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和她的相遇2
(二)
花吹雪府邸的门牢牢关闭着,似乎永远也不会有打开的那一天了。
阿乙于是遇到了一个问题,虽然他努力地在门外高声做着乞求,但是天人显然并不打算施舍给他一丝一毫的怜悯,沉默与冷漠包裹着这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人。
有好几次,阿乙都想一走了之,把这群奴隶留在这里,让他们各安天命。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那么,这群奴隶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一起下山,就像群羊追逐头羊的脚步一样,而他将没有任何方法来阻挡他们。
他于是愁眉苦脸地瞪着天人住所那道简朴粗陋的小门,心里将这些可恶的人咒骂了个几千遍。
谢家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我们可以冲进去。”有人说道,“不然,一直待在这里,也是会死的,比起活活冻死,我宁愿希望死得痛快一点。”
阿乙犹豫了一下,随即痛快地接受了这个人的意见,于是,一群奴隶冲向大门,试图将这扇小门撞开,然而,这门却是比想象中的还要坚固许多,接受着众人的冲击,却是纹丝不动。
“到底是天人的门!”有人赞扬道,阿乙瞪了说话的人一眼。
萧瑨之百无聊赖地踱着步子,她的身体正在轻轻地发抖,不能再耗了,很快,萧瑨之意识到了这一点,□□凡胎的她,随时都会死去。
“点火吧。”萧瑨之对阿乙说道。
“什么?”阿乙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之后,他才没好气地反驳道,“现在还不是生火的时候!”
“我的意思是,点火吧,烧了天人的房屋,”萧瑨之解释道,“只有这样,天人才有从屋内出来的可能性。”
阿乙睁大眼睛看着萧瑨之。
萧瑨之却管不了那么许多,她拿起火折子,用力划了一下,金红色的火焰腾地浮起,硫磺的味道飘散在空中,火折子在空中高高一跃,随即落到那扇木门上。
木门虽然坚固,却并没有抵挡火焰的本领,随着几股灰黑色的烟的出现,火焰熊熊燃烧了起来。
奴隶群中一片静默,然后,骚动响起。
“她疯了!”有人说。
还有人说:“好厉害的主意,我也想这么干!”
还有人暗自思索:“火是她点的,一切都是她的责任,我是无辜的。”
阿乙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跳着脚,似乎是想做些什么,但犹豫几下之后,又很快停止行动,他的动作中充满了混乱与茫然,似乎内心已经陷入了极大的挣扎之中。
“你……”他只对萧瑨之吐出了这样一个字。
“不成功,便成仁,”萧瑨之轻快地说道,“只能这样试一试了。”
阿乙心想,如果她失败了呢?如果天人震怒了呢?那岂不是大家都得死?但很快,他又沮丧地想到,即使不按照萧瑨之的方法来,一群人待在茫茫的雪山之中,仍然逃不过一死的下场。
大梁的律法严苛而冷酷,奴隶固然是贱民,然而,以贩卖奴隶为生的人口贩子,同样好不了哪儿去。倘若阿乙胆大包天,在未完成谢氏任务的前提下擅自离开趋茫山,那么,一旦被人捉获,他的下场将会比最低等的奴隶还要不如。
恐惧诞育了责任心,恐惧困住了阿乙的脚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人依然不见人影,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一样。
阿乙悄悄地抽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在这不长也不短的时间里,他的内心中已经产生了一个邪恶而有力的想法:他可以把一切责任都推到萧瑨之身上,倘若别人问起,就说,是一个擅自行动的奴隶导致任务失败,而他却是无辜的。
或许这样做,阿乙想,可以从轻发落。
萧瑨之的脸上却没有什么恐惧的色彩,在阿乙抽出刀子后也依然如此。
天人依旧没有出现。
阿乙握着刀子上前,对萧瑨之说道:“伸出右手来吧,你已经是犯了事了。”
梁国的律法规定,犯事的奴隶必须割下右手手掌,作为标记。
萧瑨之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这才微微露出了惊异的神色,她不解地看着阿乙,口中:“您为什么不能再等等?”
“已经等了很久了!”阿乙咬着牙说道。
“很久吗?”萧瑨之轻快地往四周瞄了一眼,用讨好的口气说,“您的心中为什么不能坚定一点,坚定地认为奇迹会在下一刻出现?”
阿乙只想冷笑,他的嘴角缓缓地向上勾起,露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在这个弧度最终成形的那一刻,冒着腾腾火焰的木门打开了。
嘈杂的奴隶群瞬间被沉默所掩盖,无数人的目光聚集到同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充斥着金红色的火焰,充斥着灰白色的烟雾,在这被白雪所覆盖的天山之上,看上去格外迫人。
烟雾笼罩之下,是一道看上去年轻而美丽的身影。
在接触到来人面孔的那一刻,萧瑨之的心被兴奋与激动所掩盖,几乎忘记了呼吸。
火焰飞腾了几下,随即逐渐跌灭,就像一只在奔跑中缓慢停下的走兽一样。
“你们在干什么?”花吹雪问道。
阿乙在喜悦中跪下了身去。
“仙家,”他手指发抖,指着身后的奴隶群,颤声道,“这是谢氏送给您的礼物。”
“是么,”花吹雪道,“让他们离开吧。”他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阿乙心中早有预料:“仙家,这是谢氏的礼物,您不能不收。”他故意将“谢氏”两个字咬得很重。
“是么,如果我不收,那会怎么样?”
“会后悔。”
“如何后悔?”
“……”阿乙沉默了一会,答道:“会很后悔。”
萧瑨之的脸上微微露出了笑意,但又很快收住了。
“仙家,这是尘世的规则,”她鼓起勇气,柔声说道,“您此刻不在仙界,因此必须按照尘世的规则行事。”
花吹雪盯着她,问道:“你的意思是,尘世的规则让我必须收下这群人?”
“正是如此。”
“我必须要遵守尘世的规则?”
“的确如此。”
“那——”花吹雪轻轻道,“你知道什么是尘世的规则吗?”
尘世的规则是不言自明、烂熟于心的,它不需要说出来,因为它早已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中,这是在人刚出生的时候就有的事,萧瑨之刚想这么回答,却听见花吹雪说道:“我收下他们了。”
她愣了一下,脸上随即露出了一个胜利的微笑。
然而,这微笑又很快随着花吹雪的下一句话而逝去了。
“所以,你们走吧,我得到了你们,也赦免了你们,从此以后,你们不再是奴隶了。”花吹雪道。
每个奴隶的脸上都露出了惊愕而不敢置信的神情,包括萧瑨之在内,很快,如蚊虫细语一般的议论声响起。
“这是真的吗?”
“我们……不是奴隶了?”
“他没有骗我们?”
“等等!”阿乙终于反应过来,“仙家,您不能这么做!谢氏,”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提到谢氏,“谢氏会生气的!”
花吹雪悠然地看着他。
“难道我不是他们的主人,难道这不是尘世的规则?”他挥了挥手,道,“太阳下山之后,你们就要被困死在山上了,而我不会收留你们。”
奴隶群顿时在狂喜中一哄而散,像是脱离蚁巢的蚂蚁一样,顺着来时的道路,争先恐后地往山下的方向跑去。
“别跑!该死的,别跑!”
阿乙试着去追赶,然而毫无办法,奴隶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片刻之后,乌泱泱的奴隶群几乎全部跑光,空留空旷沉默的雪地。
萧瑨之僵硬地笑着,她知道,自己闯出祸来了。
阿乙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口中骂道:“你做出来的好事!”他晃着自己的刀子,恨不得砍下萧瑨之的两只手掌。
责任都是这个胆大包天的奴隶的,阿乙心中默念,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
他打算砍下萧瑨之的两只手掌,然后把她带回去交差。
萧瑨之却是一动也不动,呆呆地看着阿乙的接近,脸上依然保持着方才的讨好笑容。
她为什么不跑呢?
这个念头如闪电一般,在阿乙的脑中一闪而过,突然之间,就好像真的闪电来临一样,一道强光闪过,阿乙手中的匕首骤然失去了控制,一跃而起,跌落在了地上。
“我……”他颤抖地回头。
“够了,”花吹雪收回长刀,道,“一切的责任在我,她也是自由的,下山之后,你就这么交差吧。”
阿乙呆了一呆,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走了,刚才那股力量迅疾而猛烈,几乎夺走了他全部的勇气,他还是头一次接触到这样的力量。
只留下萧瑨之与花吹雪二人。
“离开吧,这里不会收留你的。”花吹雪说道。
“我不能走,”萧瑨之坚定地摇了摇头,“如果我走了,我一定会死的!”
花吹雪不解地看着她。
然而,接下来的话语,萧瑨之没有道出。事实上,在说完刚才那句话之后,她就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疲倦感与眩晕感,双眼不由自主地阖上,头一歪,软软地栽倒在了地上。
再次醒来时,已身处温暖的木屋之中。
萧瑨之发现自己的身上盖了一条温暖厚实的绒布斗篷,耳边是木柴被火烤发出的滋滋声,鼻子里溢满了不知名的香味,她咽了咽口水,抬眼往四周看去。
花吹雪正在煮汤,见她醒了,盛上一碗,放在桌上。
萧瑨之顾不上客气,端起碗来就喝,一口气把汤喝个见底,她才有空说话。
“不要赶走我!”她叫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所以,千万千万不要赶走我!”
花吹雪沉默地看着她。
“我会做很多事的!洗衣,做饭,缝布,打扫,这些事我都会!有我在,你会活得非常幸福!”她信誓旦旦地保证。
花吹雪好像没听到一样。
说说话吧,萧瑨之在心里乞求,让他说说话吧,只有他肯开口说话,她才能……才能…
“其实,我并不是一出生下来就是奴隶的。”她鼓起勇气,和花吹雪谈起了过去的事。
花吹雪抬起双眼看她,“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问道。
“为什么和你没有关系?”萧瑨之奇怪地反问就一句,“我认为,这关系到你的未来。”
她的话语含糊而神秘,像是一个靠故弄玄虚来吸引别人注意的小孩,听得花吹雪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这笑容无疑鼓励了萧瑨之,她接下来的话语,不由自主地带了兴奋的味道。
“我是……”她凑近了花吹雪,小声说道,“我其实是从皇宫里逃出来的!”
在花吹雪脸上缓缓浮起的复杂表情中,萧瑨之后仰卧着,背部靠在木头墙壁上,舒适而得意地说道:“你一定想不到,我是因为什么原因逃出了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