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江淮三月雪
(十四)
以这样的面目,是否能够找到那个男人呢?萧瑨之暗自思忖。
现在的场面可以说是乱成一团了,人人都在惊慌失措地奔走尖叫,中间甚至夹杂着鸡鸭的啼声与骏马的鸣叫,你推着我,我搡着你,脚印与哭喊齐飞,骂声共逃窜一色,热闹闹,乱哄哄,声震如飞,混乱如麻,恰是一副赶集现场。
很威风!萧瑨之不禁悄悄点头。
可是……可是,他们的目标是这样的吗?
这样不行啊,热闹是热闹了,威风是威风了,可是跟他们的目的却南辕北辙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有找到那个男人的办法吗?”萧瑨之悄悄问血菩萨。
“他们认得我……”血菩萨也悄悄地回答她。
“认得你?”萧瑨之一愣,又迅速反应过来,问道,“是认得现在的你,还是认得过去的你?”
血菩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他们认得……我的诗。”
她张开口,吟了起来,声音虽然轻柔,却因为庞大躯体的缘故,远远地传达到百里之外了。
“江淮三月雪,春色满皇都……”血菩萨的声音黯淡而空灵,宛如一缕在空中飘荡不止的烟尘,散发着悲凉而惆怅的味道。
“剑佩新辞越,箫声早入吴……莺歌随玉漏,柳暗隔金衢…欲问青楼赋,何时更卜无。”
一个如此可怕的怪物,却在众人的注目下念起了诗,而且依稀还是一首情诗,这不得不说是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有些人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还有些人干脆驻足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念诗的血菩萨。
这是个好机会,绝对不能错过,萧瑨之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人们说话的声音。
“是她……”
“不会真是她吧……”
“怎么会这样?”
她听到了,不会错了。
一指某个方向,萧瑨之对血菩萨说道:“是他们!他们认得你!”
瞬间,翩长的头发如同绳索一般,一飘,一荡,一卷,铺天盖地,刮出层层风声,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那几个人就被卷了过来。
是几个打扮华丽的青年男子,正面色惊恐地看着血菩萨,萧瑨之仔细地观察着他们,发现这些人的眼神中还隐隐带有……不屑的味道?
她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看来自己是没指错啊。
“你们还记得我吗?”血菩萨轻轻问道。“可不要撒谎!”萧瑨之说道,“要不她心情不好,把你们做成烤鸭,挂在空中!”
那几个人哆嗦着,不敢回话。
终于有个大胆的,看了血菩萨一眼,颤颤巍巍地问到:“你是……你是小娥吗?”
血菩萨含笑不答,只是眼角微微沁出了泪水。
三年前,小娥曾来到这座城市,她说,她来寻找一个朋友,可是,令人发笑的是,心心念念寻找朋友的小娥,却连朋友长什么模样却不知道。
小娥唯一知道的,只有一首诗,小娥的朋友为她写的诗,这也是小娥的朋友唯一送给小娥的东西。
小娥念着这首诗,走遍了玉庭城的每一个角落。
“江淮三月雪,春色满皇都……”
热闹的玉庭城中,小娥念诗的呜咽声是那么得格格不入,好似在欢乐中撒了一把可恶的悲伤,让人心生厌恶与烦躁。
“你要找谁?”有人忍不住和奇怪的小娥搭腔。
“我要找认得这首诗的人。”小娥说。
于是人人都觉得小娥有病,有听说过凭长相认人的,有听说过凭身份认人的,还有听说过凭证物认人的,从来就没听说过凭诗认人的。
有人劝小娥说,放弃吧,这样是永远也找不到他的。
可是小娥不想放弃,当时的小娥,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智,她的身体不是靠理智来驱动,而是被一股强烈的悲哀与痛苦推着走的。
小娥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却在那时变得固执无比。
她的脚步密布于玉庭城的每一个角落之中,她念诗的声音也像不肯逝去的魂魄,在玉庭城的空中飘荡不止。
“江淮三月雪,春色满皇都……”
渐渐地,玉庭城的人都会背这首诗了。
他们用夸张的语调,模仿小娥呜咽的声音,故意当着她的面,做出极其夸张的表情。
“江淮三月雪!春色满皇都!剑佩新辞越!箫声早入吴!莺歌随玉漏!柳暗隔金衢!欲问青楼赋!何时更卜无!哈哈哈……”
背完了,笑倒成一团。
小娥愣愣地看着他们笑着的身影,她看着看着,也笑了,她发现自己就是个笑话。
记忆随着风来到每一个人的心中,虽然血菩萨和小娥没有一丁点相似的地方,但玉庭城的人们还记得那首诗。
“是你吗?你要来干什么……”玉庭城的人们声音颤抖,以前的小娥让人发笑,现在的血菩萨让人恐惧。
“和以前一样,”萧瑨之道,“她来找人。”
“只是找人而已?”那些人顿时精神为之一震,好似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们帮你找!我们也讨厌那个家伙!”
“发动全城人去找,”萧瑨之狐假虎威地下着命令,“一个时辰之内,我们要结果,否则……”她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容。
在这个时代,拥有力量,即是拥有一切,拥有力量的小娥什么都可以做,哪怕是最可笑最可悲的事,都在一瞬间,显得如此之伟大。
“我们帮你找!”人们屁滚尿流,“我们就是死,也要拉那个混蛋出来!”
靠什么来找呢?
“江淮三月雪,春色满皇都……”
那个男人如今十分后悔,他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沉不住气。
在小娥把事情闹得全城皆知之后,他又得意,又恼怒,得意又恼怒的他,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他会活活憋死的。
于是,于一家酒楼之内,于欢畅之中,于谈笑之时,他主动暴露了身份。
酒气提升了他的胆气,也激发了他的恶念,他当着众人的面说,其实,他就是那个念诗的小娥要找的人。
人们的目光瞬间变得意味深长,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还有人张开嘴,发出轻轻的“哦”声。
小娥就是个疯女人,他不屑地说道,她本来是个天人,结果修道修疯了。
那些目光带着惊讶,带着笑意,带着好奇,一齐围拢,像一张网,盖着他,密不透风,遮天蔽日,他却觉得很舒服,说不出来的舒服。
小娥有病,吃药的那种。他做了个手势,一锤定音。有人嗤嗤地笑着,笑声隐晦而热烈,而他很是得意,像是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成就一样。
好后悔!
他躲在一个小房子里,脸朝着墙壁,身体像猫一样瑟缩着,瑟瑟发抖,抖着,抖着,停不下来。
他为什么要说出来啊!那些跟他一起喝酒的人如今还在玉庭城中,他们会发现他的,他们迟早会发现他的!
疯女人,他捏紧了拳头,喃喃自语,脸上却出现了僵硬而不自然的笑容,都怪小娥那个疯女人,如果没有那个疯女人的话,哪有现在这些事,哪有现在这些事……
好几阵脚步声像海浪一样从他的身边涌了过去,他不由缩得更厉害了一些。
不会被发现的,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妄想,只要他继续面朝墙壁,像被抽了筋的黄鳝一样蜷缩着身体,就永远不会有人发现他,安全,他是安全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那声音无比清晰,像鼓师敲出的鼓点,一阵,又一阵,强烈而空寂,好像敲在了他的心上,一阵,又一阵……
“是他!”声音响了起来,充满了惊喜的声音。
“他在这里!”
“我认得他,不会错的!”
有人扳着他的脑袋,有人害怕他逃跑,抱住了他的腰,还有人兴奋地大喊大叫,还有人暴怒无比,朝他吐口水,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同,多么有趣的画面啊。
“是他?”萧瑨之好奇地瞅着这个被捆成一团的男人。
“是他……”血菩萨喃喃道。
“别想否认!”有人冲上前,一脚踩在了男人的脑袋上。
“你干什么?”血菩萨突然暴怒无比,喝道,“退下!”
那个人一惊,随即屁滚尿流地跑了。
“江淮三月雪,春色满皇都……”她叹着气,微笑着念这首诗,水光使眼睛散发着辉芒,“我终于找到你了……”
男人恐惧地盯着她看。
“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血菩萨替他解开绳子,柔声道,“我已经不恨你了,我只不过想问你一个问题,当初,你为什么要离开呢?你……你心里有没有过难受,有没有过后悔?”
“宰了他吧!”人群里有声音响起,“宰了他吧!都是他害了玉庭城!”
可血菩萨充耳未闻,她只是看着这个男人,目光真是好温柔啊。
男人盯着她,脸上的肌肉不住抖动,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了。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发出呜咽的声音。
“我真的好后悔,我真的好后悔认识了你!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你自己!”他像个孩子一样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叫骂不止。
“是啊,我们曾经是开心过,可后来呢?可后来两个人都不开心了啊!既然不开心,那为什么还要待在一起,彼此都不开心你就满意了吗?难道我就没有自己的人生吗?难道仅仅因为我曾经的一个念头,我就必须得赔上自己的全部人生,永远永远地陪着你空耗,你就满意了吗?”
血菩萨愣愣地看着他,萧瑨之倒吸一口凉气,握紧了拳头。
“交个朋友而已,才两个月,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么认真,你就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天啊,你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啊!”
他泪水横流,拼命地哭叫着,样子好像已经崩溃了。
“你有病你知道吗?你有病你去看大夫啊!别来找我行不行,我不想陪你一起犯病!”
“杀了他吧!杀了他吧!”人群喊了起来,“事情都是他一个人闹出来的,我们是无辜的!杀了他吧,不管用什么手段,不管用什么酷刑!”
“杀了他吧,”萧瑨之说道,“杀了他,恢复你的道心。”
血菩萨漠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双眼里瞧不出喜怒,良久,她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杀他。”
萧瑨之还没说什么,男人就先喊了起来:“你们听到没有?她都不敢杀我,你们还在这喊!卑鄙!恶毒!你们是会遭到报应的!”
萧瑨之走上前,盯着这个男人,男人倒退了一步,面露惧色。
“你从来没有过后悔?”她问这个男人。
男人喘了几口气,终于开了口。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后悔,我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厌倦了,所以离开,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为什么你们一个一个都要露出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是啊,萧瑨之简直想笑,厌倦了,所以离开,这是很正常的事,凡人的感情本来就脆弱,应该宽容它们,没有人不会厌倦,所以没有人不会离开……!
她突然飞起一脚,踢中了男人的膝盖,男人惨叫一声,跌下身去,抱住膝盖□□不止。
“你干什么?”血菩萨一惊。
“揍他。”萧瑨之说。
“你……”男人直冒冷汗,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你只会用这种办法了!你真可怜!来啊,接着来啊,将我活活打死,就算我死了你也是错的!”
于是萧瑨之又飞起一脚,这次踹在了男人的肚子上,男人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边滚边哭。
“够了!”血菩萨喊道。
“你打我又能证明什么?”男人虚弱地抬头,“哦,对了,能证明你错了,能证明你怕了,你是因为害怕才打我的,对不对?哈哈,哈哈……”
萧瑨之的第三脚被血菩萨拦了下来。
“不要拦我!”她喊道,“我也是凡人,可我受不了他这种人,既然他认为自己是正确的,那就让他正确到死!”
“你只是没遇到相同的事罢了!”男人□□着,“等你遇到相同的事,你就会发现,你此时所坚持的善恶观,是多么可笑,多么苍白!它们简直一文不值!”
萧瑨之嘿然冷笑。
“我首先是个人,再是朋友,”男人喘着气说道,“是人就会厌倦,这厌倦之意,岂是人可以控制的?厌倦一旦来临,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了起来,除了当断则断,还能怎么样?”
“你说得对,”血菩萨笑着说道,“你说得太对了……”
萧瑨之再度抬腿,第四脚踹在了男人的额头上,男人惨叫一声,额头瞬间流血不止。
“够了!”一道长发挡在了萧瑨之和男人的中间,“真得够了。”
萧瑨之霍然回头,目光如电:“你为什么不肯杀他?”
血菩萨沉默,什么都不肯说出,良久,她才缓缓说道:“因为他说得对。”
萧瑨之愕然。
“他只是厌倦了而已,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血菩萨微笑道,“天下间所有感情都是这样的,没有一个能够例外。其实我感觉得出来,到后来,他已经很不耐烦了,他已经很努力地在敷衍我了……哈哈,他真不容易啊,觉得我有病,还那么努力地敷衍着我…”
人群议论纷纷,神色不定。
萧瑨之的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就算血菩萨放过了他,这个男人还能活下去吗?
他给玉庭城带来了灾难,玉庭城的人巴不得他死。
就算血菩萨放过了他,玉庭城的人也未必能放过他,只不过是换种死法而已。
不,不对,萧瑨之又摇了摇头,血菩萨曾表露过保护这个男人的态度,玉庭城的人会不会因为恐惧血菩萨,而不敢杀他?
就算不敢杀他,也未必能让活得很好,对,他们会排挤他,恶待他,让他生不如死地活着,这很好,这很好!
这样一想,她的心情不由好了起来。
“可你的道心……”她问血菩萨。
“我预感它正在恢复。”血菩萨轻轻说道。
红色的外壳逐渐剥落,像是蛇褪下的皮一样,缓缓落到地上,血菩萨的身体不断缩小,最后,变得和正常人一样大了。
恢复真身的血菩萨,并非小娥的外貌,而是一个长相奇美,大约二十来岁的女子,她立于风中,黑发飘扬,如黑雾卷沙,纷纷而下。
真美啊,萧瑨之想。
“走吧。”血菩萨轻轻道。
男人惊慌失措地爬了起来,他茫然地望着四周,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
萧瑨之点了点头,准备跟血菩萨一起离开。
风声凌厉,尖锐的声音呼啸而起,萧瑨之心中一惊,她感觉得出来,前方似乎有一物正夹杂着万千力道,破开风声,迅疾而来,速度极快,只在几个呼吸之间,就已经到了眼前。
是一只箭。
一只箭朝着男人扑去。
箭身全部没入男人的腹中,只留在一个箭尾微微冒着,男人倒退一步,嘴里吐出一大口鲜血,身体一斜,缓缓地倒了下去,脖颈软软地垂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