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夜里,佳人躺在白玉床上辗转反侧,依旧无法成眠。一闭上眼睛,皇甫擎的音容笑貌便出现在眼前。一会儿是他英姿焕发、俊美无伦的形象;一会儿又是他形容枯槁、苍白憔悴的容颜。接着,往日与他相处的种种情景在脑海中播放起了无声电影。就在他将她拥进怀里,低下头来吻她,他的脸渐渐放大的时候,突然,荧幕黑了,简宁睁开眼来,回到了现实中间。皇甫擎死了,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没有人能那样抱我、亲我了。一颗心剧烈地颤抖着,巨大的恐惧和孤独席卷而来。揭开被子,简宁一古脑儿地坐了起来,再也不敢睡了。
趿拉着睡鞋,她走到窗前,揭起帘幕,向着山顶的琼楼眺望。望得久了,眼神渐渐涣散,口中却喃喃自语起来。“你在做什么呢?一个人呆着不孤单吗?我睡不着,想你了。我来看看你吧。你等一等。”说着,人儿寻了一件绣袍披上,坐到梳妆镜前,掇起一把象牙梳子动作麻利地替自己梳起头来。阿奴听见寝殿里有动静,持着纱笼走了进来,见到主子在昏暗的烛光下正对镜理妆,先是吓了一跳,定了定神,然后走上前去轻声唤道:“公主,您这是做什么呢?”
简宁回过头来,脸上竟洋溢着笑容。“阿奴,你来得正好,快替我梳一梳头。我要出去走走。”阿奴道:“这么晚了,您要上哪儿去?等明早再去吧。”简宁哪里肯听,板起面孔道:“算了,不要你梳了。你去取件披风来。”阿奴只得往储衣室拣了一件白色缎面鸦青里子绣玉兰花的夹披风来。简宁此时已将自己一头及膝的长发打成了一条麻花辫子,便起身接过披风自行披在身上,连睡鞋也不曾换,一边系着披风的系带一边走出了寝殿。
阿奴见到主子脸上那一副坚决的表情,实在不敢冒然阻挡,便尾随她出了琅環福地。快三更天了,侍女、太监们大多回了宿舍歇息。只有另两名值夜的侍女和两名把守殿门的太监在。他们更加不敢阻拦,见到主子衣衫不整地走出来,忙垂下头去,退避一旁。阿奴沿路吩咐道:“你去取一双公主的鞋来!你提着灯笼!你们跟着一道来!”四人喏一声,各自分头行事。
跟着在回廊上走了一阵,阿奴这才明白主子是要到山顶去。大半夜的,山顶风又大又没有人,好端端的去那里做什么?便抢上前两步,伸手挽住人儿胳膊,劝阻道:“公主,咱们还是回去吧。待会儿万一小公主一觉睡醒了要找您怎么办?黑灯瞎火的,去山顶做什么?小心着凉。”简宁甩开她的手,边走边说:“我只去一小会儿,就来的。你们都别跟着。”恰好侍女捧着佳人的一双白绸袜子、一双鸦青色缎面绣玉兰花的单鞋追了来。阿奴忙接过鞋袜,赶上去哀恳道:“好歹,您换双鞋再去。”
简宁停住脚步,满脸的不高兴。阿奴蹲下身去,抬起人儿的一只脚,替她将鞋袜换上。又抬起另一只脚,又换上,忙得额角上渗出汗来。她抬头望着佳人脸上异于寻常的神情,疑心她是不是哪里出了毛病?莫非因为过于思念皇上,悲伤过度,弄得神志不清了?简宁低下头,冷冷道:“穿好了吧。”说着,拔腿就往山上走。阿奴急得哭了起来,抹着眼泪,紧紧地跟在后面,生怕有个什么闪失。
来到山顶,琼楼里灯火全无,一片寂静。简宁并不往殿里去,而是在殿外的天台上缓缓踱步。天上一轮新月,泛着淡淡清辉,正洒在人儿身上。初秋的夜里,风寒露冷,她身上的披风不时被风吹得卷起,露出鸦青色的衬里。简宁伸出手去,扶着天台周围汉白玉的阑干。阑干上积了露水,摸上去该是又湿又冷。可人儿却好像失去了知觉,只顾扶着阑干缓缓地走着。走到面向山麓正北的时候,停了下来。“我来了。”嘴里嘟囔了一句,便倚靠在阑干边,双手捧着脸,对着空蒙的夜色有问有答,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来。骊山的山麓正北处正是皇甫擎的陵墓所在,名曰乾陵。
阿奴等人站在丈许开外,面面相觑,不敢轻易打搅。等了一刻时,山顶上的风愈见大了,吹得人耳边呼呼作响。阿奴实在忍不住了,迈步走上前去。还差三四步的时候,简宁霍地转过脸来,冲阿奴喝道:“走开!别打搅我们!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呢。”阿奴这时才看清楚人儿脸上早已泪流满面。“公主,您快别这样啊!在这儿呆久了要生病的。您快随奴婢回去吧。咱们明日一早再来,好不好?”阿奴哭着喊道:“小公主正在找您呢。咱们快回去吧。”
“滚!滚开!听见没有!”简宁大喊大叫起来,拿脚重重地跺着地。阿奴从未见过主子这般地歇斯底里,简直同疯子没有两样,吓得呆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其他人也都吓坏了。“吵到你了吗?”简宁回过头去,对着空气继续说话。可是,臆想中的人消失了。没有人回答。“你快回答呀!你别走!别扔下我!别扔下我一个人!咳咳”只有佳人的呼喊在山间回响。一股冷风灌进了喉咙,简宁给呛着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别丢下我带我走吧带我走”一双小手握着拳满怀忿恨地敲击着阑干,简宁喊到最后,竟将手按住阑干,身子向上一跃。白色的锦缎披风整个儿向上卷起,像极了半空中的一朵浮云。
次日一早睁开眼睛,简宁什么都不记得了。晚香搀着皇甫珏走进寝殿,揭开床帐,小家伙将鞋一脱,便爬上白玉床来。“哎哟!”简宁叫了一声,原来皇甫珏一屁股跨坐在她肚子上。我又不是你爸爸。简宁本待说这一句的,到底给咽了回去。晚香一面打发侍女们入殿来卷起帘幕,预备盥栉的东西,将佳人今日所要穿戴之物统统取来,一面道:“小公主一早醒了就要找妈妈,说是让您带她到花圃那儿去采花呢。您快起来吧。”简宁伸手拉住皇甫珏的小手,摇了摇道:“是吗?”皇甫珏点点头,一把将人儿身上盖的锦被掀了开来,娇嚷道:“妈妈快起来!妈妈快起来!”
简宁一早看到小家伙明媚而可爱的笑脸,心情不错,便道:“好,不过,你要亲妈妈一口,妈妈才能起来。”皇甫珏巴不得一声将小嘴凑了上来,“吧唧”一口重重地吻在人儿脸上。简宁笑着指了指嘴。“还有这儿。”皇甫珏又低头与人儿香了一记嘴。香完了,便拽住她胳膊道:“起来!起来!”将简宁拽了起来。
洗漱毕,佳人坐在梳妆镜前,晚香正替她梳头。皇甫珏扒着镜台,在母亲的首饰盒里乱翻。那些五光十色的宝石,实在太炫目了。小家伙拿起这件看了两眼,丢开了,又拿那件再看两眼。见到晚香从首饰盒里取了一支镶有珍珠的素白银钗绾在人儿发间,便嚷着也要戴。简宁故意逗她道:“就你这几根黄毛,戴什么戴?”说得小家伙把嘴一噘,哼一声瞪了人儿一眼。
晚香忙哄她道:“小公主别生气,别生气啊。”说着,从盒子里拣出一把也是镶了珍珠的小银梳子替小主子插在发顶。皇甫珏照着铜镜,却嫌这小银梳子不如那些个镶嵌有红蓝宝石的簪环漂亮,只管皱着眉头。简宁啐道:“真是贪心不足。日后还怕没有东西让你戴吗?”又安抚道:“等过了大祥,再让你戴别的。好不好?”皇甫珏一听,方才满意。
母女俩同桌用早膳时,仍没有见到阿奴前来伺候,简宁问晚香道:“阿奴去哪儿了?怎么一早上不见人影?”晚香道:“阿奴姐姐昨晚值夜,受了风,有些着凉了。这会子正在房里躺着呢。公主要是唤她,我这就去叫她来。”简宁忙拦道:“不必了。让她好好歇两天吧。”又问唤了太医不曾,吃没吃药。晚香答说,太医已看过了,没有什么大碍。吃两剂疏散的汤剂,躺上一天半日就会好的。
简宁道:“一会儿我去看看她吧。”这回轮到晚香连连摆手,拦阻道:“不必,不必。公主您这一去,姐姐她少不得要起来梳头、穿衣裳,又要应承您说话,倒要费半日的精神哩。不如让她自个儿静养的好。”简宁听她说得有理,应道:“也对。这一阵子她是累坏了。你去跟她说,好好地歇上几天吧。这几天都不必过来了。”
木槿,古名蕣,乃是朝开暮落、仅荣一瞬之物。这时节,正是骊山山间栽种的木槿花竞相开放之际。其花形如钟,有白、粉、紫、红各色。虽不及牡丹、芙蓉等名花,却也十分娇艳可爱。更因其花期短促,便格外引得人要去特意观赏一番。用过了早膳,简宁果真与皇甫珏一道一人手里拎一只精细的小竹篮子往花圃里采花来了。大人采花,总是要拿一把园丁用的大剪子将花朵连着下面的枝叶一并剪下来。这样既好看,又方便插瓶。可是到了皇甫珏那里,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只见她站在一排由木槿花的花树排列而成的半人高的矮篱笆前,踮着脚,伸出一双雪白的小手,就像是在树上采蘑菇,一朵一朵,直接就将那花骨朵儿从枝叶上揪了下来。好多花才被揪下来,花瓣就散开了,沾了皇甫珏满手的花粉。小家伙自然是不会心疼那些花的,不但不心疼,反而引以为乐。不过一眨眼功夫,简宁抬起头来一看,整整一排的木槿花树已经让皇甫珏给折腾得只剩下叶子了。连那些才结了花苞,还未来得及开放的蓓蕾,亦纷纷惨遭小家伙的毒手。
“瞧瞧,弄得一地的花瓣。”简宁笑嗔道:“你呀,压根儿不是个惜花之人。以后妈妈不带你到这儿来了。真是暴殄天物!”说着,将手中的剪子递给晚香,提着竹篮子走了过去。皇甫珏见母亲的篮子里装满了二三十枝完整的木槿花,再看看自己的,只有十来朵光秃秃的垂头丧气的花骨朵儿,气得将手里的篮子向地上一扔,便跑上前去一把抓着简宁的篮子,撒娇道:“妈妈,妈妈,这些都给了我吧。”简宁道:“给你可以,不许都给我揪坏了。留下十枝来,我要插瓶的。”皇甫珏点头不迭,简宁便将篮子交给了她。小家伙提着一篮子木槿花欢天喜地地回宫去了。
往琅環福地的一路上,她逢人就夸耀手中的这一篮子木槿花。“你看!你看!这是刚刚在花圃里采的。漂亮不?漂不漂亮?”彷佛这些都成了她皇甫珏的劳动果实。那些侍女、太监见小公主如此得意,哪有不上来凑趣的,每每围拢过来,看着那些花儿赞叹,又夸小公主手巧,连枝叶都剪得这样恰到好处,不长不短,齐齐整整。皇甫珏的皮也实在是厚,受了众人这样的称赞,居然丝毫不觉惭愧,反而更加洋洋得意。一路上又蹦又跳,不时地回过头来冲简宁眨眼睛。
简宁与晚香并一众侍女、嬷嬷在后面七八步开外缓缓地跟着,见到宝宝这副德性,是又好气又好笑。正欲吆喝上两句,臊她一臊。那厢霍青沿着回廊巡视而来。简宁无意中向他望了一眼,却见他脸上平白多出了几条长达寸余的伤痕,竟像是手指甲抓出来的,不禁“咦”了一声,心下大为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