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玉庭城
（十三）
萧瑨之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待在一片密林之中，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似乎挡住了这个世上的最后一缕阳光。绿色的影子源源不绝地投递到她的身上，树叶随着微风轻轻摇动，发出簌簌的声音，清香凛冽的气息钻进她的鼻子里。
她看着眼前的情形，发了一会呆。
我现在在哪？这一问题缓缓浮出她的脑海。我怎么会在这里？紧接着，其他的问题随之而来。
小娥……赵容姬…
萧瑨之揉着脑袋，竭力回忆过去的一切，她的记忆混乱而散漫，好像掉在地上的珍珠，需要一颗颗捡起来。
血菩萨！
最后那道身影出现了。
萧瑨之猛地站起来，她已经完全想起来了，小娥当着所有人的面变成了血菩萨，血红的身体，飘扬的黑发，冰冷的眼神，模糊的声音，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就是她，不会错了。她被骗了，大家都被骗了，小娥才是血菩萨。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血菩萨把她抓来的！
萧瑨之往前走了几步，但很快又停下来，她不知道方向，而漫无目的地胡乱行走，不在她的习惯之中。
该如何出去？她停下来，观察树木的影子，试图辨别方向。然而没有用，她不知道这是哪里，就算知道了方向，又能有什么用呢？
与此同时，新的疑虑逐渐在萧瑨之的心中成形——小娥为什么要抓她？
血菩萨只杀男人，从未对女人下过手，而她是个女人……难道说，是血菩萨弄错了？
不知为何，萧瑨之突然有点想笑。
犯下无数起杀孽的血菩萨连男女也分辨不清，这听起来也太……
她踱着步子，愁容满面，口中说道：“不可能……不可能…”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个身影矮矮的，梳着双鬟，穿着粉白色的衣服，正躲在一颗树后面，怯生生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萧瑨之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看上去完全没有攻击力，可又让她无比紧张，血菩萨，她为何要做出这副打扮？
没有逃避的机会了，萧瑨之深吸一口气，索性，面对她。
“你不是已经现出原形了吗？”萧瑨之缓缓走过去，故意摆出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干嘛还是这副样子？你以为我会上第二次当？”
小娥，不，血菩萨红着脸，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我没有这样觉得，我只是喜欢我现在的样子而已。”
……她干嘛要这样说话？这和她一直以来做过的事根本不搭调好吗？她就不能表现得狂躁一点，傲慢一点，冷酷一点吗？
“不用在我面前装腔作势！”萧瑨之厉声道，“我知道你是血菩萨，你抓我来是为了什么？你莫非是想杀我？”
她的声音高昂严厉，血菩萨似乎是吓了一跳的样子，双眼竟沁出了几滴泪水，可怜巴巴地看着萧瑨之。
萧瑨之：“……”这个血菩萨，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想要杀你，”血菩萨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委屈，“我抓你，是因为觉得很好奇，我，我没有坏心思的！”
萧瑨之，这是伪装，不要被她的伪装给骗了！萧瑨之拼命地在心中提醒自己。
“好奇？”她干笑两声，“我有什么好好奇的？我好奇你还差不多！”
“你身边的那个男子，是个天人，”血菩萨仰起脸，小心翼翼地说道，“而你，却是个普通人，你，你为什么和他待在一起？”
“因为我……”话还未说完，就被血菩萨给打断了。
“因为他爱上你了吗？因为他给了你很多东西吗？”
单刀直入，简单直接，这一瞬间，萧瑨之哑口无言，她傻呆呆地看着血菩萨，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这什么问题啊？
“他没爱上我！”呆了一会之后，萧瑨之气急败坏地解释道，“我也没爱上他！之所以在一起，是因为我们是……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血菩萨歪着头打量她，目光中充满了好奇。
“我从来没听说过，天人和凡人能成为朋友。”
“你现在听说了，”萧瑨之微笑道，“世上之大，无奇不有。”
“那你是因为什么和他成为朋友的呢？”血菩萨接着问道，“一定是因为他给了你想要的东西吧？如果没有这东西，你还会和他交友吗？”
血菩萨似乎非要刨根问底不可。
因为得到的东西而交友……这个说法听起来没问题，可是，又怎么看怎么古怪。
她和花吹雪之间，是因为彼此得到了彼此想要的东西吗？
她从花吹雪的身上得到了什么？安全？快乐？未来？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还是说，是……
萧瑨之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件事。
“我想，应该是责任吧，”萧瑨之思索了一会之后，说道，“我选择和他交友，就拥有了友情的责任，我得负起这责任，因为，因为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责任……”血菩萨喃喃自语。
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
“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现在该轮到我问你了，”萧瑨之道，“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血菩萨一呆，低下头，小声说道：“你的朋友……好像想杀我，你能让他们别杀我吗？”
“这样你就会放我走？”
血菩萨点了点头。
“小事一桩，”萧瑨之顿感轻松，“只要你不再杀人，他们就会放了你。”
血菩萨神色变了变，随后摇了摇头，道：“我做不到。”
萧瑨之不解地问到：“为什么？”
她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嗜血如狂的恶人啊，为什么非要杀人不可呢？
血菩萨捂住了胸口，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她缓缓说道：“因为我的道心毁坏了。”
萧瑨之一愣：“道心？”
天人都有一颗道心，这一点，萧瑨之并不是不知道。这是踏入天道的那一刻就会自然产生的东西。
可以说，天人与凡人最大的区别，就是道心的有无。
道心让天人不再被凡人的欲望所充斥，道心让天人今生只向往天道，如果天人失去道心，那只会过得生不如死。
因为他们失去了道心，得到了一颗被怀疑与恐惧扭曲了的心。
“我必须得杀人，”血菩萨细声细气地解释道，“因为道心毁坏之后，我如果不杀人，就会逐渐失去基本的能力，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的普通人，像这样的缺陷，如果不用人血暂时弭平，我就会活活痛苦而死的。”
她说着，仰起脸来看萧瑨之：“我知道我做的不对，所以，我每次都尽量少杀……”
萧瑨之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即使少杀，那也是在杀人，”她的表情十分严厉，“那些被你所杀的人，他们就没有亲人吗？”
“可我没有办法……”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
萧瑨之竭力思索，不可能没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对了！
突然之间，她大为激动，上前一步，一把抓住血菩萨的双手，颤声道：“你的道心因何而毁坏？”
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知道了血菩萨道心毁坏的原因，对症下药，就能治好她了。
那一刻，萧瑨之的内心之中充满了热情，她看着娇怯柔弱的血菩萨，心中是十足的怜爱——她一定要治好她不可！
血菩萨愣了一下，然后，陷入了思索之中，她的眉毛微微蹙起，脸上逐渐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太痛苦了……”她说。
道心往往因为不堪的经历而毁坏。
“即使痛苦，也要说出来，”萧瑨之柔声安慰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会帮你的。”
血菩萨轻轻咬紧了嘴唇。
“我不明白，”她嘶声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对我！”
什么？
萧瑨之露出了茫然的表情，她没听懂血菩萨在说什么。
血菩萨惨笑一声，脸色苍白，抽出双手，倒退一步，脚踩在一根树枝上，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
“姑娘，你知道我方才为什么要问你那些问题吗？”她微笑着看向萧瑨之，“因为我……因为我曾经也有一个很亲近的凡人……”她咬咬牙，说道，“凡人朋友。”
萧瑨之平静地看着她。
“是他主动要与我成为朋友的，当时的我真得好高兴，我修道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人喜欢我，虽然如此……”血菩萨拂了一下头发，笑着说道，“我却并不觉得孤独。”
“这大概是因为，我当时从来没有尝过失去的滋味吧。然而，和他成为朋友之后，一切都变了，我的生活突然之间变得很热闹，有人爱我，有人关心我，我不再是孤身一人，身边有了陪伴的人，我从来……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
听上去很美好，萧瑨之想。
“姑娘，你知道么？当时的我特别感激他，因为我认为，有人爱我，不是我了不起，而是爱我的人了不起，因为他肯爱我。于是，我就想报答他，为了这爱而报答，我就不断靠我的能力给他带来各种东西，不管是钱财，还是能力，还是名声，凡是我能够做到了，我都做到了……当时他也特别幸福，我也特别幸福，哈哈，一切都好极了……”
萧瑨之忍不住叫出声：“你不应该这样做，你的能力不应该用在这种事上。”
血菩萨露出了惨淡的笑容：“姑娘，你说的话，我又何尝不知呢？可我当时实在是愚蠢，愚蠢到根本没想到这点。我以为只要我无限地给他提供好处，他就会永远待在我身边，爱我，关心我。我以为这样的日子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谁知道……”她叹了一口气，“我的道心毁坏了。”
“道心初毁的那几天，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能力，什么都做不到，一无所有，一无是处，而且面容变得十分可怕，像是个怪物……不对，本来就是个怪物。我真愚蠢，我愚蠢到了极点，我居然认为他不会就此放弃我……姑娘，你知道么？他暗示了我好几遍，可当时的我都没有听出来，现在想想，是我自己在骗自己。终于……”
“终于有一天，我从噩梦中醒来，却看不到他的身影，我以为他只是暂时离开，于是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找他，一边等他。我等了好多时，也找了好多时，可他始终没有回来，到了这时候，我才彻底明白，他离开我了，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血菩萨说着，突然笑了起来，萧瑨之沉默地看着她。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几乎痛得快要死过去了，我不知道该恨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一切看起来都是这么得理所当然。我失去了能力，为什么还要强迫别人待在我身边？我变得丑陋恶心，为什么还要强求别人来受苦？我不能这么自私，这么无理，对不对？可是我真得……真得好痛苦啊。”
找到那个男人，念头在萧瑨之的心中如雷声一般轰鸣而起，她要找到那个男人，她一定要找到那个男人！
“他长什么样？”萧瑨之哑着声音问道。
“姑娘，你相信么？我不知道他的模样，他和我交往时，一直都是蒙着脸的，他说他患上了一种不能见光的疾病，一摘下面罩，就会死去。”
萧瑨之顿时愕然：“所以你信了？这你也信？他连真面目都不肯给你看，而你却付出这么多？”
血菩萨苦笑道：“所以我说我很愚蠢，你知道么，他走之后，我几乎是疯了，用尽一切愚蠢的方法来找他，我找啊找，找啊找，找到整个玉庭城的人都笑话我，辱骂我，说是因为我的疯狂，他才会走的，是我活该……哈哈，不过，我居然真得找到了他，虽然我不知道他的长相，但我却认得出他的声音。我听到他和一群人谈论我，他说我曾经是个修道的女子，后来修道修疯了，就是个疯子，他是这么说我的，姑娘，他是这么说我的。”
说到这时，血菩萨已是泪流满面。
而萧瑨之，几乎无法克制内心中的愤怒，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血菩萨，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突然大笑起来。
“狗东西！”她厉声冷笑道，“真是个狗东西！然后呢，你有没有杀了他？”
“没有，”血菩萨笑道，“我不敢。”
萧瑨之：“……”这是什么回答？
“为什么？”她鼻子不是脸不是脸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血菩萨语气轻松地回答道，“我就是害怕啊。他对别人说得那些话，已经把我的胆子都给吓破了，我觉得非常恐惧，我不敢看到他，也不敢听到他的声音，我想逃，我想逃得远远的，所以我就到这来了。但我必须得杀人，因为我知道失去能力的后果，唉……”
道心，该如何让血菩萨恢复道心呢？
萧瑨之蹙着眉头，陷入了思索之中。
“我和你一起去，我们一起去找那个男人。”她对血菩萨说道。
“没用的，”血菩萨摇摇头，“他连真面目都不给我看，还会主动出来见我吗？”
“可是我有办法，”萧瑨之道，“只要你愿意去，我就有将他找出来的办法。”
血菩萨的眼睛微微亮了亮，可是犹豫的色彩依然充斥其中。
“为什么要犹豫？”萧瑨之低声道，“难道你依然恐惧他？你没有错，是他错了，应该恐惧的是他才对。”
“可是我……”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你不是疯女人，你是一个可爱可怜的女人，如果他不爱你，我愿爱你，我愿给你真正的爱。”
血菩萨充满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就算我见到了他，我的道心也未必能恢复……”
“不试试怎么知道？更何况，道心恢复只是目的之一，你遭遇了这些事，难道就不想复仇？我不是为了仗义与同情而这么做的，”萧瑨之冷笑道，“因为在如今这个世道，仗义与同情早已变成了骗人的鬼话，我只是为了报仇而报仇！”
“玉庭城，”血菩萨说道，“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时，是在玉庭城。”
“好，”萧瑨之柔声说道，“请您显露真身。”
玉庭城内车马潇潇，人生鼎沸，商贩客旅充斥其中，来往之声陆续不绝，好一番繁华热闹的景象，然而，这一切都被接下来出现的一幕给打破了。
一只巨大的怪物出现在玉庭城的中心处，这怪物拥有巨大而血红的身体，它舒适地卧在地上，如海藻一般乌黑卷曲的头发纷纷扬扬，飘向各处，突然，头发卷起一个巡逻的士兵，把他带到了空中。
人们被恐惧与沉默所包围，以至到了不能行动的地步。
“你们还认得我么？”血菩萨柔声说道。
片刻之后，惊惶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奔逃的声音充斥玉庭城的每一个角落，血菩萨用那只血红色的手抚摸了一下头发，道：“我不是来杀人的。”
“她是来找人的，”萧瑨之道，“叫那个男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