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谷
翌日清晨,深秋山风有着透骨凉意。草木叶尖挂着圆鼓鼓露珠来回滚动。一切就和久远之前一般模样,外来痕迹被迅速侵蚀着,不消多时,此地便会如千百年一贯如此的萧条静谧。
两道黑影自林间越过,枝桠横生的茂密丛林丝毫不影响二人疾驰而过。二人身后树叶仅有微微抖动,就如微风拂过,不起波澜。
不多时,二人便顿住身形,一个轻巧翻身,稳稳落地。落地之处浮尘皆不曾激起几分。
左首一人微微欠身,仔细搜索一番后,又屈起两指,几个玄奥法诀手印之后,其食指中指指间各沁出一粒天蓝色水珠。水珠指头大小,通体蓝色,如璀璨宝石,端是美丽。其手腕轻抖,两粒水珠便向空中飞去。
又见其双指对着两粒水准隔空虚点,两粒水珠猛地空中悬停不动,而后直直落入地面。这水珠落地却并不融入泥土之中,而是在地面之上快速滚动起来。不消片刻,便将这数十丈方圆尽数过了一遍。
那人见此,手中法诀又起,两粒水珠登时如乳燕归巢,朝着这黑衣人直奔而来。两粒水珠先后没入黑衣人眉心,隐约圈圈涟漪自眉心泛出。
“如何?”右首黑衣人偏首问道。
“用了燃烧精气秘法,应还是用了不俗药物”黑衣人声音如清泉叮咚,清脆悦耳。这黑衣人端是厉害,略一查探,当时情形竟已知晓十之八九。
“这丁十二一队尽是废物,三人全数折在些无名之辈手中。”
右首黑衣人骂完后仍觉怒意难消,瞥见远处那无头尸体,更觉不快。当下屈指一弹,一道毫芒自指尖飞出。落在那身体之上,便听砰的一声爆响,那尸首登时四分五裂,尸骨无存。
“长老稍歇,属下前方巡视一番,以免有漏网之鱼。”
那悦耳声音再度响起,只见其欠身对着右首之人躬身行了一礼,便束手立于一旁听令。
“去吧”右首之人微微颔首,言语中透着一丝疲惫。待左首黑衣人飞出后,右首之人猛地响起什么,随即提醒道,“前方山谷莫入!”
且说那单出黑衣人前行数百丈,便见了满地狼藉。稍一搜寻,其便推出昨晚激战七八分情形。而后其循迹觅踪,不多时便到了山谷在十余丈之处。
此处破坏更甚,山石崩碎,地皮隆起。中心之处更有一处丈许深坑洞,一夜之间,已有几尺水深,怕再有数日,一汪山泉便已成型。
这般场景,黑衣人仅是打量了一眼便不再关注。此地景象,若是其愿意,翻手可为。
黑衣人先后三次挪步,分别找出三具残存尸骨,其中两处只有零星骨灰洒落,但这黑衣人搜寻能力确实了得,漫地尘埃中也是轻松辨出几人骨灰。
“三人,怎么少了一个?”黑衣人喃喃自语,有些不可置信。从昨夜残存气息来看,理当有五人。
黑衣人自信不会出错,门中年轻一代,其追踪之能可排进同辈前十,绝非泛泛之辈。不然其区区一介新晋弟子,何德何能与门中长老一队负责此次扫尾清查之责。但追至此处,只寻得四人踪迹。
黑衣人再次巡视了一遍,目中不解之色更浓。若是要完全隐去气机,要么实力远超于她,要么身死道消,灰飞烟灭。
若说剩余一人实力远胜于她,黑衣人自是万分不信。若其有这般实力,绝不会被丁十二一队逼至如此地步。若是身死道消,又怎会此前处处有气机残存,到了此地方才无影无踪。
黑衣人望向远处山谷,此地可疑之处当属那处山谷。待她定睛一看,却蓦然痛呼出声,眼睛如遭针扎,一时间竟泪流满面。
黑衣人登时惊惧起来,倏而想起长老山谷莫入之言,暗道此地果然诡异,怪不得长老那般修为都讳莫如深。
黑衣人转念一想,那剩余一人修为定是不高,若是遁去山谷,必是有死无生。念及此,黑衣人不再逗留,足尖轻点,飞身离去。
晌午时分,半日日光洒落,山间难得有了一丝暖意。山谷内,一七八岁孩童身体一顿抽搐,眼泪鼻涕全挤在小小的脸蛋上。一夜寒风,此刻已是条条道道凝结在脸上。
山谷之中与谷外仅几步之遥,却不似一个世界。此时谷中如同寒冬腊月,足以滴水成冰。
孩童身着单衣,且已破损不堪,眼看受不住这天寒地冻,一命呜呼。却见其体内不时闪过一道红光,护住其心脉内腑,吊住其最后一口气。
这红光正是老者最后渡入孩童体内的本命真元,但经过一夜耗散,已然所剩无几。
这时孩童表情愈发狰狞惶恐,脑海中不断闪过漫天刀光剑影,断臂残肢的师门长辈,师兄师姐,怒骂声,惨呼声,刀剑交鸣之声,爆炸坍塌之声不绝于耳。
孩童只觉脑海中万般声响嘈杂不休,脑海几欲爆炸开来。而后所有声音消弭于无形,只见得一场漫天的大火,和四野无穷无尽的褐色血液。
“都没了,都没了,师父,师父,小海怕!”孩童猛然惊醒,嚎啕之声撕心裂肺。而后便是剧烈咳嗽之声响起。
孩童茫然站起,身形摇晃之后又是一屁股栽倒在地。四野尽是黑色山石,无一丝绿意入眼。孩童背靠着山石,蜷缩起身子,寒意透骨而来,无处可藏。
“师父!师姐!师兄,黄师伯”孩童夹杂哭腔的呼喊之声逐渐低了下去,在这陌生之地,轻唤一声便需要莫大的勇气。
周遭只有山谷回响夹杂着呜咽的风声回应着孩童。孩童不再出声,他怕引来那些穷凶极恶的黑衣之人。师姐临死前对他说过,“要藏好,像小时捉迷藏那般,谁也找不着”
“我记着呢,师姐。。。。。。”孩童用力捂住嘴巴,却挡不住眼泪哗哗落下。他用力将身子向着背后山岩融入,好似要融入那石头之中,谁也找不着。
“师父。。。”一声轻唤,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和死死压抑着的哭声。孩童知道,师父不会再回来了。
自那天巨变开始,他身边每一个熟悉的人消失之后便再也没出现过,他知道,他们都不在了。
就如那个总是板着脸训斥他,那天一如往常板着脸让他快跑的戒律长老,拦下他们身后的追兵后再也没有那古板的训斥声响起。黄师伯是,师兄师姐也是,师父,亦是。
约莫小半个时辰,孩童喉咙彻底嘶哑,喉间低沉的哀吼像极了旷野孤身的野狼。孩童身子本就孱弱,加之轻伤多处,多日担惊受怕之下心神俱疲,竟是又昏死了过去。
体内残存红色内力在孩童昏死过去不过一个时辰,终不甘摇曳数下之后和那老者一般,归于尘土。
眼见着孩童要冻死在谷内极寒之下,却见孩童脖子之上一块纯白玉佩朦胧黄色光辉洒出,黄光虽弱,但效用非同一般,不过片刻,孩童面色竟是柔和了几分。
待孩童再次醒来,已是深夜,四下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胸前玉佩散着微弱荧光。孩童经此一遭,此刻虽是害怕,却也可以勉强自处。孩童目光移向玉佩,这是他目前仅有的念想。
这枚玉佩据其师父所说,捡到他时便在其脖子之上,应当是其生身父母所留。玉佩四四方方,通体纯白,一面刻有海上明月,一面写有无量天尊。
师父只知这是块上好暖玉,看不出具体来历。其师父在世之时,也曾多方打听,可这玉佩花纹刻字均是寻常样式,并无出奇别致之处。
数年无果,孩童也绝了找寻父母的念想。既是生而不养,那便各自安好。他不会怨恨,也不想找寻。
望着玉佩,孩童的思绪逐渐飘飞。昔年师父将其抱养回山门,视若己出。山门名为清溪宗,青松郡下一不大不小宗门。
宗门上下千余人。其中修行之人不足百人,其余人等多是杂役奴仆之流。毕竟那餐霞食露的仙师可不是人人可当,求仙问道一途最讲机缘资质。
孩童无甚修行资质,但是其师修为尚可,加之颇通炼丹药理之事,在门中地位尊崇。师兄师姐更是门中翘楚,所以孩童即便不通修行,但得师父宠爱,师兄师姐偏袒,在门中算得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然这一切,数日前一朝变故,物是人非,偌大宗门顷刻间烟消云散。那一日,数百黑衣人直接破开山门,见人便杀。而后便是掘地三尺。
宗门上下无人知晓何时得罪此等强敌,就这么憋屈愤懑中被屠戮殆尽。传承数千年的宗门一夜之间便彻底从青松郡消失了。尘归土,土归土,期间多少血海深仇也随着那崩塌的山门而淹没其中。
孩童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咕咕直叫的肚子将其从往事中揪回现实。虽然他难以接受,仍有大梦一场的不切实之感,但他知道,师兄倒在他怀中之时,那浸湿其胸膛的鲜血格外灼热,那时有团火在心里烧了起来。
血债需血偿,宗门上下千余口的公道他要讨回来,师父师兄师姐以及诸多记得记不得名字之人,他们的死绝不能这般毫无波澜,无人问津。
好似只是塌了个蚁窝,死了几只蝼蚁一般无关紧要。孩童平生第一次这般厌恶一样东西,便是那些黑衣人冷冽的眼神,竟不会因屠灭千人而有丝毫波澜。
这让天真无邪的孩童尤为不解,而后便是无边的愤怒。只是这怒火格外无力,万般困苦只因他不可修行。
孩童压下翻涌的思绪,挪步至谷口边缘,一时间在谷口踌躇不前。
他不确定有无追兵循迹而至,若此刻贸然出谷,被人逮个正着,那真是枉费了众人拼死相护。
念及此,孩童数日积攒的多般情绪全数化为了委屈,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滴落而下,孩童咧嘴抽泣,“为何要留我一个废物,呜……我什么也做不了。”
孩童无助哭声却也只有山风呼应,萧萧瑟瑟。孩童一阵困意袭来,身子感觉绵软无力,不由心下担心。
自幼跟着师父治病救人,炼丹制药,虽不得其精髓,但孩童也能借助些许皮毛知晓自身外伤不甚打紧。
要紧的是自己肉体凡胎,不吃不喝且无御寒之物,加之这山谷天寒地冻,暖玉只能解一时之需,决计熬不过今夜。
孩童咬咬牙,既然这山谷出不去,只可往里去了。打眼往谷内瞧去,山谷乃葫芦形状,孩童所处之地乃是葫芦口,向内陡然空旷起来。
只是深处云雾缭绕,看不真切。任山风如何吹拂,那些云雾丝毫不见稀薄,倒像是嵌在半空之中。谷中格外静谧,犹如死域。虫鸣之声不见分毫。
孩童亦是顾不得许多,眼下只能期盼谷内不似此处寒冷。若能捱住一两日,再偷摸出谷,谷外山林总能找些可食野果。孩童识得些百草,想着这谷外偌大山林总能找些果腹之物。
打定主意,孩童不再迟疑。拖着虚弱无力的身子,小心朝着谷内摸去。
说也奇怪,越往内去,气温陡然高了起来,不过前行百余步,孩童便感周身刺骨寒意褪了去,只觉得与外界无异。
再次前行数百步,周身竟已泛起丝丝热意,片刻前冻得牙关紧咬,浑身颤抖的孩童,此刻只觉得惬意不已,疲惫不堪的身子仿若也得了治愈,那在体内四处啃噬的饥饿之感也稍稍褪去。
孩童四下一瞧,此处山石不似谷口那般呈灰黑之色,其上隐有红色磷光泛起。孩童伸手摸了摸,丝丝暖意钻入掌心,此番熨帖,孩童忍不住呻吟出声,心中不安稍霁。
孩童猫着身子,贴着谷内岩壁又是前行了数十丈,温度果然越发高了起来。更深处,似有热浪涌动。此地已然让孩童不适,额头脑后立时沁出大量汗珠。孩童不敢久待,小心退回方才处所。
原地提心吊胆盏茶光景,并无其他变故。孩童悬着的心总算从嗓子眼回落肚子里。有此栖身之处,待明日出谷寻些吃食,此番大难,应当可逃出生天。
孩童迷迷糊糊,好半晌,瞌睡虫方才打跑了饿死鬼,半梦半醒睡了过去。只是见他又开始蜷缩的身子,惊惧交织的小脸,想来那夜的梦魇还是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