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一曲别歌
这两日,林孑一直在别风院里休养。
是日天好,空气有些淡淡的暖。
暮禾进屋,问林孑要不要去园子里转转。林孑同意了,二人一同出别风院。
以往林孑身子好不怕冷,蓦地大病一场,倒让暮禾有些畏手畏脚,大晴天便给林孑披了个披风。林孑眉头一蹙,却也只是应下。
这园子颇大,倒也有几处开阔漂亮的景致。
林孑与暮禾登上西苑的楼阁。从三楼远眺,青园外连通着一片小湖。湖边佳树常青,天工造物美不胜收。
林孑在楼上赏这美景,观苍穹高阔,山水巍峨,草木明秀,顿觉心中阴翳消散不少。
想到些什么,朝身后的暮禾道: “去取我那把阮咸来。”
“唯。”暮禾心中虽有诧异,但还是迅速退出阁楼。
约莫不到两刻钟,人便抱着琴再次上楼阁。
已经很多年没有弹了,林孑坐在栏杆边拨了几下弦,又几次调试,好半晌才找到了一丝感觉。
熟悉的旋律从指尖拨出。
如沙场风云起,如海上浪潮生。抑扬顿挫,荡气回肠,悲歌绕梁。
这曲《别歌》是林孑小时候弹琴起就一直听教习弹的曲子,也是她最常弹的。
曲子很难学,一开始她没耐心。但她头一次弹了小段,阿爹就很开心,夸了她许久。她知道她阿爹在家里是很少真正开心,见这首曲子他很喜欢,就努力让教习帮她把这首曲子啃下练好。阿爹在阿娘那里受了冷落,她就弹琴想安慰安慰他。
那时候人人都说她阿爹威武,天不怕地不怕,可她却觉得他很可怜。
阿娘厌恶着阿爹,也冷着她。她从小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直到她阿爹死了,她无人可依靠,去找娘亲,却看到那个男人抓着母亲的手,将她抱住。天知道那时候她吓成什么样,却只能捂着嘴,任由眼泪唰唰流进指缝跑开。
那时候以为再也没有哪一刻会如此恨母亲。好笑的事就发生在不久后,竟让她意外发现阿爹的死不是病死,而是有人给他下毒。她发怒去质问伯父,可伯父却捏着她的脸告诉她, “这还多亏了你娘没出声,真是没想到,她竟也知道这忍生花之毒……”
“如今没了你阿爹,小五,你还能翻出什么花!你要是乖,就念在血脉之情饶你一命。要是不乖——”
她一直记得伯父的那个冷到让人骨骼颤抖的笑。
不久她便卷了父亲的部曲回祖宅。
天知道那些部曲不愿意跟自己走时她有多怕、多恨!就差要给他们下跪求他们为父亲报仇了。
可她没有跪,她顶住了害怕,用父亲的刀杀了好几个不愿意走的部下。那时她十岁,头一次动械杀人。
或许是因为这副如出一辙的狠,竟有几个老人劝说其他人护她离去。这一去就是八年。
她报了仇,将以往林家那一干人亲手凌迟。两天两夜,听着那些人的惨叫声,从没有觉得哪一刻心里能那么痛快。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恶鬼附了身,转念一想,这些人害怕她,更好。
如果不是暮禾,她一定会变成恶鬼的。
是暮禾顶着被她杀头的危险,陪在她身边,开解她,劝导她。
后来,她驱策部下打下了云州,不辱父亲威名。
阿爹的子嗣就她一个,她得给他长脸。不能让他那么屈辱地活着,又屈辱地死去。
直至今日,她也能明白这首《别歌》的曲中意味了。
但愿我战死在风浪里。回首过去萧瑟,还是天高人淡。
林孑指尖又划出一串悠远绵长的琴声,风轻云淡,日头又好。
哒——一声。琴声止。
林孑抱着琴,目光怔怔落在远湖上。
水波沉静,疏影连排,白鸟高飞,点缀苍寒。
就这么坐在栏边望了很久很久。空洞的视线蓦地与楼下静候的暮禾接触,瞬间回了神。
她摁了摁额角,抱着琴朝楼阁下走去。将琴递给暮禾, “回去吧。”
暮禾接下琴,低头跟在林孑身后。
主仆二人绕过池塘庭院,穿过长廊走向别风院。
蓦地暮禾抬头看林孑,问, “将军,晚膳您想吃些什么?”
林孑一愣,竟还认真想了片刻,道, “备一道栗子鸡吧,想喝栗子汤了。”
“唯。”
主仆二人回院,暮禾抱琴进正屋,林孑则去书房办公。
书房门窗都开着,她不想太闷。
透过窗子,仆人们麻木地在宇下做活。林孑觉得她的院子太死气沉沉,没有一丝色彩。
心想,或许是她杀伐气太重,压了这院子的活气。
听到院中云涵和侍从在对话,起身走了出来。
云涵看到檐下林孑一身白色莲纹宽袍,眉宇间比平日柔和晴朗了许多。走上前拱手道, “将军今日感觉可好?”语气拿捏好了一个谋士的分寸。
“甚好。”
“今日可有要事?”林孑问。
“与前几日出入不大。”云涵回答。
林孑点了点头,心下放心。
目光落在庭院里,蓦地道: “云涵,你觉不觉得我这院子沉闷了些?”
云涵一愣, “将军可是想给院子改建一番?别风院格局恢宏,涵知道苍国有几位园林大家,可请他们来为将军观风水修建一番,届时将军想要的样子都可以做到。”
林孑眉头轻蹙, “罢了,当我没说过吧。”随即转身要云涵进来议事。
时已傍晚,报完事林孑便让云涵早些回去。她则在书房挑了一本策论抄,算是打发时间。抄了小半个时辰,脑袋又换上了那些军政大事。
“将军,晚膳好了。”
林孑抬头,暮禾正站在门边,点了点头,随暮禾出书房门。从檐下去卧房。
栗子鸡是暮禾做的,林孑只喝汤,吃里面的栗子,从小便如此。
叫暮禾也一同来用,她不肯,就让她盛出一份去小桌上用。如此,暮禾才肯答应。
用完膳,主仆二人结伴出房门。
整个别风院黑压压一大片,只有檐下亮着几盏灯。
“暮禾,院子怎么这么沉?我看着头重。”
暮禾抬起眸,这院子简洁又大气,实是恢宏,但看到林孑眼中的迷茫,还是道, “要不,奴给院里多放些花植,再给缸里养上些小鱼,可好?”
林孑脑海中想了一圈,好像还不错。点了点头,示意暮禾可以去办。
一直在檐下久观,抬起眸,一人从院门前走进,头深低着,抱着一筐炭火顺着巷子迅速拐去南面。
林孑心一沉,蓦地觉得有了着落。
视线扫过以前那盆山茶花常待的地方,此刻已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