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把酒论世
悠悠千古旷世,茫茫历史长河,从来不缺乏载入史册的明君圣主,也不缺乏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有人奋六世余烈,一扫六国,统一天下;有人南平百越,北击匈奴,开拓西域;也有人心如淡菊,躬耕南阳,却鞠躬尽瘁,六出祁山,为再造汉室流尽最后一滴血
而在短短两月内便身遭数次刺杀的桓温,如今也将重新借古思今,审视自身,虽已是位极人臣之尊,但接下去到底是更进一步,僭越称帝,做一朝开国之君;还是急流勇退,留一个忠君报国,不图名利的贤相之名,亦或是像魏武帝曹操那般,为子孙铺好改朝换代的路呢?
待贴身医官为桓温包扎好伤口后,其侄子桓伊便召来郗超,桓冲,王珣等相府心腹前来议事,虽然桓温并无大碍,气色也不错,但是其心腹,郗超却忧心忡忡的率先说道
“入冬以来,才不过两月,丞相便接连遭遇行刺,好在天佑丞相,每每逢凶化吉,可世事难预料,凡事最怕夜长梦多啊,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咳”
郗超说后摇头叹气个不停,桓温见状便扭过头去反问道
“你什么时候也学的如此扭捏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这又不是朝堂”
郗超听后,看了看在座的众人,随后走到桓温榻前,压低声调后说道
“丞相年近六十,已是耳顺之年了,想必也能听听我等的肺腑之言吧,那在下便直抒胸臆,畅所欲言了。如今晋室暗弱,且陛下初立,并无根基,朝内外均无依靠,有也不过是谢安、王坦之等人做些鸟兽之斗罢了,可丞相军功卓著,盛名内外,且手握精锐的荆州军,何不早日劝陛下退位,自己统领江南,开国立庙呢?”
桓温右手压着受伤处,左手支着脑袋看向众人,并未表态,而他的儿子桓玄则起身附和道
“儿以为,景兴大人所言甚至啊,父亲年纪越来越大了,如若不早日成事,这天时恐怕不再啊,况且先帝方逝,陛下又初立,真可谓人和之时,而我相府重臣又都在京城,更是占据了地利啊,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之际,父亲理当速速行事,切莫错失良机!”
桓温依旧一言不发,仍是漫不经心的看着众人,却时而关注着侄子桓伊的神色变化,而有着朝堂‘搅屎棍’之称的王珣却起身‘拱火’道
“假使丞相今日遇刺身亡,那丞相希望史官日后如何记载您的一生呢?,后世之人谈论起丞相之时,您希望他们如何评说呢?”
听到王珣这番追问,桓温好似被击中了心房一般,只见他眉头一锁,叹息道
“老夫此生,若是如此草草退场,那与默默无闻的贱民何异,将来死后必定会被司马师、司马昭这类窃国之徒所笑话啊”
桓温说到这里,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随即霍然坐起,咬着牙说道
“老夫纵横沙场数十载,雨里来风里去,何曾退缩半步?,若不能在青史流芳百世的话,那不如遗臭万年”
桓温说后,左手顺势怒锤了一下榻床,随后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只留下桓伊一人,待众人离开后,桓温拉过侄子桓伊的手,试探性的问道
“方才他们都劝我更进一步,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不瞒你说,伯父我啊,确实也有此意这九五之尊,万民之主,谁人不想做呢?,远的不说,就说这司马氏的江山,不也是司马懿指着洛水发假誓,使用阴谋诡计从曹氏手中骗来的?,可如今的晋室天下,若没有伯父我,早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了,纵然我有改朝换代的心思,也未尝不可啊!”
桓温一番话说完后,先是浅浅的看了眼桓伊,随后直直的望向屋外,好似在等待他的答复,桓伊听后,则拿着冉邺丢下的羊皮卷,边看边回道
“人言皇帝之位,自古都是有能者居之,但侄儿以为,更是顺应天道者居之,顺应民心者居之。自八王之乱后,晋室南渡,偏安江南,同时北方群雄并起,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短短数年里,不知更换了多少位皇帝,就说这位冉邺的生父冉闵天王,当年是如何的意气风发,兵势强盛,可不过两三年,便被慕容鲜卑所灭,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桓伊说到这里却停顿了一下,随后又看向桓温被刺的右腰,接着说道
“冉魏不过两三年便灭亡,此乃天道不允,如今晋室虽弱,可仍是江南正统,天道仍在啊;而伯父不仅在朝堂之上,屡遭谢、王等权贵的掣肘,在民间也不乏妄图加害伯父之人,侄儿以为此乃民心不合。若伯父执意逆天而为,恐将致我桓氏全族于万劫不复之地,故侄儿斗胆,恳请伯父放下私欲,以家国天下为重”
桓伊说完后,便把画着原燕国军镇详情的羊皮卷塞到了桓温手中,随后转身欲离开,桓温看着手中的羊皮卷,长叹一声后,拉回桓伊的手,塞了回去,并且略带不甘的说道
“咳也罢,想来也是时也命也罢了,你方才所言虽扫我兴致,但的确见解颇深,伯父深以为然啊。此羊皮卷你好生保管,如今燕国被灭,秦国日盛,将来必定南下犯我河山,伯父希望这张羊皮卷有朝一日能助你击败秦军,保境安民”
桓伊接过后,边退边作揖着离开了桓温的书房,而桓温则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陷入了无尽的沉思。百思之中既有对个人历史成就无法更进一步的不甘,也有对桓氏后继有英才的欣慰,借这夜景,不禁让人感慨到
‘月落星稀天欲明,孤人泪眼伴灯影
幽梦难成哀叹去,春风十里尽悲情’
几日后,从桓子悠口中得知其父桓温又遭行刺一事后,谢道韫连忙拉着谢玄、谢琰、刘牢之来到了父亲谢奕的书房中,想要将这个‘喜讯’告知众人,可刚进屋还未开口却见着父亲谢奕与三叔谢安两人在煮着什么,凑近一闻后,才知是在煮着黄酒。见子侄们到来,谢奕便示意众人入座,随后笑着说道
“我正要差人喊你们呢,不想你们竟不请自来了,哈哈哈稍坐片刻,待这黄酒与生姜煮沸后,便可品尝了。这大冬天的,若是喝一杯下肚,不一会便浑身冒起热气,满身寒意也随即四散而去”
谢道韫看着父亲捣鼓着煮酒的器皿,随后又扇了扇从中冒出的热气,笑着问道
“如此煮法,我还是头一回见,不知有何讲究啊?”
说起酒啊,那谢安可是行家,年轻时可是一壶浊酒便走遍万水千山之人,于是谢安戏笑着回道
“到底是年轻人啊,一点生活阅历都没有啊,这黄酒呢,是你们表兄王凝之回会稽后,差人送来的陈年黄酒,素有舒筋活血,通肠清便之功效;而加入姜片一道煮沸后呢,则可以发汗驱寒,养肤散湿之效,还可健脾开胃噢”
众人听后,也都纷纷点头附和着,而唯有谢玄冷不丁的问到谢道韫
“你如此着急的拉我们来找父亲与三叔,究竟所为何事,可不要被这酒香迷得忘了正事噢”
谢道韫听后,猛地直起腰,随后探着身子望向众人,压着声音说道
“我听闻桓相前些日子又遭人行刺了,那刺客自称是武悼天王冉闵的儿子,说是为报庾氏兄弟的救命之恩。可惜桓相身着金丝软甲,且并未刺中要害,因而只受了些皮外伤,并无性命之忧,咳甚是可惜啊”
就在众人惊叹之际,谢道韫又小声说道
“你们猜这刺客是何下场?,桓相竟然放过了他,并未将其诛杀,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真令人费解啊”
谢道韫之父谢奕听后,则冷笑一声道
“哼,常言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近年来桓相为一己之私,屡屡独断朝纲,排除异己,因此树敌无数,接连遭遇刺杀也在情理之中。可叹我年轻时竟与这等权欲滔天的窃国之徒为伍,如今想来,甚是懊悔啊”
而谢奕之子谢玄,在听完父亲这番话后,却有着不同的见解,于是挺直腰板回道
“天有四季,春夏秋冬,循环往复,可谓有常;而人心难测,见利忘义,见异思迁,是为无常。桓相年轻时东征西讨,南征北伐,确实为我朝立下了汗马功劳,儿以为彼时的桓相或许是个满腔热血的忠君爱国之人,但也在这权势日盛之下,渐渐迷失了本心。这至高的权力啊,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灭一个人,乱花可以迷人眼,权欲亦可乱人心啊”
谢安听后,轻捋着胡须,又点着头赞许道
“玄儿见解独到,思虑颇深啊,我谢家能有你这般后生,实乃家族幸事,至于这桓相遇刺之事,依我看来,是弊大于利”
谢安说完,便拿起酒杯轻轻吹了几下,而后抿了一口,又看向子侄们,彷佛在等待着他们的回应。见此情形,谢道韫若有所思般回道
“嗯叔父所言的弊大于利,是否指桓相若遇刺身亡,恐怕会引起朝野动荡,致使我朝内部陷入混乱。届时,若氐秦趁此内乱之际挥军南下,我朝或有亡国之危是吗?”
谢安听后,则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随后拿起一个酒杯递给谢道韫,接着说道
“韫儿见微知著,巾帼不让须眉啊,来,这杯酒奖赏与你”
而谢道韫的父亲谢奕则好似有着不同的见解,只见他放下手中酒杯,看向谢安,而后问道
“当真有韫儿所说的这般严重吗?,我倒不认为桓相若死,会有如此深远之影响,常言树倒猢狲散,我想那相府上下也并非都与桓相一条心,多的是趋炎附势之辈,届时这些人啊,能不趁此落井下石便了不起了”
谢奕此话,竟引得众人戏笑一片,而谢奕则抿了一口后,笑脸一沉,略带严肃的继续说道
“况且,那氐秦灭亡慕容燕也不过一月有余,且不说尚有慕容氏余部尚待剿灭,就论这燕国故地这么多郡县、故吏,这么多人口、典籍,何时能接收妥当尚未可知,就好比我在饱食一顿之后,必定要静心消食片刻,方能行动不是?”
谢安捋了捋胡须,随后拿起酒杯与大哥谢奕相碰一下,接着一饮而尽后说道
“兄长所言甚是,如今氐秦虽灭了那慕容燕,却仍有慕容余孽逃窜至辽东苟延残喘,唇亡齿寒之下,不知那高句丽会如何处置这些个丧家之犬?,不知玄儿、琰儿你们怎么看?”
谢安虽然心中已有定论,但依旧想考验一番子侄们,只见谢玄思索片刻后答道
“遥想当年,四世三公之袁绍在屡次败于魏武帝曹操后,其子袁尚、袁熙也是逃至辽东公孙康处,可这公孙康却斩了两兄弟的头颅送与曹操。以史为鉴,侄儿以为高句丽必定会擒杀慕容余孽交与秦军,若是执意收留慕容残部,势必遭秦军报复,得不偿失啊”
众人听后,也都发出了赞同之语,而谢安之子谢琰却反问道
“倘若高句丽真将慕容余孽交与秦军,儿以为有些不妥啊,试想如此献媚示弱之举,恐遭秦军轻视,若秦军趁此士气正盛之际突然袭击,那高句丽如何抵挡得住?”
谢琰说后,便依次看着众人,彷佛在寻找一位认同之人,而一旁的刘牢之也附和道
“是啊,强敌当前更应同仇敌忾才是,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举,我也以为甚是不妥,你说是与不是?”
刘牢之边说边望向谢玄,而谢玄则轻笑一声后,摇摇头道
“虽说是两军阵前勇者胜,可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如若不动兵戈便可退敌千里,何乐而不为呢?那高句丽又何故为了这伙慕容余孽而与强秦结仇呢?”
谢奕听到儿子有这般深沉的见解与超龄的沉稳后,深感欣慰,于是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点头说道
“我观我儿,颇有信陵君之姿啊,强敌压境,临危不惧,日后必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谢安也毫不吝啬的表达着对侄子谢玄的赞誉,紧接着拿起一杯姜黄酒,待谢玄双手接过后,便侧过身来对着众人问道
“自永嘉之乱后,晋室南渡,偏安江南;而北方则群雄并起,逐鹿中原,时至今日才由氐人苻坚一统北方。此情此景,竟与魏武帝曹操剿灭北方群雄后的形势一模一样,只是不知那苻坚何时挥军南下,你们有何见解啊?”
作为如今东晋为数不多的名将,谢奕在听到三弟谢安这番担忧之言后,也陷入了不安之中,随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后,长叹道
“你们三叔所忧极是啊,那苻坚之志绝不亚于曹操,王猛之才则远胜程昱,其麾下如邓羌、张蚝均是能征善战的猛将。况且我朝前番北伐失利,损兵折将无数,元气尚未恢复,倘若秦军南下,真不知如何抵挡啊”
久久不曾发言的谢道韫此时却云淡风轻的回道
“父亲与三叔不必过于忧虑,那秦军虽强,也不过是马步之强罢了,我朝有长江天堑阻隔,且在各要地均有军镇设置,也不是没有招架之力啊。再者,两军交战,兵不在多在精,将不在猛在智嘛,”
谢玄对于妹妹谢道韫这番话也表示了赞同,随后接着她的话说道
“道韫方才所言甚是,这历史上也不乏以少胜多,以弱制强的先例嘛,如吴起率五万魏武卒大破五十万秦军,项羽率三万楚军大败章邯四十万骊山军团。假使此情此景,亦有周郎率万余江东水师大败三十五万曹军于赤壁,置之死地而后生之事亦可为也!”
谢玄与谢道韫这番大涨士气的言语,听得谢琰、刘牢之等人也纷纷摩拳擦掌,面露喜色。谢奕及谢安也因有这等儿女而感到欣喜,只见两位长辈对视一眼后便彼此点了点头。紧接着方才子侄们的回答,谢安继续问道
“春雪将至,花草欲出,秦军也必有南下之日,那依你们之见,眼下我们该当如何呢?”
众人沉吟片刻后,谢道韫率先回道
“虽然慕容燕被灭,北方看似一统,但仍有西凉,拓跋,以及草原各部势力,想必氐秦三年五载也难以悍然南下,至于我们如何应对这日后之敌,我觉得还是得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才是”
听闻女儿这番话后,谢奕打趣的回道
“我家这位女郎,不爱红装爱武装,哈哈哈,一个女孩子家,满脑子都是刀枪剑戟,斧钺钩枪之物,甚好甚好,他朝也必是一位叱咤疆场的女将军啊”
就在众人打趣之时,谢玄却忧心忡忡的说道
“当今天下形势已然十分明了,氐秦在灭亡慕容燕之后,一来需花费数年去接收燕国故地人口,府衙等;二来也得收拾掉西凉与拓跋部,以便来日率军南下时可无后顾之忧。可眼下我朝精锐不过那数万荆州军,且据守襄樊要地,若秦军从扬州或两淮入侵,这远水也救不了近火啊”
谢玄之父谢奕在‘嗯!’的一声附和后,突然起身指着身后的军事地图说道
“确实如此啊,我朝在经历了惨淡的北伐失利后,江东地界已无可用之兵,唯有你们五叔手里的两三万广陵军而已了。可如今燕国覆灭,江北混乱不堪,如何处置南逃而来的数十万流民亦是棘手之事啊”
谢安听后,也随之起身来到谢奕身旁,随后指着地图回道
“兄长所言倒是点拨了我啊,你们且看这江淮形势,倘若我朝驻守一支精锐于广陵、京口之间,两者互为掎角之势,一来可据险而守,二来可相互驰援,那建康可保无虞啊!”
谢道韫听后,虽对三叔谢安的观点表示赞同,却也提出了众人共同的疑问
“话虽如此,可这支精锐又如何来呢?”
只见谢安双手背后,笑道
“江河之水天上来,天,上,来”
谢安说后便大步朝自己的书房走去,只留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殊不知在这场并非刻意为之的‘煮酒论世’之后, 谢安心中已然有了一个足以改变东晋命运的决策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溶溶月色挂于长空之上,而茫茫夜凉之下更叹人心之暖,有人在此内忧外患之际,欲谋朝篡位,改朝换代;也有人深夜疾书,愁断肝肠,只为思得一策,以期保国安民,匡扶社稷,这或许就是桓温褒贬难定,而谢安流芳百世的原因吧
人的欲望各不相同,有的爱财,有的恋权,有的贪色,等等等等可个人的欲望不应以牺牲家国的利益来获取,倘若为了些许蝇头小利便出卖国家于外敌,日后势必没有好的下场。如吴国的伯嚭,赵国的郭开等人,无一不是遭人唾弃,身败名裂之辈
虽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除了不忘其所始,也得求其所终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