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求饶
(十五)
血菩萨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片刻之后,她发出一声凄楚的尖叫,扑了上去,抱住了男人。
男人的瞳孔逐渐变得混沌,光芒减弱,唯剩死寂,这是死者的眼神,在吐出那口鲜血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利箭挟持着风声,锋锐无比,重若千钧,捅穿了他的腹部,也带走了他的最后一点生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男人在临死之前,是感觉不到丝毫的痛苦的,因为死亡比痛苦来得更快。
血菩萨发疯般地哭叫,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淌下,很快,就把整张脸都搞得狼狈不堪。
“为什么要这么做?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语无伦次地叫着,不时惨笑一两下,似乎已经忘记了怎么说话。
没有人回答她,沉默的气氛塞满了这座城市,所有人都在看着哭叫不止的血菩萨,好像都已经被割掉了舌头一样。
萧瑨之僵硬地转过头,顺着箭飞过来的方向,茫然地张望着,是谁,到底是谁射出了这一箭?
很快,她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容姬手握长弓,自人群之中施施然地走了过来,她脚步缓慢,每一步却又踏得极其轻巧,长裙簌簌而响,随着前行的动作不住摆动,好似被微风吹起的柳条。
她脊背挺直,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地走着,身姿看上去优雅又自信。那些围拢旁观的人们看到这样一个女子,也不由地暗暗心惊,默默地往左右两边退去,给这个突然到来的女人让出了一条狭长的道路。
是她杀了男人?萧瑨之不由为一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而且……那一击的力道,不是凡人所能拥有的,花吹雪没有认错,赵容姬虽然不是血菩萨,可也的确不是凡人!
“你忘了我们曾经的诺言吗?”赵容姬看着血菩萨,轻轻说道,“如果再让我看见这个男人,我一定会杀他。”
血菩萨松开了抱住男人的手,缓缓起身,惨笑道:“我真愚蠢,我真愚蠢……”
赵容姬不发一言地凝视着她。
血菩萨抬起头,双眼充满了怨恨,凝视着赵容姬,嘴中恨恨道:“你因为过去的诺言才杀他的?你做得对极了,真是对极了!”
赵容姬叹了一口气,道:“小娥,你要是恨我,可以杀了我。”
……话到此时,萧瑨之已经是一头雾水,她既不理解赵容姬的话语,也不理解血菩萨的反应。
她虽然一向反应机警,能言善辩,可面对这突然而来的情况,却显得是如此得僵硬茫然,不知所措。
怎么办?问题在萧瑨之的心中浮现,本能催促着她,让她试着去做些什么。
不可选择沉默,不可选择逃避,做些什么,总得做些什么。
“咳……”萧瑨之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然而,这声咳嗽并没有吸引两个人的注意力,萧瑨之尴尬之余,只能又咳嗽了一声,相比之前的咳嗽来说,这声咳嗽显得极重、极沉,好像把她的腔子都要咳出来一样。
那两个女人终于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萧瑨之趁机问道,“容姬,你为什么要杀他?”
赵容姬轻轻一笑,晃了晃手中的弓箭,道:“这还用问吗?因为我讨厌那个男人,自然就要杀他咯。”
真是个好理由啊,这一瞬间,萧瑨之的心中甚至产生了相见恨晚的感情。
血菩萨没有说什么,她紧盯赵容姬,手中微微闪着光芒,萧瑨之知道,这是发动攻击的前兆。
血菩萨很强,可是从刚才的一箭之危可知,赵容姬也不弱。
她们两个若是打起来,必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而且……萧瑨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好像还有一个问题,忘了问赵容姬。
一道光芒打断了她的思绪,这是如天光一般绵长而刺眼的光芒,劈天盖地,滚滚而来,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柄长刀伴随着一声沉闷的轻响,赫然立于大地之上,正好挡在萧瑨之与血菩萨的中间。
花吹雪缓缓从人群中出现。
“萧瑨之。”他看到萧瑨之,只说出了这三个字。
“我没事!”萧瑨之也只是回答了他三个字。
花吹雪微微点头,拔出地上的长刀,横挥一下,掀起一阵风声,他不言不语,冷冷地盯着血菩萨。
萧瑨之顿时知道大事不好。
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赶紧挡在花吹雪与血菩萨的中间,拼命解释:“不要打架!不要打架!事情不是你们想得这样子的!”
花吹雪沉声问道:“难道她不是血菩萨?”
萧瑨之:“……是,她是血菩萨。”
花吹雪又道:“难道不是她抓得你?”
萧瑨之只能回道:“……是她抓得我。”
花吹雪再度问道:“难道这些年来,杀戮无辜的人不是她?”
萧瑨之抓狂道:“是她!是她!但是……”
花吹雪于是冷笑一声,道:“这就够了。”
“可是!”萧瑨之心中发急,忙道,“可是她不是一个坏人,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害我!你不可以伤害她!”
她听见自己的背后,血菩萨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我是个坏人,这个世上没有比我更坏的人了,姑娘,让开吧,他杀我是对的。”
眼前的事情乱如麻草,萧瑨之只觉得眼前一片晕头转向,千头万绪,纷乱不堪,眩晕感充斥着她,而她虽然极力挣脱这种感觉,却是志穷力尽,无可奈何。
但是,不能让开,混乱中的她抓准了一件事,绝对不能让开,不能让血菩萨死在自己的眼前。
她想保护她,这是她真心想要做的事。
“花吹雪,她是道心损毁才这样的,现在她的道心已经找回来了,她,她现在是个好人了。”萧瑨之颠三倒四、结结巴巴地说着。
“那她杀过的人呢?”元素帛的声音突然响起。
萧瑨之一惊:“你也来了!”
“早就来了,”元素帛擦了一把汗,“我的速度比较慢,萧姑娘,你有没有想过,她杀的那些人,又该怎么办?他们的冤情到何处诉说?”
萧瑨之脸上腾得一红,她恨恨地瞪视着元素帛的眼睛,元素帛毫无惧色,瞪视回来,让萧瑨之气得是咬牙切齿。
元素帛说的没错,一旦萧瑨之原谅了血菩萨,选择了既往不究,那么,她就等于是把那些曾经死在血菩萨手中的人的性命看作了笑话。
大家都是人,难道要身为凡人的萧瑨之承认,天人的性命就是比凡人的性命要来得尊贵,要来得有价值?
没有这种道理。
但是……萧瑨之咬着嘴唇,又陷入到了犹豫之中,但是,仅仅是几个时辰的相处,就让她感觉到,血菩萨的本性,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之辈,她只是一个脆弱无知的小女孩罢了。
为什么,她为什么不能拥有一个改过的机会?
“我没有办法弥补那些人,”血菩萨轻轻叹息道,“我杀了很多人,凡是和他相似的人,我都杀了,因为我想要找到他,但是,我又找不到他。”
“我必须得杀人,如果一个人都不杀的话,我的力量会逐渐地流失,我已经尝过失去力量是什么滋味了,我宁可杀人,也不愿再遭受第二遍这个感觉。”她淡淡地说道。
“你只杀了和他相似的人吗?”元素帛冷笑一声。
血菩萨一愣,不解地看着元素帛。
“三年前,有个叫元朗的人发现了你的真身,月圆之夜,他与你大战一场,他砍下了你的手臂,你让他受了重伤,元朗和那些人相似吗?他连字都不会写!”
他笑着笑着,面容中尽是苦涩的滋味。
“你是……”血菩萨喃喃道。
“我是元朗的孩子。”
血菩萨倒退一两步,面容中尽是惊疑之色。
她环顾四周,突然笑了起来。
敌人,四周全是敌人!
而唯一倒在地上的、曾经的朋友,在死之前,疯狂地表达了对自己的厌恶与反感。
她是小娥,她是血菩萨,血菩萨昏昏然地想着,她是笑话,她是怪物,不会有任何人理解她的,不会。
除了……
“难道就没有一个让她戴罪立功的机会吗?”萧瑨之不甘地喊着。
“如果凡是作恶的人都可以去戴罪立功,那这个世上,就没有畏惧这个词了。”花吹雪的声音冰冷无比。
他说得很对,血菩萨想,他说得对极了。
她该死。
“我该死,”血菩萨轻轻说道,“是由你们杀我,还是由我自己自尽?”
她笑着看着这三人,内心深处,平静无波,好像一口被盖住了的深井。
没什么好怕的,血菩萨想,无非是死而已。她已经见证过了无数人的死亡,那么,这最后的一次见证,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赵容姬的脸上挂着一抹苍白的浅笑,握着弓的手微微发抖,花吹雪低着头,看不出他脸上的神色,元素帛手持长剑,紧盯着血菩萨,好似怕她突然在他的眼睛里消失一样。
有能力杀死血菩萨的三个人,没有一个人动手。
“别杀她好不好?”萧瑨之低声做着乞求,“你们可以打她,骂她,但就是不要杀她,杀了她,那些死的人也活不回来了,让她活着,让她赎罪,这样不好吗?”
元素帛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萧姑娘,你这是胡说八道,凭什么死的人活不回来了,她就可以活下去?世上没有这种荒唐的道理!”
萧瑨之微微一愣,然后,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她此时说得不过是歪理而已,然而,然而,要救血菩萨,除了歪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抿紧了嘴巴,不发一言,却在暗暗关注这三个人的动作。
“小娥,小娥,”萧瑨之轻轻地说道,“其实你不想死的,对不对?其实你想活下去,对不对?”
活下去?
一股令人战栗的心潮悄然攀上了血菩萨的心头,激动,兴奋,宛如枯死的树枝获得了生的甘露,她的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哑了,干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心头的呜咽声
我……血菩萨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死的欲望包裹了她,但生的渴望,也在生根发芽。
它早已存在,是萧瑨之唤醒了它。
那个问题像一柄武器,向她冲过来,然后,重重地击在了她的心头。
小娥,小娥,你就这么想死去吗?
血菩萨捂住了脸,她的泪水从手指的缝隙里溢出,淌到了胳膊上。滚烫的热水,好像被火焰蒸热了一样,再也没有什么比它更滚烫的了。
或许她可以活下去,她的心在暗暗地提醒着她,或许她可以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活着,对,普通人,做一个普通人,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她活了这么多年,竟然从来没有了解过。
她不由得贪婪地幻想了起来,从被夕阳染得金黄的砖房,到河边孤寂婉转的垂柳,再到吸允着浪花的游鱼,再到,再到……原来生命是如此丰富。
血菩萨突然跪了下去,她的膝盖重重磕到地面上,疼痛让她感受到活的真实,她不由得面露微笑,喜悦的微笑。
“请各位饶恕我吧!”她说出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话,这一刻,尊严尽失,生的渴望却随之诞生,无穷无尽,像海里面的水一样。
“我想活下去,”她声音颤抖,脸上却挂着僵硬而不自然地笑容,一字一顿,缓缓说着,“我真得好想活下去,我做了很多坏事,杀了很多人,我知道我的罪是赎不清的,所以,我只能乞求各位,乞求各位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她的头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光滑白皙的额头沾上了尘土,又沾上了血迹,变得红肿,变得难看。
萧瑨之这时才反应过来。
“血菩萨,你……我……”她捂住了嘴,满脸都是诧异之色,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话语化作了沉默与叹息。
“姑娘,”血菩萨坚定地说道,“我想活下来,我只能想到这种方法活下来了。”
“好!”元素帛冷笑道,他不耐烦地走来走去,神色也是一副受到了极大冲击的样子,“真是好的很!做了那么多的坏事,临到头了,来摇尾乞怜,太好了!简直是万全之策,聪明,聪明到了极点!”
他口不择言,语无伦次地说着。
“元公子,”血菩萨直视着他的双眼,“我知道你恨我,所以你报复我吧,不管怎样报复我,我都可以承受,我只求你一点,不要杀我,无论如何也不要杀我,因为我真得好想活下去。”
“小娥,”赵容姬终于开口了,她神色不定,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血菩萨勉强笑道,“我在求饶,我在求你们让我活下去。”
“你是个天人,”赵容姬面色凝重,“这个世上,居然会有为了自己的命,向别人下跪磕头的天人,天啊,天啊……”她感叹道。
“我从没觉得做天人是件多了不起的事,”血菩萨轻声道,“我也从来没有为天人的身份而自豪过,我,我现在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赵容姬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她做的对,”萧瑨之终于获得了一个插话的机会,“人为了活下去,究竟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比活着更重要的?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她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萧瑨之悄悄地考虑,她要不要陪血菩萨一起磕头,多个人,多个份量。
“可我不能接受,”赵容姬摇了摇头,“我不能接受你的行为,这是……耻辱。”
“容姬!”血菩萨呼唤了一声,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是早已经是耻辱了吗?在你当初收留我,保护我的时候,你就早已知道了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容姬的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你的意思是,是我自己自欺欺人,是我自己视而不见,竟看不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的意思是,错的自始自终只有我自己,你是无辜的,仅仅因为你是一个耻辱?”
她说着,冷笑了几声,脸上犹自带着怒意。
萧瑨之突然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她的脸上是视死如归的傲慢表情,她直视着赵容姬,仿佛是在宣战。
赵容姬瞪大眼睛看着她,就连元素帛也叫了一声:“萧姑娘!”
“这很耻辱吗?”萧瑨之冷笑道,“这是耻辱的话,那让我来一起承受好了,反正我脸皮厚,一点也不怕羞耻……”
“她想活下去,我想让她活下去,所以我和她一起磕头。”她迎着血菩萨的询问眼神,解释自己的行动。
她看到血菩萨的眼神里带着笑意。
“荒唐。”花吹雪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机会,只要一个机会而已,”萧瑨之柔声说道,“一个让人活下去的机会……”
“吃过人的猛虎不能再留着。”花吹雪道。
“她是人,不是猛虎,猛虎没有人心,可她有一颗人心。”萧瑨之不依不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