了天人,但……堂堂天人,被凡人打,实在是太伤自尊!
偏偏媛姬又是他们无法对付的前辈。
第二天,还有不服的,接着打,媛姬又悄悄地改动了一下方针,这次,是当着所有人面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