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月之夜
茂密丛林之中，古木森森。长空一轮残月斜挂，如钩如弦，透着冷冽寒意。此番时节已是秋高露寒，凉风裹挟着四野亘古不变的莽荒之气席卷而来，压抑，肃杀。
古林中几道身影交错闪过，前头两人，一老一少，似是被追杀，狼狈不堪。老者长相普通，如那田间老农，裤管卷至小腿，头上斗笠已是歪歪斜斜，大大小小破洞犹如蜂窝。
老者左肩耷拉，肩头血流不止，月光映照下，竟可见森森白骨。后背更有三道深深血痕，连着那肌肉筋骨尽数撕裂开来。此处伤口应是时日不短，周遭已有干涸的褐色血痂。
这等伤势，寻常人等早已回天乏术，可这老者尚算完好的右手提着一半大孩子，约莫七八岁，足尖在那树枝上一踏，竟是跃出数丈之远，犹如山涧白猿，迅捷不已。
可这老者虽快，后头跟着的三人却更快。后头三人，黑衣黑裤，连那面目都用黑巾蒙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杀气腾腾。
一番追逐，盏茶时间片刻便过。后头三人的领头之人抬眼看向了远处，偏头向身后二人吩咐道：“莫要留力，前方那处山谷可是大凶之地，切不可让那老儿逃了进去”。
话音未落，为首之人足下一股劲气迸发，落足之地的树皮竟炸裂开来。其人更是如离弦之箭，直射而出。
老者听着脑后猛然大了起来的呼啸声，已无几分血色的苍老面庞霎时通白。右手五指无力的抽搐起来，好似再也提不起一分气力。
可浑浊目光转至提在腰间已然昏迷的孩童之时，苍老面庞上交织的皱纹竟舒展了不少，断了半截的唇上白须也微微抖动了起来。
“小海，师父再护你最后一程。若是得以侥幸不死，往后的路，慢慢走。”
老者心里默念着，眼神越发柔和。不过瞬时所有情绪都收敛不见，平日浑浊的眼神不见丝毫踪迹，眼中精光湛湛。
而后深吸一口气，佝偻的身子咯吱咯吱的节节攀升了起来，后背的伤口被撑开的越发瘆人，破裂的伤口出血亦是越发多。老者轻轻晃了晃脑袋，披散的头发有了丝之前优雅的风韵。
老者猛然转身，自腰间摸出一粒紫红色药丸，药丸约莫指头大小，后方三位黑衣人隔着老远竟从药丸上感知到丝丝灼热之气环绕，心下暗道这不大的药丸必不简单。
为首黑衣人唯恐生变，霎时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只见他猛踩粗壮的枝干借力，身影高高跃起，五指摊开，丝丝白色气流环绕手掌。
那为首黑衣人一声低喝，手臂猛然一震，一道道环形劲气自肩膀抖落而下，如万马奔腾。立时劲气便与其掌周白色气体汇聚，声势更盛。
那劲气脱离手掌后，空中迎风便是变幻成磨盘大狰狞虎头，虽不甚凝实，多处若隐若现少了不少神韵。但是磨盘大小的身段加之呼啸而过的磅礴气势，仍是声势惊人。
老者此时越发的宁静，先前一路追杀，身心俱疲，大难临头之时的愤恨，恐慌此刻仿若已是久远之事。
老者指头捻起药丸，屈指一弹，药丸直入口中。药丸方一入口，只见老者喉头一阵红芒闪过，而后一股热浪席卷开来。
绕至老者身后的两位黑衣杀手尚未来得及暗下杀手便被这股热浪逼退，身上更是有股焦糊味传来。
外溢药力便有这般威能，老者所受冲击自不用言。只见老者本就伤痕累累的残破身子皮肤尽数爆开，鲜血不及流出便被体内恐怖热力化作血色蒸汽缭绕。
老者浑身骨骼更是吱吱作响，似是下一刻便寸寸断裂。身上挂着的几缕破烂布条瞬时化作飞灰。
老者微一抬头，看向头顶袭来的狰狞饿虎，手掌一股精纯内力度入腰间孩童体内，而后吐气出声，一道红色劲气从喉间吐出，直射饿虎。
红色劲气不过二指粗细，却快若奔雷。片刻便撞上了猛虎，轰的一声如冬雷在耳旁炸响，两色光芒立时铺满了夜空。
初时还见红白二色分庭抗礼，不过一两个呼吸，便见猛虎后继无力，被那红色劲气射穿额头，化作袅袅白烟四处飘散。
红色劲气去势不减，直射为首黑衣之人。
那为首黑衣人见状冷哼一起声，更多白色劲气汇聚掌心，五指箕张，竟是朝着那红色劲气直抓而下。两者方一接触，竟是咔嚓咔嚓金属摩擦之声大作！
那为首黑衣人到底是低估了这红色劲气之威，僵持不过片刻，掌心白气便被消磨殆尽，一阵钻心灼热之痛自掌心传来，直冲天灵。
这般剧痛，饶是这为首之人身经百战，一时也难以忍受，痛呼出声。身子更被红色劲气爆开的力道冲的倒飞而回。
空中无处借力，黑衣人待撞到身后参天古木才止住身形，一时间断枝碎屑横飞。黑衣人一口逆血喷出，气机混乱，身子竟一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老者打眼一扫，便知机不可失。立时又是一道红色劲气吐出，直取黑衣为首之人面门。
老者算计虽好，奈何这黑衣之人共有三位。黑衣另二人亦不是泛泛之辈，登时也明白场中情形。
只见一人挥刀而出，刀气层层叠叠，泼水不进，径直迎向红色劲气。另一人却身子一矮，如野猫一般，左右闪转腾挪几次，便隐入夜色之中，不见了踪影。
第二道红色劲气虽威能强盛，毕竟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在那黑衣人层出不穷刀气消磨之下，片刻便只得半指粗细。
虽也将黑衣人逼的左支右绌，口吐鲜血，但也难以诛杀一人。老者暗道可惜，却也心知这三人实力均在自己之上，虽借助药丸之力短时间扭转了局面，也只能是权宜之计。
莫说此刻自身困兽之斗，即便完好之时，借助药丸之力，打这三人一个措手不及，估摸着也只能重伤一两人，于事无补。
老者不再多想，干枯右手用力将孩童提起，脚下发力，便欲趁着这难得空档朝着远方遁去。
可方一转身，一道寒光便已朝面门而来，森森寒意刺的面皮一阵发紧。却是那三人之一瞅准老者换气空隙，自隐身之处悄然杀出，意欲一举斩杀老者。
老者此时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凶险万分！但老者面上却不见丝毫惊慌，似早有预料。
只见老者强提一口气，身形猛地拔高几分，原本刺向面门的短剑直接刺入了老者胸膛。噗呲一声，溅出的几缕血花如燃尽枯柴最后迸射的几许火星，摇曳着终归于尘土。
黑衣人见势不妙，持剑之手立时改握为推，手上发力，将那短剑狠狠钉入老者胸膛，同时借着那反震之力飘身后退。
黑衣人反应不可谓不快，奈何老者有心算无心之下仍是慢了一丝。老者以身为饵，寻着这一线良机，自不会让黑衣人轻易脱身。
只见老者一口鲜血喷出，其中一道红色劲气混杂，分外耀眼，直取黑衣人面门。那看似寻常的鲜血此时如滚烫岩浆，先行落在黑衣人面门。
只听黑衣人一声惨叫，其脸上面巾霎时如筛子一般，滋滋之声大作，其面上立时白烟飘起，一时间骨肉消融，面目全非。
黑衣人惊惧不已，提掌来挡随后而至的红色劲气，奈何老者汇聚一身精气血，加之以药丸佐助的红色劲气锐利难当。如利矢穿败革，轻易便洞穿黑衣人手掌，而后威势不减分毫，直接射在黑衣人面门。
砰！一团红芒炸开，黑衣人登时如风中柳絮，飘飞出去。颈上大好头颅却已不见了踪影，竟是直接没了性命。
一番争斗说来话长，实际不过眨眼之间。远处黑衣为首之人方压下翻腾内劲，却见同伙命丧当场。不由得怒喝出声：“老东西，好本事！倒是小觑了你”。
当下不敢再有保留，双掌齐出，遥遥对着老者轰出两掌。掌力迎风便是化作两头猛虎，朝着老者狠狠咬下。另一黑衣人见势也是数道刀气劈出，却是直取老者腰间所提孩童。
老者顾不得调息，连连后退。只是猛虎势大力沉，且迅捷如风，不是一味躲闪便可脱身，老者不得不硬接了几击雄浑掌力。
最令老者头疼的便是那个使刀黑衣人，此人好似认准了那孩童是老者软肋，刀气只向那孩童而去。
领头之人见那老者硬拼着伤上加伤也要震碎刀气，瞬时便瞧出关键，当下也是实一掌虚一掌，三分力气攻向老者，七分力气打向那孩童。
老者一时间更显被动，不多时便挨了两掌三刀，气势顿时萎靡了下去。
黑衣人见状暗暗欣喜，攻势也缓和了几分。二人深知老者依靠药丸之力激发全身精血，必不能持久。
二人打定主意要生生耗死老者。以他二人目前状态，足以在那老者到达大凶之地之前耗死他，自不愿冒险强攻，万一让那老者拼死之下换掉二人，那可真是阴沟里翻船。
老者暗自心急，却也毫无办法。那黑衣二人明显是久经厮杀之辈，临敌对战经验断的是丰富无比。
二人如滑溜的泥鳅，只围着老者周身一丈方圆发力，绝不近身。即便这般打法颇为耗费内力，但老者心知自身已是强弩之末，这般消耗，黑衣二人绝对比自己气脉悠长。
又是口吐红芒接下一记隔空掌力，老者借势往后越出数丈。后方山谷已是隐约可见。
山石嶙峋，一股死寂之气自那山谷弥漫而出。老者知那山谷之中有大恐怖，比之黑衣二人要恐怖千倍万倍。
但是如今生死一念之间倒也顾不得许多，有那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为徒儿搏上一搏。
“小海”，老者轻声呢喃了一声，慈爱看了孩童一眼，千万种情绪眼中交织。
老者猛一提气，往后纵身一跃，半空中却身形突然趔趄，险些直接栽落在地。周身环绕的红芒也如燃尽的薪柴，光芒渐是黯淡了下去。
黑衣人见状喜色更甚，心知老者药丸之力已然开始褪去。老者已然油尽灯枯，即便他们不再出手，老者不一会也得身死道消。
见此情形，二人越发悠闲起来，不似之前你死我活那般，倒是更像是猫戏老鼠的玩闹。
老者身躯猛然晃了数下，身子再也不堪重负，重重栽倒在地，无边黑暗席卷而来，眼皮好似千斤重的城门落下。
老者猛咬舌尖，强提最后一丝心力，抓着孩童的干枯手掌不由又用力了几分。见孩童只是擦破了些皮肉，老者不由松了口气。
他将孩童横放于地，轻抚过孩童泪水，血水，恐惧等各种杂糅在一起的面庞，一阵心疼。
本该无忧无虑，在山间，林间恣意奔跑的懵懂稚童却被血腥的杀戮生生毁了那美好童年。甚至满门千余口致死也不知因何缘故蒙此大难。
老者感受着浑身四处侵袭的凉意，觉着身子好似四处漏风的破茅屋，精气神四溢而出。
老者心知大限已至，远远着向着东边看了一眼，那边有着他曾经的山门，有着志同道合的老伙计，有着乖巧懂事的后辈子弟，有着他一辈子未曾看够的花花草草。
“办完最后一件事，老朽便也回家去喽！”老者蓦然哈哈大笑，这反常一幕让黑衣二人惊疑不定。本来围上来的脚步不由一顿。
老者看向那只有二十来丈的谷口，不再迟疑，一身内力猛然朝着丹田汇聚而去，本已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定的残存药力此时汇聚老者一身精气，竟猛然膨胀了起来，其势更胜初始全胜之时。
老者以自身骨肉气血做最后薪柴，引燃药力。一时间好似火上浇油，凶猛红色劲气喷薄而出，铺天盖地袭向黑衣二人。
黑衣二人叫苦不迭，二人本以为老者已是必死无疑，便欺身上前。此时三人相距不过数尺，加之连番追逐激战，内力早已是十室九空。
当下也只能用上搏命之法，不管不顾内力全数迸发而出，朝着袭来的红芒打去。
三股力量甫一交锋，强劲气浪如犁庭扫穴，方圆数丈草本翻飞，还未等落地，便被震碎成齑粉四下飘散。
而后一团火球瞬时吞没交战三人。一时间，天地失声，烟尘弥漫。而后惨呼不断。眨眼间，又都归于平静。
突的烟尘中疾射出一道身形，却是那老者。此时老者已然只有半截身躯，尤是如此，手中还紧抓着那孩童。
老者残躯之上火焰腾腾，老者费力睁开眼，只能露出半条细缝。然对于老者而言，却已足够。
只见老者手指曲起，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那孩童送入一丈之遥的谷口之中。而其残躯尚未落地，便化为了飞灰。
“天地见怜，小徒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