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偷袭
(四)
刀与剑相交的时候,空气仿佛划出一道崎岖的裂痕,铮鸣之声好似蛟龙长吟,悠远而长迈。
“你真要打?”谢如晦一剑斩断花吹雪的攻势,剑身向上一挑,跳跃般地舞出个剑花,做出这些动作的时候,嘴上还不忘说话,“你要想好了,你的敌人可不止我一个,我只是一个开头人,那接下来的,可多哩……”
花吹雪转守为攻,扬手往前劈去,刀身裹着一股凌厉的怒风,如大河翻涌,好似要将人淹没一般。谢如晦急忙反手横剑,侧身一挡,堪堪阻住这股攻势,花吹雪的刀重重砍在他的剑上,金铁之声几乎要刺穿人的耳朵,隐约之间,似乎可见火星数点。
“我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我的敌人是谁了。”间隙之中,花吹雪说道。
令人意外的是,此时谢如晦的表情,似乎带了些怜悯,“不,你不知道。”他低声对花吹雪道。
长刀直直落下,每一招都不再留情,对准谢如晦的脑袋斜斜地劈去,而谢如晦的剑也同样狠辣,几个呼吸之间,已经刺了花吹雪好十几下,每一下都对准了致命部位。
一缕头发被高昂的刀风吹起,高高浮上空中,又缓缓落在地上。是谢如晦的头发。
谢如晦倒退三步,抱怨道:“你也太不讲情面了吧!”
他说是如此说,手上的攻势却半点没有缓和,长剑如银蛇一般向花吹雪刺去,只见银茫数点迸裂,间或响起几声短促的清音,两人的武艺实在伯仲之间,这几下攻势又被刀给隔住了。
花吹雪正打算抽刀再战的时候,突然听到谢如晦嚷道:“停!停!不打了!我不打了!”他一怔,收住攻势,横刀而立,疑惑地看着谢如晦。
“好没道理!”谢如晦感叹道,“天子的女仆烧了天子的房子,这怎么说都是天子的家事,凭什么我一个外人,要为了天子的家事流血断头,真是好没道理!”他说着,垂头丧气地走到一边,把自己的剑当木棍用,没好气地敲击地上的白雪。
“我要是能打赢你,也就罢了,可是你这小子,来真的……”他满腹牢骚,抱怨不止。
花吹雪的脸上不由带了点笑意:“如果我手下留情了,就是对你的不尊重,你应该无比了解这点。”
谢如晦叹了口气:“你这破性格,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
“你真得不打算再战了?”
“你真得要保这个女人?”
两人的话几乎是同一时间道出。
观战良久的萧瑨之不由心砰砰直跳,她贪婪地瞧着窗外的景象,双眼睁得极大,漆黑的瞳仁倒映出二人清晰的身影。
花吹雪没有说话,他似乎根本不想回答谢如晦的问题,尽管谢如晦的问题并不是一个很糟糕的问题。
谢如晦忧愁地说道:“如果是别人要保她,那还好,可惜偏偏是你要保她,你知道么,这样做只会惹来麻烦……你的身份和她的身份,都是麻烦。”
他看着花吹雪,极其认真地说道:“到时候,别人会拿你离凡派天人的身份大做文章,说你身为天人,自恃身份,有了不敬天子、不尊礼法之心,保下罪人这一举动,就是最大的证据。像这种污蔑之辞,任谁都会受不了的。”
“如果……”花吹雪轻声说道,“这并不是污蔑之辞呢?”
谢如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良久,他才反应过来花吹雪究竟说了什么。
惊愕之下,他重重地咳嗽起来:“你……咳…咳咳,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花吹雪道:“我知道。”
“像这种想法,最好有都不要有!”谢如晦顿时气急无比,“又何况是说出来!老兄,你和我是同一辈人,在天人中虽然不能说是长者,但辈分也不小了,怎么还跟个小孩一样,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往外冒!”他说着,还反复咏叹了一句:“真可怕啊!真是可怕啊!”
“说出来会有什么后果呢?”花吹雪悠然地说道,“其实,也无非是举世不容罢了,对吧?”
谢如晦满怀狐疑地打量着他:“老兄,你是不是在雪地里待了太久,被冻坏脑子了?你以为反对你的仅仅是皇室和我们近尘派的人吗?告诉你,离凡派的人为了生活舒坦,要么会对你落井下石,要么会对你隔岸观火!”
花吹雪于是轻笑了一声:“是我太……”
“是你太傻了,”谢如晦熟练地接过他的话,“不过没关系,你刚才说的话,我就当作没听到好了。也请你以后不要对别人瞎嚷嚷,我可不想我的少年好友从此走上不归之路。”
他说完之后,对花吹雪微微一笑,神情中竟有无限温柔之意,看得花吹雪由衷一愣。谢如晦才不管他,自顾自地捏起两根手指,掐了个神行诀,刹那间微风如水波涌过,将谢如晦整个人带走得干干净净,半点影子都不剩下了。
萧瑨之睁大眼睛,瞧了个半晌,好半天,才啧啧称奇:“每次看都觉得神奇无比!”
花吹雪瞟了她一眼:“看够了吗?”
萧瑨之抿嘴一笑:“看他是看够了,看你却看不够!大恩人,大仙人,你是不是打算收留我了?”她甜甜地笑着,看起来极兴奋的样子,“你们说得话,我可都听到了,大恩人,你可不要赶我走呀!”
她笑得得意,可双眼之中,却是忐忑的神色。谢如晦方才的话语已说得十分明白,保护她,意味花吹雪背离过去所遵守的规则,与皇权俗世为敌。虽然至今为止,萧瑨之并不能判断,谢如晦所谓的“你的敌人会越来越多”,究竟是真心之语,还是纯粹的恐吓之词。
梁国是一个大国,梁国的天子,真得会为了一个小宫女,和天人不死不休吗?
花吹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进屋去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萧瑨之发挥自己宫女的特长,百般讨好花吹雪。她见花吹雪喜欢喝酒,就凌晨爬起,为他热好美酒,让萧瑨之失望的是,花吹雪对她的态度十分冷淡,针对萧瑨之的殷勤之举,他仅仅是给了一句话作为回复:“不要动我的酒。”
萧瑨之顿时可怜巴巴地待在一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虽满腹疑虑,对花吹雪的心思百思不得其解,而眼见这一切的花吹雪也懒得为她排忧解虑、解答疑惑。在接下来的几天,他把萧瑨之晾在疑问之中,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
“好厉害的刀术!”练完刀之后,萧瑨之拍着手笑起来了,她的双眼中满是崇拜。
然而,花吹雪依然跟以前那样,懒得搭理她,他就好像没看到她,也没听到她所说的话一样,径直进屋去了,连眼神都未曾偏离一下。
留下萧瑨之一个人失落地站在那里,她愣了一下,眼睛上突然蒙了一层雾,很快,大颗大颗的泪水落了下来,在这冰冷的世界里,竟是难得的滚烫。
“我叫萧瑨之,”她朝花吹雪喊道,“以后,我们可能还要相处很久,所以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
花吹雪停下了动作,不过,依然没有任何要回话的迹象。
无所谓,萧瑨之自暴自弃地想到,他不回就不回吧,她的话说出口那就够了。既然他不在意她的想法,那么她也没必要在意他的态度。
“花吹雪。”
萧瑨之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看到花吹雪的眼神时,她又知道自己没有弄错。是真的,他对她说话了,这事千真万确,半点做假不得。
狂喜一下涌上她的心间,震颤着她的身体,她高兴得要命,只能睁大眼睛盯着花吹雪,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该怎么说?她该怎么回答?
“我知道,我知道……”萧瑨之哑着嗓子,慌忙回答,“这是你的名字,我记下了,我一定会记得非常认真、非常牢固……”
“不用,”花吹雪移开了眼神,“随便记记就好,反正迟早会忘记的。”
“怎么会忘记呢?”萧瑨之急切地说道,“我永远也不会忘的,因为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遇见你,我真得……好开心。”
花吹雪心中一动,但很快,这等繁杂的念头,又被他给克制下去了。
只是一个小丫头而已,他对自己说道,只是一个无法无天、傻得可怜的小丫头,不会惹出什么大风波的,不会损害……道心的。仿佛是唯恐自己不相信一样,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胸口的位置,在那温暖皮肉包裹之下的,是早已在修士的法门中锻造得脱离凡尘情感的滚烫心脏,此时,正在流淌着血液的身躯中,做着激烈的跳动,一下,两下……
他终于回过神来。
“我可以永远待在这里吗?”一脸崇拜模样的萧瑨之满怀期冀地问他。
“不可以!”
随着这句话的到来,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壮汉。
他从萧瑨之的背后落下,落下之时,伸出右臂,挟住了萧瑨之的脖子,时间把握得刚刚好,几乎谁都来不及反应,萧瑨之脸上的表情逐渐被惊愕代替,然后,开始了激烈的挣扎。
那个壮汉完全不在乎她的挣扎,依然紧紧地勒着她,萧瑨之一时之间感到头晕眼花,仿佛空气被逐渐抽干,她喘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咳嗽起来。
她想喊救命,然而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花吹雪一惊,然后横刀而立,冷冷道:“放了她。”
“放了她?”壮汉微微一笑,重复了一遍花吹雪说过的话,横肉密布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离凡派的花吹雪是吧?我可是久仰大名哪,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我恰好相反,”花吹雪道,“从未听说过你的名字。”
壮汉一愣,然后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没关系!你很快就会记住我潮宸的大名的。”他说着,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大牙。
萧瑨之一时气闷,愤愤道:“记住你的名字……谁愿意记住你的名字?一来就偷袭我这个弱女子,简直不讲武德!”
潮宸道:“武德是凡人的规则,我们天人,自然要随心所欲。”
萧瑨之于是傻眼了,她万万想不到,潮宸这个看起来如此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也是个天人,他看起来和花吹雪可一点都不像,和谢如晦也差了十万八千里!
过去她所见到的天人,都是风度翩翩、丰神俊朗之人,走起路来白衣飘飘,宛如活在梦幻之中,哪有潮宸这样的?简直就是下地耕耘的汉子。
“我说,放了她。”花吹雪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潮宸干笑几声,突然挤眉弄眼了起来,他对花吹雪道:“你让我放我就放,我岂不是很没面子?你们离凡派的人就是这样,天天躲在深山老林里,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这丫头惹怒了天子,我得把她带回去,平息天子的怒火!”
萧瑨之以为花吹雪会救她,没想到,花吹雪的下一句话是:“那你现在为什么不走?”
她顿时傻眼,这是什么意思?
潮宸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吞了口唾沫,道:“你得给我做个保证,保证我背对你的时候,你不会从背后偷袭。”
这两人怎么讨价还价起来了?
花吹雪认真道:“我保证,你背对我的时候,我绝不会从背后偷袭,因为我……”
话音未落,他突然掠身来到潮宸旁边,腰旁之刀立时出鞘,寒光万点,乍然四射,一刀从中劈下,潮宸那勒住萧瑨之脖子的右手,顿时变成了两截,一截悬在潮宸的胳膊上,一截顺着萧瑨之的身体滑到了地上。
变化只在须臾之间,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因为我可以当面战胜你。”花吹雪补完了没有说完的话。
萧瑨之瞪大眼睛,她感到喉咙一松,好像全身都脱离了桎梏,潮宸胳膊掉下去的声音,还停留在她的耳中。
什么东西……
片刻的沉默之后,潮宸惨叫了出来。
“花吹雪,你好狠!你好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是与皇室为敌,你这是与天子为敌!啊啊啊啊啊!近尘派是不会放过你的!”
他语无伦次地喊着,还不忘捡起地上自己的半截胳膊。
“我在做什么,从我一开始就知道了,”花吹雪悠然道,“离开吧,我不杀残废之人。”
“残废……”潮宸咬牙切齿半晌,恨恨道,“等着,你等着!”
他没有谢如晦那样的本事,所以,是一路小跑着离开了此地,一边跑,一边不忘回头,朝花吹雪投以仇恨的目光。
“花吹雪!”萧瑨之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厉害,太厉害了!那家伙完全来不及反应!”
花吹雪摇了摇头:“算不上多厉害,不过捡了个便宜而已。”
“捡了个便宜?”萧瑨之十分不解。
“他没有想到我会采取这种方法化解他的偷袭,这是其一,他更没有想到我会在他分心的时候偷袭,这是其二。”花吹雪道,“虽然实用,却并不光明。”
“更重要的是,皇室……很奇怪。”他的眼睛中浮现了几点阴翳的色彩,在雪光的照耀下呈现出琥珀般的颜色,“按理说,谢如晦离开之后,他们派出的天人应该越来越强才对,可是这个潮宸,却是远远不如谢如晦的。”
“也许……”萧瑨之歪着脑袋思考,“也许他们觉得你不会在这件事上坚持多久。”
她说完之后,连自己都愣了一下,花吹雪不会在她的事上坚持多久,这不仅是她临时的猜想,更是她隐藏在深深的内心之中,不敢认真去思考的想法。
花吹雪会永远保护她吗?花吹雪会放弃她吗?
“假如……”萧瑨之小心翼翼地说道,“假如他们派了很多厉害的人来抓我,那花吹雪,你还会像现在一样保护我吗?”
她说完之后,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恐惧,甚至不敢去看花吹雪的眼睛。
他会怎么说……
“愚蠢的问题,”花吹雪的话语显现出一种气定神闲的轻蔑来,他有些不屑地瞟了萧瑨之一眼,然后转身进屋了,“以后不许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萧瑨之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瑨之跑进了屋,讨好般地帮花吹雪拿出酒具,放在热腾腾的炉火上暖和。她的动作小心翼翼,比伺候天子的宫女还要仔细认真,唯恐自己有哪里不周到,惹怒了花吹雪。青色的瓷器被炉火映出金黄的颜色,酒的香味从紧塞的软木瓶口中溢出来,醇厚而悠远,萧瑨之忍不住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
“香吗?”花吹雪问道。
“香!真香!”萧瑨之猛点头,“我从来没有闻过这么香的东西!”其实萧瑨之撒谎了,她自幼在皇宫长大,像花吹雪美酒一样香的东西,她还是闻过的。
“那就喝一杯吧。”花吹雪将酒壶提起来,倾倒,透明的液体缓缓落下,凝聚成杯中的一片小湖。
“真得……真得可以吗?”萧瑨之激动得舌头都开始打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