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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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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宁侧着身子躺在一张白漆透雕祥云龙凤纹的长榻上。榻上铺着天青色的锦缎褥子。人儿身上盖一条银白缎面的薄被,脑后枕一只同色的大引枕。阿奴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弯下腰,低头向着主子脸上瞅了瞅,然后回过身来,冲晚香摆了摆手,意思先出去再说。两人刚转身走了没几步,却听人儿在梦里唧唧哝哝地说起梦话来。阿奴仔细听着,还是那些话,不禁摇了摇头。两人正待踏出殿门,却听身后唤道:“你们两个不好好走路,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回头一看,主子已经醒了。阿奴与晚香便一前一后地走了回来。阿奴道:“您刚刚还在说梦话呢。这么快就醒了?”

    简宁坐起身来,晚香抢上前去将她身后的引枕扶正,简宁道声谢,倚得舒服了,方才应道:“是吗?我又说梦话了吗?大概是的。刚才我做梦梦见那年过生日和皇上在御花园里吃饭哩。”说着,人儿脸上荡漾起甜蜜的微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晚香忙取来帕子递上,简宁接过,低头拭眼泪。阿奴坐到榻沿上,劝道:“您快别这样了。这十几天来,哪一天不要哭上个三五回的。夜里又不肯好好睡觉。当着小公主的面是一副样子,她一不在跟前,您就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

    简宁擤了擤鼻子,抬起头来道:“我知道了。你别这样噜苏。哪一天不要听你唠叨个三五回。还说我呢?你怎么长得这么快,再下去,该叫你一声老太太了。”晚香在一旁笑道:“瞧,我说公主没事儿的。她能这样开玩笑,可见一天一天的正慢慢地缓过来呢。”阿奴拿手指着晚香道:“就你会卖乖!”又说:“咱们做奴婢的按说应当听主子的话,可是主子有哪里做得不妥当,咱们也该劝着点才是,不好一味纵容。”简宁道:“对!对!你说得都对。越发的老气横秋了。”

    主仆三人斗了一会儿嘴,简宁因问有什么事没有,阿奴犹豫半晌,终是忍不住将漱霞来了的事情说了。说完了,又将晚香方才所说的那一通不应当见她的理由也陈述了一遍。这样一来,总算问心无愧。简宁本来想着,见上一面也无妨。可转念一想,自己如今不肯回大都,非要在骊山呆到二十七日大祥,已经是十分任性的举动了。若是再有这件事让太皇太后知道,平白添个不是,只怕将来更难挽回与独孤家两个女人的关系了。遂道:“罢了,你说的有理。我还是不见她吧。”因吩咐阿奴道:“一会儿你去营所看看漱霞。问问她将来有什么打算。就说我如今死不死、活不活的,实在见不了客。再同霍将军商量一下,要是方便的话,派人送她们一程。这里深山野岭的,她们娘儿俩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到下一个市镇呀。”又命晚香拣了几件上等的首饰、几套新衣服,打了个包袱,交予阿奴一并送去。

    霍青亲自领着阿奴去到营所。大厅一侧的客位里,漱霞和董嬷嬷已经坐等了近一个时辰。看见阿奴走了进来,漱霞连忙站起身来。董嬷嬷跟着站了起来,打量阿奴一身素白,脸上脂粉不施,鬓上只插一朵白色的绒花,并未披麻,这就知道已经过了小祥。又见她举止雍容,相貌出众,与自家姑娘差不多的人品,便想着这一定也是初云公主贴身的人了。霍青道:“我去命人准备车马。”不等漱霞、董嬷嬷向他行礼,便转身出了客位。阿奴走上前去,先将手里的包袱交到董嬷嬷手里,说道:“这个收好。是公主的一点心意。那几件首饰值好几百两银子,买房买地都够了。还有两盒子点心,留着路上吃吧。”

    漱霞一听这话,就知道主子不肯见她了,抹着眼泪道:“原是我痴心妄想,巴望着能再见公主一面。公主怎么样?好不好呢?”阿奴拉着她一同坐下,说道:“怎么会好呢?你想想,她年轻轻的,守了寡,给架在皇太后的位子上,当着人的面不得不装出持重、老成的模样,有什么委屈、难过都得背着人。她自从到大,哪一时哪一刻不是让人给哄着的。如今靠谁去?父王、母后不能在身边。旁人待她再好,也比不上皇上宝贝长宝贝短地日日把她含在嘴里。她心里的苦又不好对旁人说的,只有自个儿慢慢地排遣罢了。”说着,也掏出帕子拭起泪来。

    漱霞由这一番话不免联想到自己身上。李学文昨日才死,自己也算是青春新寡。可比起主子来,好歹是一个自由身。往后的日子,自己能做得了主。要活便活,想死就死,就是剃了头发当姑子去,样样都由得了自己。哪里像主子那样,这后半辈子全是为别人活着。这样想着,不觉叹了一口气,心中的愁苦又减了几分。

    阿奴问起将来有什么打算。漱霞道:“能有什么打算?活到哪儿算哪儿吧。”董嬷嬷道:“姑娘和我回老家去。家里的房子还好,又有几十亩田。雇人料理料理,很过得日子了。”阿奴道:“这样就好了。免得公主惦记着。等将来你家姑娘正正经经地成个家,生个大胖小子,记得捎封信来,也让公主高兴高兴。”董嬷嬷笑道:“那是那是。”向着漱霞道:“姑娘听见了吗?这可是圣母皇太后的意思。你千万莫让她老人家失望呀。”漱霞只得点了点头,脸上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来。

    这般聊了也有小半个时辰,阿奴看看天色不早了,便起身道:“天快黑了,这里实在不方便留你们。公主已请霍将军命人预备了车马,送你们到前头市镇去。走吧。想必外面车马都已备好了。”说着,引娘儿俩个出了客位。霍青在月台下等着,领她们出了营所大门。果见门外停着一辆蓝色毡布围成的乌蓬马车,一名御林军小校坐在前辕上,掇着缰绳,正等娘俩儿两个上车。漱霞拉着阿奴的手,依依不舍道:“今日一别,只怕相见无期了。姐姐多多保重。”说完,跪伏在地,向着蓬莱宫的方向一连磕了三个头,便与董嬷嬷一同登车离去。

    阿奴回到琅環福地,简宁问起漱霞的情形。阿奴一一告知,简宁听了,叹息一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漱霞要是真跟那个李忞过一辈子,将来也未见得幸福。回到家乡,寻个本份人,生儿育女,太太平平的过上几十年,不是更好吗?”话语中分明流露出一丝羡慕。阿奴唯恐又勾起主子的伤心事来,忙拿别的话岔开了。

    酉时整,离宫里开晚膳。国丧期间,不宜太过荤膻,菜式都以素净清淡为主。加之近来佳人心情忧闷,无甚胃口,特意吩咐御厨不要铺张,所以她母女二人一顿晚饭,不过十来道菜,加上点心、汤饭,一张六尺长的宴桌也就全都摆下了。今日的荤菜只一碟清炒鳝糊、一碟龙井虾仁、一碟炸鳜鱼,其余的都是素菜,外加一碗鸡汁莼菜汤。简宁将皇甫珏抱在膝头,喂她喝了两口汤,便放她在身边的圈椅内坐定,让小家伙自己吃。谁成想,皇甫珏跟着妈妈吃了这十来天的半素,早是不满意了,小手抓着筷子往宴桌上扫了一圈又扫了一圈,楞是没有找到自己要吃的东西。

    只听“铛铛”数声,皇甫珏拿筷子敲着她面前的小碗,噘着小嘴抗议道:“妈妈,我不要吃这些!我要吃油炸里脊,还有烤羊羔肉。”简宁自小受的家教,拿筷子敲碗可是一桩非常失礼的事,当即转过脸来,一脸严肃道:“不许这样没规矩!妈妈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等过一阵子再吃那些东西。你再忍上几天。”说着,亲手拿调羹舀了一勺龙井虾仁放到皇甫珏的碗里,语气和缓道:“今天的虾仁做得很爽口,来,吃一点。”

    “我不吃!”皇甫珏的犟脾气上来了。“哐当”一声,将小碗拂到了地上。“我要吃羊羔肉!我不吃虾仁!我讨厌虾仁!妈妈坏!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她扯着嗓子嚷嚷,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母亲已经让她给气哭了。阿奴招呼侍女们收拾地上的残羹碎片。教养嬷嬷吓得上前一把搂住皇甫珏,告诫她不可如此,在没有得到圣母皇太后的示下前,尚不敢将小公主抱走,又怕她挨罚,只管瞧着佳人的动向。阿奴和晚香一左一右围着主子不住地劝解,简宁拿帕子捂住口鼻,抽噎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串一串地滚落下来,“哇”一声将刚刚吃下去的几口饭菜悉数吐在了帕子里。

    这下子皇甫珏有几分害怕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简宁,怯生生地喊道:“妈妈”晚香端来漱盂、沐盆,人儿偏过头去漱嘴、洗手,竟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半声儿也不应。僵持了片刻,小家伙服软了,自己抓起筷子,探出身去,从碟子里夹了一筷子龙井虾仁,乖乖地放进嘴里咀嚼起来。教养嬷嬷见了,献宝似地嚷道:“公主您快瞧呀。小公主知道错了,正好好地吃着呢。她是任性了点,却不是一点道理也不懂,心里真真是敬您爱您的。您快瞧!您快瞧呀!”

    简宁转过脸来,看见皇甫珏正低头努力地扒饭,简直是要将一张小脸整个儿地埋进饭碗里去了,心头欣慰之余,愈加地辛酸,伸出手去捋着她颈后细软的黄茸茸的碎发,柔声道:“宝宝乖,都是妈妈不好。以后你要吃什么尽管跟嬷嬷说,让嬷嬷交代下去。你不是要吃烤羊羔嘛?妈妈这就让人做去,好不好?”皇甫珏抬起头来,也是一副要哭了的样子,将嘴里的食物吞咽干净,然后答道:“今天不要吃了。明天吃行吗?”简宁忙点头道:“行啊”便交代阿奴记得知会尚膳监一声。皇甫珏听见明天起就可以吃肉了,立时雨过天晴,咧开小嘴甜甜地笑了。

    用过晚膳,稍歇片刻,简宁搀着皇甫珏在半山腰左近散了一会儿步。回到琅環福地后,又押着小家伙在书房里临摹字帖。自己则坐在一旁翻阅从大都送来的朝议的邸报。自十八日举行完国葬后,十九日起,每日五更的朝会重新恢复。因佳人滞留在骊山,所以暂由独孤柳一人垂帘听政,然后再将每日朝会的内容,一些要紧的奏章,统统抄写成邸报,由内府印绶监负责送来骊山,交由圣母皇太后过目。简宁翻阅完今日的邸报,并无大事,便提笔在邸报上画了个蓝圈,表示已阅,一切悉听母后皇太后裁处。

    一时命人唤来印绶监负责递送邸报的太监,将邸报交还,因着今日漱霞的到来,简宁不由想起曾经为《女报》颇效过力的太监冯宝,因为受到李忞一案的牵连,事发第二天他就给关进了天牢,这时却不知道怎么样了,便问了起来。那名太监跪在书房门外,回道:“启禀圣母皇太后,冯宝两个月前已经给放出来了。好说歹说,求了半日,黄公公念着旧日的交情,把他留了下来。如今还在印绶监当差,负责抹地洒扫的活儿。”当日冯宝可是印绶监的总管太监,黄倨还是个副总管。如今不止掉了个个儿,冯宝还落到了最末等的杂役之流。简宁唏嘘不已。

    因问道:“他在宫里当了好几年的差,身边应当颇有些积蓄。为什么不回老家享清福去呢?”那名太监道:“您哪里晓得?冯宝一给关了进去,就四处托人替他说情,求爷爷告奶奶的,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钱哩。后来承蒙皇上,哦不,是大行皇帝开恩,下了一道口谕,免了他的罪。因他实在是受了牵连的,也没硬叫赶出宫去。咱们这样的人,出了宫去,不过是个废物,人不人鬼不鬼的。倒不如在宫里当差呢。”简宁默不作声,摆了一摆手,那名太监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皇甫珏在边上听了这半日,似懂非懂,只知道她们说的是冯宝,这时便搁了笔道:“妈妈,冯宝上哪儿去了?我怎么好久没看到他了。我要他给我当马骑,他扮马最好了,又快又稳当。你把他找来陪我玩嘛。”简宁瞪了小家伙一眼,捏了捏她小脸道:“你呀,才乖了那么一会儿,又出幺蛾子。不许胡闹!接着写字。有一个字写得不好,通篇重写。听见没有?”皇甫珏吐了吐舌头,只得提起笔来接着写,全神贯注的,再也没有功夫说闲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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