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瓮中捉鳖
春光烨烨,江水悠悠,三月的轻风细雨绕过寂寞幽深的巷弄,与百家冉起的缕缕炊烟缱绻在一起,青烟袅袅之下,山水空蒙之间,远远望去,这俊秀又柔美的广陵城好似蒙上了一层难以名状的薄雾。而幔帐飘动之中,却又夹杂着丝丝微凉的寒意,与这春光暖日显得格格不入,殊不知这暖中带寒的气息已然窜到了广陵城中
在与谢安及随行子侄们叙旧一番后,谢石便引着一行人来到了宴客厅,并吩咐属下准备了地地道道的广陵特色美食,待众人入座后,谢石举起酒杯,起身敬道
“虽然负责此次募兵的主事,是我的兄长,辅佐练兵的是我的侄子、侄女等晚辈,但我还是要敬酒一杯,以表心意。一来呢是作为东道主,对大家的到来深表谢意;二来呢也是对朝廷重视广陵,锐意进取深表欣慰”
谢石对着众人说完此话后,便一饮而尽,饮完之后随即长叹一声,而身为在座唯一的女性,谢道韫敏锐的感觉到五叔的话中仿佛有着悲叹之意,于是起身问道
“五叔为何长吁短叹?是不是有着不便与外人明说的心中酸楚,不妨直言相告,这在座的都是自家人嘛”
谢石听闻侄女问起,正欲回答时,眼光却看向了谢安身边的桓伊,毕竟桓伊是当朝最大的权贵,处心积虑的野心家——桓温的侄子,这难言之隐似乎不便说与他听,谢安看了看五弟,心中自然知晓他的所思所虑,于是笑着暖场道
“咳你一个身经百战的当朝大将,如此扭扭捏捏作甚?,但说无妨,这位桓家的少将军虽然是桓温的爱侄,但他心胸宽阔,襟怀洒落,实实在在的一位谦谦君子,你尽可放心”
桓伊也感觉到谢石对他有着明显的防备心,于是接着谢安的话说道
“晚辈深知我家伯父近年来有不少不臣之举,我也曾多次劝阻,可咳将军若是信得过在下,我愿与各位勠力同心,共襄义举,誓死捍卫我晋室天下;若将军暂时存有戒心,那我便暂且告退,来日方长,容日后再鉴我心也无妨”
桓伊说完便准备起身,好在谢玄、谢道韫纷纷圆场道
“子野兄切勿多想,我家叔父绝非信不过你,或许却又难言之隐呢?你且听他如何细说,切勿伤了和气”
“是啊五叔,我与桓温的女儿——桓子悠乃是闺中密友,与这位桓子野也是相识多时,五叔无需多虑”
谢石听到兄长及侄子、侄女们都甚为认可这位桓家的少将军,且从桓伊方才的话中也能听得出,他是一位心胸旷达之人。于是便直抒胸臆,再次起身对着桓伊敬道
“少将军切勿多怪,在下并非信不过你,只不过是涉及桓温为人,在下恐怕不便说与你听,既然我们都把话说开了,那就不再藏着掖着了,我且饮完此杯,以表歉意”
桓伊见状也拿起酒杯回敬,谢石再次叹气,随后接着说道
“方才我之所以长叹一声,实乃心中有着忿忿之意啊,我身为广陵将军,肩负京城北面之防卫重责,倘若广陵失陷,那敌军便可登陆京口,直抵建康,后果不堪设想啊。因而我在此地坚守多年,时刻不敢懈怠,可近几日”
谢石说着说着便愈发气愤了起来,随后猛地捶了一下桌案,忿忿道
“可近几日,这广陵城中冒出不少故燕的细作,严刑拷打之下,才知这伙细作乃是奉了慕容家的旨意,特来此地与桓温勾结,以谋我江北之地,好借地复国。而作为回报,桓温进可图谋帝位,改朝换代;退则借此养寇自重,立于不败之地”
谢石这番话完毕后,随即惊得当场鸦雀无声,迟迟未有回应,就连以淡定自若闻名天下的谢安也被五弟此话惊得皱起了眉头,而身为桓温的侄子,桓伊此时也是倍感尴尬,手中的酒杯也不禁有些发颤
就在晚宴陷入沉寂之时,突然跑来一位大步流星的侍卫,待此人走上前来,才知他便是今日早些时候,依照谢安指令,前往西门张贴募兵告示的谢石亲兵侍卫长。只见他对着谢安、谢石兄弟抱拳说道
“禀告将军,小人得谢安将军将令,前往西门张贴募兵告示而回,特来复命”
谢石拿起酒杯,上前说道
“辛苦你了,先喝口酒缓一缓,稍后再细细说来”
亲兵侍卫长接过酒杯,随后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接着说道
“多谢将军,我依照谢安将军的指示,带着几位弟兄前往西门张贴募兵告示,当百姓们及流民们得知,是谢安将军亲赴广陵,主持募兵之事时。于是纷纷踊跃上前,都快把我这登高的小台子都挤破了,我是拦都拦不住哇,小人追随将军也有十数年,大小场面也都见过不少,可从未见过如此盛情啊!”
侍卫长这番情真意切,又声情并茂的话语,好似一缕畅然的春风,吹散了方才如死寂般的寒意,也不禁惹得众人尬笑了起来,随后谢安清了清嗓子,问道
“那可真是难为你了呀,哈哈哈哈在我等奔赴广陵之前,也已知晓此地界聚集了数十万难逃而来的故燕流民,因此如何井然有序的开展募兵之事,确实需要三思而后定啊。倘若草草行事,恐怕不仅是募不到兵这么简单了,依我看来,甚至还有引发广陵城动乱的可能啊”
听到谢安这番担忧的话语后,众人也随之点头附和着,可唯有桓伊似乎还在思索着其伯父桓温的通敌之事。片刻后,谢道韫与谢玄竟同时起身想要说些什么,见两人似乎有什么要说的,于是谢安摆摆手笑道
“哦?难不成你们二人都有计策,以解我心中之忧吗?那韫儿你先说说看”
谢道韫挺直了腰板,率先回道
“三叔所忧甚是,这数十万流民并非都是心向朝廷之人,其中不仅夹杂着故燕细作,亡国阴魂;或许还有着明里暗里的,阻挠我等募兵的居心叵测之人”
谢道韫话说至此,双眼却不自觉地瞟了下桓伊,见他面无波澜,便接着说道
“故而不可草率行之啊,依我看来,可以设置多处募兵点,如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口各设一处,此举可以分散流民的数量,即使从中藏匿着歹人,也不至于不可控制;还有嘛,便是在各个城门上安插弓弩手与执戟锐士,以起到震慑作用”
谢安听后,捋了捋胡须,称赞道
“不错不错韫儿不愧为我谢家儿女啊,方才所言,粗中带细,柔中带刚,细细想来,也确实是一可行之策啊。玄儿你呢,你又是如何设想的?”
谢玄淡然一笑,指着谢道韫说道
“道韫妹妹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我们这是想到一起去了呀,不过这分散募兵之策,只能避免居心叵测之徒,煽动人群以致难以控制,实乃治标不治本。因此我以为,除了多设募兵点之外,还需外加一条募兵规范,即前来参军者必须赤裸上身,以便检查身子骨是否有伤残”
还没等谢玄把话说完,谢安便已然知晓他所说的这条规范究竟是何用意了,叔侄俩相视一笑后,徒留众人诧异当场,不知所云。于是谢道韫侧过身子望向谢玄,那双满含求知欲的明眸此时犹如十五的月盘,明亮且硕大,谢玄拿起酒杯小饮一口后,接着说道
“我与琰弟、道坚曾在宿卫军任职,有过大半年的军操经历,据我所知,这常在军中操练之人,双手必有老茧,双肩必为褐色,且背部、膝盖等处也必有相应的特征。因此,这名为身形检查的募兵规范,实则是从中筛查出疑似有过军营经历的故燕细作,然后再一网打尽,还广陵地界一片清爽的练兵净土”
就在众人点头称道之时,小刘裕突然起身,朝着谢安及谢石,以及谢玄等人一一拱手致礼后,说出了他的心中担忧
“玄将军与道韫姐姐的计策甚好,不过”
小刘裕支支吾吾的好似不敢明言,于是谢安朝着他摆摆手说道
“小寄奴有何想法?但说无妨,如此扭扭捏捏,那前番跳江救人之豪迈去哪里了?”
刘牢之与谢琰也在旁鼓励道
“无碍的,你且说说,不会怪罪你的”
“既然我父亲都开口了,你便直抒胸臆,畅所欲言吧”
小刘裕在得到大家伙的鼓励后,随即深吸口气,接着说道
“倘若在募兵时,见到双手有老茧,或双肩呈褐色之人便当场擒拿,此举怕是有些打草惊蛇,故而我以为可在募兵手册上标记一下即可,待募兵之事结束后,再遣兵士逐一单召这类人于大帐审问,如此便可于悄然之间,筛查出故燕细作,而后一网打尽”
听闻小刘裕如此年纪,便有这等深思,在场众人纷纷投以赞许的目光与言辞,可谢安却对这位小少年有着另一番考量,只见他一个挑眉,笑着问道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这些故燕细作呢?”
小刘裕低头沉思片刻后,斩钉截铁般回道
“待确认实为故燕细作后,需将这伙人双手反缚,压于军中高台,而后逐一军法从事,一来可以杀鸡儆猴,杀一杀贼人们的歹意,亦可鼓舞士气;二来也可借此立威,以便日后更好的操练兵士”
谢安听后,虽然表面上依旧在不停地夸赞着小刘裕,可内心却开始生起别样的心绪,只不过面对这位十岁不到的小少年,他此时也无心思虑过多,在听到谢道韫、谢玄以及小刘裕等人的所思所想后,他的心中也已经有了更为周密的募兵之策
三日后,谢安令谢玄前往广陵城之北门,桓伊前往南门,谢道韫携刘牢之、谢琰于西门,而他自己则带着小刘裕等少年赶往东门募兵,除此之外,还令其弟谢石亲率兵士于各城门巡视,以备不时之需
众人依次领命后,便各自踏上了募兵之路,其中募兵任务最艰巨的便是西门,于是谢道韫与刘牢之、谢琰三人均身着铠甲,手持兵器,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身为三人之中武艺最为出色的刘牢之,则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这一幕如临大敌之状,直叫路人看的寒意陡生
待三人来到西门募兵站后,早已等候多时的广陵百姓、故燕流民,以及伪装其中的故燕细作,顿时发出热烈的呐喊声。而在这山呼海啸般的人群中,多位目光凌厉之人在相视一眼后,便化作流民姿态,随着人群喊叫着
谢道韫见状,只得下马,徒步走向募兵台,而刘牢之与谢琰则骑着马,拿着兵器,死死的盯着那望不到头的人群。当谢道韫在侍卫们的贴身守护下,穿过拥挤的人群站到募兵台上后,只见她右手举起宝剑,高声说道
“壮士们!暂且静一静,请允许我说两句”
见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后,谢道韫接着说道
“在下谢道韫,乃安西将军兼江州刺史——谢奕之女,今日奉陛下之命,随我家三叔谢安前来广陵募兵,为的是招募忠君爱国的有识之士,以期日后北伐中原,收复河山。因此不仅要有坚毅的品质,还要有健壮的体魄,稍后登记姓名之时,诸位需赤裸上身,以便军医验身,给诸位造成不便,还请多多谅解”
谢道韫说完后,便示意军簿官依计行事,随后指挥躁动的人群站成两排,开始逐一验身、登记,当第一位参军者准备脱衣时,谢道韫只得略显尴尬的撇过身去。方才还是一位精气神十足的将军模样,此时却变回了一位娇羞的女子
见此情形,混迹其中的故燕细作便准备起哄闹事,只见一位流民打扮的糙汉子,在人群中高喊道
“大家快看呐,这位小娘子害羞了,哈哈哈哈,这朝廷怎么派了一位小娘子前来募兵,要是让秦人知道了,岂不嘲笑我朝无男儿吗?”
听到有人带头闹事,其余故燕细作们也开始应声附和道
“是啊,如此轻率,朝廷也太不把我们当回事了”
“咳,我们不过是背井离乡的丧家之犬,人家可是名门之后啊”
“散了吧,散了吧,跟着这位小娘子打仗,何时把命丢了都不知道”
在听到东一句,西一句的起哄声后,刚刚还井然有序的队伍,此时也开始骚动起来了,那些本着拳拳报国心的良人也开始面面相觑了起来,随后相互嘀咕着什么。眼见形势不妙,刘牢之连忙搭弓射箭,刹那间,一支响箭便射在了那位始作俑者的脚下,就在他惊魂未定之时,刘牢之便骑马持枪来到了他的面前,接着慢声说道
“你方才叫唤着什么?,我好似未听清,可否再说一遍?”
刘牢之这番不怒自威的话语一出后,竟叫这位始作俑者呆在了原地,待他稍稍回过神,准备再次口出狂言时,谢琰也随之骑马赶到,身后还跟着一排全副武装的卫士。于是这位故燕细作,方才人群骚动的始作俑者,这才低着头回到了队伍中,骚动的人群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而此时的谢道韫却好似来了脾气,只见她抽出鞘中宝剑,猛地刺于募兵台,随后怒道
“在下确为女子,可也是将门之后,容不得半点欺辱,倘若谁人不服,尽管上台与我较量一番!”
就在谢道韫说话时,一阵疾风忽然吹来,由于夹带着黄沙,竟吹得在场所有人都睁不开双眼,而谢道韫却直直的站在募兵台上岿然不动。待疾风散去后,队伍中的故燕细作们也不敢再造次,只得老老实实的依次验身、登记
常言道,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斗争中,谢家的三位青年既配合默契的化解了危机,又在这危机中展现出了各自的风采。临危不惧,方能翱翔于天际;胸怀天下,才显英雄之本色
半月之后,谢安带着谢石,以及桓伊、谢玄、谢道韫等人来到了广陵军营的将台上,望着底下这群精挑细选的新兵,谢安的脸上满是期待与肯定,随后举起晋字旗,鼓舞道
“在下谢安,与你们一样,或是某位老妪的儿子、或是某位妇人的丈夫、亦或是某个子女的父亲。可从今往后,我们都只有一个身份,那便是马革裹尸,以身报国的军人,愿各位永葆初心,刻苦训练,早日成为我朝锐士,谢安在此叩首拜谢了”
谢安说完便作揖拜谢,久久未起身,谢道韫见状,随即抽出鞘中宝剑,指天喊道
“晋军万岁!晋军万岁!”
谢玄、桓伊、刘牢之等人也随之一并呐喊,承载着晋朝莫大期望的新兵们也跟着台上的青年将军们附和着
“晋军万岁!晋军万岁!”
片刻后,谢安便命校官们带回各自新兵,而他则带着谢道韫、谢玄等人朝着帅帐走去,待几人落座后,谢安小声问道
“前几日的募兵登记册可查阅无误?,倘若无误,即可依计行事”
谢道韫轻声回道
“依叔父之命,已将疑似故燕细作之人标记完成,且于私下逐一校验过,断无误判之可能”
谢安听后,微微点头道
“好,那便放手去做吧,切勿动静过大,招致军营动荡”
谢道韫、谢玄、桓伊等人得令后,便依计前往各个营帐,而谢琰与刘牢之则带着卫士们前往北门内的瓮城,且瓮城之上埋伏着数百严正以待的弓弩手
半个时辰后,各个营帐的校官便领着疑似故燕细作之人来到了瓮城中,起初还不明所以的细作们在陆陆续续看到‘自己人’都被带到了一起,这才意识到身份败露,于是大声质问道
“将军不是说,唤我等前来另有任用吗?这是作甚?”
站在城门口等候的刘牢之,持枪指着带头说话之人,冷笑一声道
“呵,稍后你便知晓”
随着最后一位疑似故燕细作之人被带入瓮城中,紧接着,这城门也被重重地关上了。正当这数十位将死之人不知所措时,早已埋伏多时的弓弩手则齐刷刷的站了起来。还不等瓮城中的细作们开口辩解,那如雨点般的箭矢便迎头射来,就在两轮齐射后,底下便再无一人动弹,随后城门也缓缓打了开来
城门打开后,刘牢之与谢琰带着卫士们走了进来,只见他们持枪挑动着尸体,挨个检查是否存有装死之人,在确认无漏网之鱼后,便示意卫士们将这些尸体悄无生息的处理掉,他们二人则赶往帅帐复命
谢安望着二人,却并未开口,只一个眼神示意,而刘牢之与谢琰也回以眼神,随后便退了出去。离开帅帐没多远,便与谢道韫、谢玄、桓伊三人相遇,刘牢之指着血淋淋的枪头,面带疑惑的问道
“咳,依照判别故燕细作的办法,确实揪出了这伙人,可我在瓮城中,也仿佛看到了几位不像是故燕细作之人,他们连因何而死都不知啊?”
众人听后均沉默良久,唯有谢道韫拍着刘牢之的肩膀说道
“事关我朝安危,只得从严处置,倘若放过这伙妄图借尸还魂,鸠占鹊巢的故燕细作,那我们这募兵之事恐难以完成啊”
谢玄也跟着解释道
“这伙故燕细作,就好比是身上烂肉,若是不除,日后必将遍布全身,烂入骨髓,以致身死。如今形势紧急,只得刮肉去毒,虽然祸及良肉,可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这场由故燕细作与当朝权臣密谋的危机,就在谢安与其子侄们的沉着冷静下被悄无声息地化解了,至此,日后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的‘北府军’便正式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