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血菩萨
（十）
赵三娘的脸上流淌着汗水，在知道元素帛打算杀自己之后，她的汗流得更多了，浑身发抖，漆黑的瞳孔上凝结着一层恐惧的光芒。
她杀了天人，天人死于她之手，这件事太过离奇，让她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填补自己的下场。
元素帛神情复杂地看着赵三娘，他握着长剑的手越来越用力，重压之下，青色的筋条微微凸出。
他是否该杀了她？是否该为了自己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东西，手刃杀死恩人之人？
罢了……
扬手收剑，剑身落于鞘内，发出一声轻响，元素帛负手而立，微微叹息：“我去安葬她吧。”
元素帛走后，萧瑨之轻轻扶起赵三娘，柔声安慰她，赵三娘神色惊惶而黯淡，不时抽泣几声，一旁的花吹雪静静地听着，最后，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哭呢？”
萧瑨之和赵三娘同时抬起头来看着他。
花吹雪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道：“我的意思是，她死了，从此以后，你们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来杀你们了，也不用担心谁的夫君被强行抢走了……”他说着，露出疑惑的神情，“这明明是好事啊。”
赵三娘愣愣地听着花吹雪说话，瞳孔轻轻颤抖，眼中露出复杂难辨的神情，听到最后，她骤然哭出了声。
“可是，可是……”她说，“可是天人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啊，狼美人，她……她是我们村子的福份！”
这一下，连萧瑨之都不禁愕然了。
福份？
一个强抢百姓的女人，一个冷酷待人的女人，仅仅因为一个天人的身份，就能成为被她伤害的百姓口中的福份？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福份？”花吹雪古怪地看了赵三娘一眼，“我实在不明白你的意思。”
赵三娘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哑着声音道：“狼美人她从来不会无端杀人，也从来不会对我们的钱财感兴趣，她只是要几个长得好看的俊后生罢了……唉，唉，她其实是个好人。”
在萧瑨之与花吹雪的复杂眼神中，赵三娘继续说道：“自从她来了，附近的土匪都不敢下山打劫了，都害怕她。我们敬畏狼美人，不止因为她是天人，更因为，她给我们村子，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我的夫君，在十年前被土匪给杀了，他是怎么死的呢？土匪看中了他头上戴的帽子，他却舍不得给土匪，土匪就把他的头砍下来了，把帽子给抢走了……老贾哟老贾，你死得可真是傻，”赵三娘泪流不止，“为了一顶帽子，把命给丢了！”
越听下去，萧瑨之只觉得心中愈发不忍。她的心中不停纠结，只觉得自己似乎弄错了什么，这个狼美人似乎也没那么可恶，不对不对，她又迅速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狼美人害死了石郎，又害得杨五娘发疯，她明明是个大大的恶人啊！
可是……
“可是杨五娘……”萧瑨之犹疑着说道。
赵三娘抹着眼泪说道：“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劝她忍，可她偏偏忍不下来，唉，我只知道，比起其他的天人，狼美人真得是个非常不错的好人了。”
“土匪住在哪座山上？”花吹雪开口，眼神明亮，声音清亮，一问就问到重点。
对了！萧瑨之眼前一亮，赵三娘感到恐惧，根本在于土匪，那他们把土匪全都杀了，不就可以了？
赵三娘很快就领悟了花吹雪的意思，令人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出现萧瑨之想象中的喜悦，神色反而愈加黯淡起来，她缓缓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没用的。”
“为什么没用？”花吹雪十分不解。
“我知道仙家你想帮我们，可是……”赵三娘几乎是呜咽着说道，“可是，土匪是杀不光的。”
“国家一打仗，官府就要加税，官府一收税，就有人倾家荡产，成为乞丐，这些人总不能活活饿死，于是纷纷上山，变成了土匪。就算杀光了眼前这批土匪，过不了多久，还会有新的土匪诞生。说实话，仙家，比起新的土匪，我倒宁愿附近是老的土匪。至少，老土匪比新土匪懂规矩得多，不会一下把我们的东西全抢光，十石黍会给我们留个四五石。而那些刚变成土匪的汉子，肚子是空的，见到什么就要什么，压根不懂节制，非要别人饿死、自己撑死才肯开心。”
萧瑨之只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土匪，土匪是杀不尽的……
是啊，战争是不会完结的，就算没有战争，官府依然要收税，依然会有人倾家荡产，沦为乞丐与强盗，不过是多与少的区别罢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并不是不知道。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萧瑨之涩声说道，再看花吹雪，面容上也露出了不忍的神情。
赵三娘缓缓摇了摇头，她看着自己的手，叹息道：“我真是越老越糊涂，做下这等蠢事，何不早早死去！狼美人那么好的天人，居然死在我这天怒人怨的老东西之手，我，我……我该死！”
“这不关你的事，”萧瑨之道，“这是我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花吹雪沉声说道，“也不是我的错，这不是任何人的错，狼美人行为无忌，怨不得别人。”
三人各有心思，沉默陡然来到，气氛竟是变得如此之凝重。
惆怅的气氛中，赵三娘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嘴中说道：“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们做饭去！嘿，仙家，仙家……”
她说着，转身回屋去了。
这时，元素帛回来了。
“我安葬了狼美人，”元素帛对着二人，失落地笑了笑，“安葬她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挖坑的技术原来这么好。”
萧瑨之动了动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我现在哪儿也去不了了，”元素帛道，“萧姑娘，你不要忘记你当初说过的话呀。”
花吹雪道：“什么话？”
萧瑨之一愣，迅速地明白了元素帛的意思，脸上不由得浮现了尴尬的神色。“可是，可是……”她嗫嚅道，“可是你跟着我们，会很危险的！”
元素帛神色十分自信：“萧姑娘，我不怕危险，只要看见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可是她怕呀。
萧瑨之怯怯地看了花吹雪一眼，发现花吹雪的脸上根本没有表情，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元素帛说的话一样。
“元公子，”萧瑨之说道，“我就实话告诉你吧，你面前的我，得罪了大梁天子，现在正在被他追杀，你面前的这位天人，也得罪了大梁天子，现在正在跟我一起被他追杀。我们两个根本没有看起来那么悠闲，大梁天子豢养天人无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来取我们的项上人头。”
“那又如何呢？”没想到，元素帛丝毫不惧，“天底下的恶人歹人何其多也，就算你们不被大梁天子追杀，该有的危险依然不会少，那我还要因为何种理由而退缩？萧姑娘，你别看我年轻，对于这个世上的法则，我也知道得不少了。”他说着，轻轻叹息道：“父亲被杀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明白了，如今这个世道，能活一天，就是一天的幸运。”
萧瑨之不由急上加急，这个人……为什么怎么也说不动呢？他的心莫非是铁打的，莫非是石头做的？他不嫌沉吗？
“可是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啊！”情急之下，萧瑨之一指花吹雪，道，“得他同意才行！”
元素帛的目光这才落在花吹雪身上。
他迟疑道：“我……”
“你想跟我们一起走。”花吹雪终于开口了。
元素帛坚定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是她看错了吗？花吹雪的目光中，居然微微露出一丝好奇？
“因为萧姑娘，”元素帛的神色丝毫没有动摇，“在我看到萧姑娘的第一刻起，我就明了一个事实，我想跟在她身边，我想永远永远跟在她的身边。”
萧瑨之的脸瞬间红了，这一刻，她产生了一种冲动，她想扑上前去，堵住元素帛的嘴，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用什么方法！
“你爱她？”花吹雪的脸上微微露出了笑意。
萧瑨之：“……”他为什么可以说得这么直白啊！
元素帛思索了一会，然后缓缓道：“我不能确定我对萧姑娘是否是爱情，因为我从来就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我只知道，我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欢萧姑娘，我是真的非常非常想跟在萧姑娘身边，一步也不离开。”
萧瑨之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是个笨蛋！”她红着脸说了这么一句话。
元素帛十分不解地说道：“萧姑娘，你为何这么说我？”这还用问吗？
花吹雪道：“我只有一句话要说，你以后，没有任何后悔的机会了。”
“我不会让自己后悔的，”元素帛看着萧瑨之，平静地说道，“在父亲死去的那一刻，我就下定了决心，以后，以后的以后，绝不为任何事情而后悔。”
萧瑨之叹了一口气，道：“好了，好了，是你赢了！”
元素帛的眼睛微微发亮，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这么说，我可以跟你们……”
花吹雪点了点头。
元素帛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在和二人一起吃饭时，他的脸上依然带着巨大的笑容，快乐无比，嘴角几乎咧到耳根上，看得萧瑨之真想拍拍他的脸。
“要是父亲还在就好了，”元素帛突然叹息道，“要是父亲还在，看到这一幕，一定会非常得开心的。”
萧瑨之心说，要是你的父亲还在，你估计就走不了了。仔细想想这倒也的确是件好事。
赵三娘瞧了他几眼，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倒是元素帛发话了：“想说什么就说吧，都可以说，没什么不能说的。”
这一下，赵三娘就不得不开口了：“我也听说过你父亲元朗的名声，十里八乡都说，他是个极厉害、极了不起的人，他居然被离火庄的少主轻而易举地给打死了。”
元素帛沉默了一会，然后，发出了一声冷笑：“你说得对，我的父亲，他本不会死得那么轻易的……”他咬着牙，凸出三个字：“血菩萨。”
赵三娘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血菩萨？”萧瑨之却是一脸莫名其妙，这是谁，没听说过啊？再看花吹雪，也已经放下了筷子，专心致志地听着，果然，人的好奇心是共通的。
“萧姑娘，你连血菩萨都不知道？”元素帛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萧瑨之，表情十分夸张。
萧瑨之：“……”这很值得意外么。
赵三娘好心地对她解释道：“血菩萨是一个顶顶厉害的仙家，她也在这附近住着，只不过装成了凡人的样子……”
花吹雪打断了赵三娘的话：“她为什么要装成凡人的样子？”
“为了方便杀人，”元素帛冷冷说道，“血菩萨平生最好人血，而且是男人的人血，为此，她杀了不少人，只不过……”他的唇边露出一抹苦笑，“她虽是天人，却没有天人的骄傲，反而谨慎至极，扮做凡人，生活在这附近的几个城中，从来不肯显露自己的身份。”
“血菩萨是非常狡猾的，”赵三娘叹息道，“她从来不肯吃本地人的血，她只挑那些外地来的商旅下手，一旦有外地人死去，本地人就会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不要到处宣扬，这样一来，几年过去了，都没几个人知道我们这里出了一个血菩萨。”
“所以，”萧瑨之突然想到了什么，“强盗也不敢打劫血菩萨在的几个城邑，对不对？”
“这也正是本地人宁愿给钱，也不愿搬走的原因。”元素帛微笑道，“但我的父亲，怎么说呢，他是一个不信邪的人，他觉得凡人应该依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而不是靠天人的威势。所以他对大家的做法很不满，认为不该用外地人的性命换取自己的平安。”
“元朗实在是太天真了。”赵三娘道。
“是啊，”元素帛笑着说道，“连我都觉得他天真，何况是大娘你呢？毕竟，靠自己的力量和天人战斗的，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我父亲一个了，更奇妙的是，他居然活着回来了……”他说着，苦笑不止。
“他可真厉害。”萧瑨之由衷地说道。
“元朗出了名，老庄主的儿子却十分不高兴，他认为，离火庄都不敢做的事，元朗却做了，这是抢了他的名声，抢了他的风头，于是，他就带着一群人找上门去，把重伤的元朗给打死了。”赵三娘摇了摇头，“年轻人就是这样，性子稳不了。”
“所以我感激狼美人，”元素帛道，“没有她，我十年都报不了仇。”
花吹雪沉默地吃着饭，片刻之后，问道：“血菩萨就住在附近？”
赵三娘一愣：“你想干嘛？仙家，你可不能乱来啊！没了血菩萨，这附近的土匪就管不住了！”
花吹雪神色十分严肃：“这世上从来没有以血为生的天人。”
所以？这下萧瑨之也搞不懂花吹雪的意思了。
“所以她根本没必要杀人，”花吹雪接着说道，“她杀人不是为了求生，不是为了修道，而是为了取乐。”
元素帛冷冷道：“杀人就是杀人，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杀人的本质是不会变得。”
“不，”花吹雪摇了摇头，“取乐杀人，对天人来说，这种事还是越少越好，否则……”
“否则什么？”萧瑨之说道。
“否则会有其他天人找上门来，比如我。”
“仙家！”赵三娘急得脸色通红，“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狼美人，不能再接着失去血菩萨了！”
花吹雪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我有说要你们失去她吗？”
赵三娘：“……”
“我只是想和她说一说话而已。”
赵三娘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最后垂着头，叹了一口气，说道：“算了，仙家想做什么，那是仙家的事，我这个老东西，有什么办法呢？唉，仙家，把碗给我，我替你盛一盛饭。”她说着，接过花吹雪的饭碗，往厨房走去。
赵三娘走后，萧瑨之小心翼翼地看了花吹雪一眼，道：“花吹雪，你真的不打算杀那个血菩萨？”明明作恶多端，却是杀她不得，萧瑨之只觉得很不开心。
“到时候再看吧。”花吹雪一脸无所谓地说道。
“疏勒城。”元素帛突然说道。
“什么？”萧瑨之没听明白元素帛在说什么。
“我是说，最近血菩萨已经在疏勒城杀过人了，按照她一直以来的顺序，这次应该是……”元素帛歪着脑袋想了想，嘴里吐出三个字：“碎月城。”
“碎月城……”花吹雪默默地记下了这三个字。
于是，傍晚的时候，碎月城里多了三个陌生的面孔，住在这座城镇中的人都表现得很热情，唯有自己有招待不周之处，让他们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