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少女怀春
《点绛唇·蹴罢秋千》——宋·李清照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自打建康城外那次偶遇桓伊后,谢道韫便好似换了个人一般,回府之后整日闷在闺房中。时而对着铜镜胡乱的往脸上打着些,往日几乎不曾用到的胭脂、腮红;又时而拿起纸笔,却还未落下几字便揉作一团,随后趴在案上连连叹气丝毫不见此前那股子‘静如秋水,动若瀑流’之象。就在谢道韫一如往常那般在房中唉声叹气之时,贴身婢女蕙兰拿着一只纸鸢闯了进来,随后捂着胸口,气喘吁吁的说道
“小小小姐”
谢道韫上前拍着蕙兰的后背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有何紧要之事,至于急成这般吗?”
待呼吸顺畅之后,婢女蕙兰举着手中的纸鸢说道
“小姐啊,方才我在巷子外见着几个垂髫稚子放纸鸢呢,如今已然入秋,正是秋风习习之时。蕙兰‘不知’小姐心中所忧何事,故买了只纸鸢送于小姐,望这纸鸢能将小姐的忧愁随风带走,嘻嘻”
谢道韫接过这只纸鸢,笑着拍了拍蕙兰的脑袋回道
“你这丫头心意甚好,咳可我心中的忧愁又岂是这小小的纸鸢所能带走呢”
婢女蕙兰见谢道韫又陷入无尽的惆怅之中,便指着纸鸢继续说道
“彼时我曾听闻两位夫人说起过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凤求凰之事,说是这两位才子佳人互相爱慕,却因为门第之差不得相见相表。无奈之下司马相如借助纸鸢将心中所想传于卓文君,那之后卓文君便知晓司马相如心意,这才有了‘文君夜赴’的趣事”
话音刚落,谢道韫这才知晓婢女蕙兰的真实心意,随后说道
“哎,你这丫头,几时学的这般鬼灵,竟将‘琴音传情’之事说成‘纸鸢传书’。好一张伶牙俐齿,能说会道之嘴啊,日后定是一位街头巷尾的胡诌好手,看我不打你”
婢女蕙兰边沿着院子‘躲避’谢道韫的追打,边回道
“哎呀小姐啊,你我自幼便相识相知,你又待我如姐妹,我岂能不知你心中所忧何事呢,我这不是给你出主意嘛”
两位年龄相仿的妙龄少女就这样在院子里“追逐打闹”了一番,待蕙兰体力不支倒在台阶上时,谢道韫一把抓着她的小手低声说道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不许说出去,尤其是我娘亲,自我此番回家后,她与祖母便时常谈论我的婚嫁之事,但都被我推脱过去了。若被她知晓我心中已有所念之人,她势必‘刨根挖底’,让我‘不得安生’”
蕙兰听后,便挽着谢道韫的手臂‘坏笑’道
“蕙兰明白,哈哈那这纸鸢你是要呢,还是不要呢,若是不要的话,我可拿去柴房当柴火啦?”
谢道韫迟疑了一会儿,随后拿过纸鸢,眉头一锁,问道
“那你打算如何用这纸鸢,解我心中之惑呢?噢难不成真是让我把心中之言写在这纸鸢上,再借这秋风吹入他府中吗?”
听谢道韫这么一说,蕙兰此时也拿不定注意了,方才在外头只看着几个稚子放飞纸鸢,却不曾想那秋风是否能遂人心意,于是便支支吾吾的说道
“这可得要些手技,稍有不慎,怕是会被风吹到别处去咳,这可如何是好呀”
就在两人踌躇不决之时,蕙兰眼神一亮,接着说道
“呐,小姐,我有主意了,我们只需将这纸鸢放飞在桓府之上,到时不论风势如何,你便只管撒手,任由它随风飘去。接着我们便假称纸鸢不慎坠入府中,以此为由进府找寻,以你与桓家小姐的关系,之后该怎么做就不必我再细说了吧哈哈”
蕙兰话音刚落,谢道韫便好奇的问道
“你怎会知晓我心中所念之人,定是他桓府中人呢?难道我夜游说胡话了?”
蕙兰满脸得意的解释道
“小姐放心,你可没有夜游说胡话,只是那人称“江左笛圣”的桓伊公子回京之事,整个建康城的人都已知晓,世人皆说桓伊公子才貌无双,气宇非凡,堪称江左奇才。那日你与诸位公子不是正巧在南门外与之相遇嘛,我猜呀,定是你一见情囚,越陷越深”
谢道韫听后,猛地拍了几下蕙兰的手臂,好似在怪她一语中的,竟把她心中之事猜的这般准确,而后两人便着手开始她们的纸鸢入府之计。说巧不巧,正当谢道韫与蕙兰要踏出府门之时,竟与外出栖玄寺,替儿孙祈福归来的谢家祖母撞了个满怀。好在左右搀扶及时,不然谢家祖母这老身板怕是要倒在门槛石上了,待祖母缓过神后,捎带责备的口气问道
“韫儿啊,你这般行色匆匆,意欲何为啊?若非左右眼疾手快,我这老骨头怕是散落满地咯”
谢道韫连忙欠身回道
“祖母恕罪,孙儿嗯”
见小姐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应对,蕙兰急中生智替她回道
“回太夫人,小姐与昔日国子学的同窗,约定今日同去郊外放飞纸鸢,共叙往昔之情,因时辰将至,故而有些匆忙,还望太夫人恕罪”
听闻蕙兰此话,谢道韫应声说道
“是是”
话音刚落,谢道韫便拉着蕙兰小步快跑般离开了谢府,穿过乌衣巷后,两位少女渐渐放慢了脚步,随后捂着胸口相互嬉笑着,那红彤彤的脸上满是少女的娇情。就好似
‘风无涯,秋水年华
意无暇,心在喧哗’
不知不觉间两人离桓府越来越近,眼看桓府就在眼前,谢道韫却止住了脚步,双手也不自觉地紧握着纸鸢,眼神恍惚,眉头紧锁,那般紧张之情全写在了脸上。蕙兰见谢道韫止步不前,拉着她的衣袖说道
“哎呀小姐,常言道‘既来之,则安之’,你便放宽心,权当好友叙旧,淡然些”
说罢,一把拿过谢道韫手中的纸鸢,找了间桓府周边无人的小院落,便开始放飞这带有特殊使命的纸鸢。在这无人的院落里,婢女蕙兰笨拙的拉着纸鸢的细线,谢道韫则在一旁望着桓府的方向指挥着,但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就在两人摇头叹气之时,忽然一阵微风略过,吹起了躺在地上的纸鸢,谢道韫见状连忙扯起线绳,借着这股风儿的劲终于将纸鸢放飞至空中。一旁的蕙兰边拍手边跳着说道
“小姐,你看老天爷都在帮我们呐,可谓是‘天公作美’,想必‘佳偶必成’噢”
蕙兰这一番话说的谢道韫微微抿着嘴,暗自偷笑着,不一会儿这纸鸢便飞到了桓府的院墙上头,好巧不巧,就在谢道韫扯着线绳,好让纸鸢坠入桓府之时,竟被被外出归来的桓子悠撞见了。桓子悠满脸疑惑的问道
“咦,令姜啊,你如何在这儿呢?怎么还把玩着孩童的玩意儿呀?”
桓子悠边说边顺着谢道韫手中的线望去,只见那只‘心在桓府,身在空中’的小纸鸢犹如无头苍蝇般,瞬间偏离了原本的路线而开始左右摆动。好似谢道韫此时的波澜之心,竟不知该如何应答,好在机敏的蕙兰替谢道韫答道
“昂回子悠小姐的话,我家小姐见今日天朗气清,清风拂面,便心生放飞纸鸢之想,可又唯恐家中祖母说道,便寻着风儿,不知不觉来到了桓府周边”
谢道韫接着蕙兰的话,略带尬笑的说道
“呃,是呀是呀,你看这天气多好,若是闷在府中,可不是荒废了嘛。对了,怎么如此巧在这儿遇见你,你没有与那荆州来的少将军一起吗?”
说话间,蕙兰拿过谢道韫手中的线盘,示意她与桓子悠贴身说道去
“你说的少将军可是子野哥哥吗,他此时应与我父亲在府中议事呢,也不知在议何事”
谢道韫听闻桓伊正在府中,略带惊喜又带紧张的问道
“噢,他也在府中呢?”
桓子悠点头回道
“嗯我家子野哥哥,自幼便随叔父官迁荆州而住,对这建康城的一草一木都不识得,若不在府中,还能去何处呢?,噢,对了,日前你们应在南门外遇见过,是也不是?”
谢道韫故作镇定的回道
“是在南门外相遇,彼时正押解着叛军一行人,不便过多停留,于是匆匆而过,算是‘谋面之交’吧”
“那也是,不过,看这时辰,我父亲也该到了换药歇息之时了,想必子野哥哥或得空出来与你好好相识一番呢?”
桓子悠俏皮的边说,边拉着谢道韫的手往府中走去,可当双脚正要迈入桓府时,谢道韫又扭扭捏捏,好似有什么力量在牵绊着她的身躯。可这也架不住桓子悠的盛情‘拖拽’,僵持之下,两人竟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走姿,踏入了桓府。
与此同时,生性善良,单纯的桓子悠还不忘对着身后的蕙兰说道
“蕙兰啊,你快收拾完那小纸鸢,便一道入府,不必见外哦”
随后,桓子悠便带着谢道韫跟蕙兰来到了桓府的后院小亭中,招呼着谢道韫说道
“令姜,你且在此稍候,我去找一下我子野哥哥,你若有什么需要,便招呼婢仆等,权当在你谢府中啊”
眼看桓子悠转身,谢道韫一把拉住她的衣角说
“不急不急也不是非要见他一见,且你父亲在府中,身体抱恙,我亦不敢过多打扰,要不还是别去找你哥了我还是改日再来拜访吧”
桓子悠轻轻拿开谢道韫的手,并拍着说道
“不打紧,不打紧,那日子野哥哥初到家中,与父亲闲谈之时,便提起在南门外与你们相遇的趣事,对你家三叔及你们几位的印象十分深刻呢,便想着择日登门拜访,或者相约同游呢,择日不如撞日嘛,我去去就来哈”
随后,桓子悠小步快跑般,来到了父亲桓温的内室(桓温在府中与心腹议事的特殊客厅),而桓伊正盯着一张地图看的出神,此图正是桓温第三次北伐时的行军路线图。
“哥,父亲换好药后去歇息了吗?”
“嗯,一刻钟前便歇下了,方才丹阳徐氏家族的一位医师亲自为伯父换的药,并嘱咐道,餐食清淡,戒燥戒怒,好生静养即可康复”
听闻父亲并无大碍,桓子悠也放下了心,随即拉着桓伊的手便往后院走去,边走边说道
“如此便好,走,我带你去见一位我的总角之交,你们必定可以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呢”
桓伊的双眼还在盯着地图,身子却被桓子悠拽到了一边,满脸疑惑的问道
“你说的总角之交可是谢家的那位谢玄?”
“是谢家的,不过不是谢玄,你随我去去便知啦”
不一会儿两人便来到了后院,桓伊浅浅望去,见庭中坐着一位衣着素缕,淡妆简雅,却又不失少女芳华之感的女子,且有着与寻常官宦之家的小姐截然不同的气质,走近一看才回想起,正是当日在南门外遇到的谢家小姐。
“哥,这位便是我与你说的总角之友,我的好友谢道韫,字令姜,你可以叫她令姜,是江州刺史谢奕将军的女儿”
待桓子悠一番介绍后,见谢道韫起身与其相视,桓伊遂拱手作揖道
“在下桓伊,字子野,当日在南门外只匆匆一别,略感歉意,幸得我家妹妹引荐,这才有机会与小姐再会”
谢道韫此时‘心乱如麻’,双眼亦略带飘忽,完全不如平时那般活泼,生动之气,只支支吾吾回道
“嗯江左笛圣之名,远在建康便早已如雷贯耳,能与少将军在此相见,也是我的荣幸”
桓子悠见两位此时的气氛看似有些不自然,心里料是初次正面相识,难免有些紧张,便夹在中间热情的双边介绍着,并讲起了谢道韫女扮男装随叔父谢安北伐之事。
“哥啊,我的这位总角之友,别看她脸若银盘,眼似水杏般,却是一位巾帼英雄呢,文能提笔弄墨,武能骑马上阵,可一点也不输给你们这些男子”
桓子悠这一番话,说的谢道韫愈发紧张了,毕竟在心仪之人面前,心底还是希望能展示出女子温婉,娴静之美,而不是舞刀弄枪之事。只能摁着桓子悠的手,暗示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而桓伊却对谢道韫随叔父北伐以及生擒庾希之事有着浓厚的兴趣,便随口问道
“桓伊也听闻伯父说起谢家几位子侄随军北伐之事,方才我正巧在厅中看着北伐的行军路线图,心中亦有不少疑惑,不知可否与小姐探讨一二?”
见桓伊主动说起北伐之事,谢道韫便顿时来了兴致,好歹是有了与桓伊好好谈论的一个契机,便随即回道
“少将军但说无妨,我必知无不言,若是说的不对,也请少将军不吝赐教才是”
听闻谢道韫一口一个‘少将军’,桓伊笑眼相回道
“以后还是不要称呼我少将军了,怪生分的,你可直接唤我桓子野或子野都可”
此时谢道韫紧张之心也有些坦然放下,便接着桓伊的话回道
“如此也好,想我年纪小你几岁,便称呼你子野兄吧,此既不生分,亦有长幼之序,方才子野兄所言的疑惑之事是指何事,但说无妨”
桓伊点头后,说道
“这几日,我一直在看那北伐行军及班师回军图,当日北伐大军主力南撤时,你家叔父所率领的广陵军负责在黄墟殿后,如能阻挡慕容垂之精骑,大军主力必定能安然退回建康,毕竟慕容垂追击之路,有且仅有此路,为何广陵军视若无睹呢?”
然而谢道韫时至今日也并不理解叔父谢安的用意,只得转述谢安当时的表面之言
“此事我亦有此疑问,然我三叔当时并未与我们言明,事后三叔解释广陵军不加阻拦有两点原因,一来他认为此为慕容垂的前锋部队,其身后或有秦、燕两路大军不得不防,二来三叔认为,秦、燕之间必有一战,不可让秦国坐享渔翁之利”
桓伊虽然心里知晓谢安‘借刀杀人’之计,但听谢道韫说到第二点原因时,也不禁默默佩服谢安深谋远虑之心,随后说道
“谢公深谋远虑哇,我朝能有此贤臣良将,实属朝廷之福,但是几路南撤大军只广陵军毫发无损,安然退回,不免让人心生怀疑啊”
谢道韫满脸疑惑的问道
“子野兄所谓的‘心生怀疑’可否详说呢?”
生性豁达,一心为公的桓伊,一方面对伯父桓温把持朝政,独断专权之举有所担忧,另一方面作为桓家子弟,自然也是不可能站在桓温的对立面。其内心一直追求的是桓家与朝廷其他权贵的平衡与合作,放下政见,勠力同心。因此便把口中怀疑,但内心认定之事咽了回去,只回道
“嗯这不过是市井之徒的酒后妄言罢了,不提也罢。不过,他朝若是再起战事,还望朝中权贵们能暂存私心,同仇敌忾才是。噢听闻令姜妹妹在江边渡口生擒庾攸之,想必你的身手也绝非等闲之辈可以应对的吧”
谢道韫听闻桓伊夸赞自己,不禁有些难为情,便随即回捧道
“自幼是随父亲学过一点剑术,不过皮毛而已,若是与子野兄的笛声相比,就如同繁星比皓月,驽马比麒麟,却不知何时有幸能听子野兄吹上一曲呢?”
在一旁默默旁听着的桓子悠起身对着桓伊说道
“哥,我也想听,自你随叔父迁去荆州后,已有多年不曾听你吹笛了”
见两位妹妹有如此兴致,桓伊也不好推辞,随后抬头望着天空说道
“深秋的建康,好似江南的明珠,别有一番韵味,我看改日我们同游紫金山,那时我再献丑也不迟,两位意下如何啊?”
谢道韫与桓子悠自然是应允了桓伊的同游之约,见天色渐晚,谢道韫与蕙兰二人便拜别桓伊兄,‘如释重负’又‘得偿所愿’般回到了谢府。一路上谢道韫还在思索桓伊所言的‘心生怀疑’之事,回到府中后,便径直去了谢安的书房
“三叔”
听到谢道韫的声音后,谢安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走出书房说道
“噢,是道韫呀,午后府中不见你人,是去了何处啊”
谢道韫自然不敢说是去了桓府,只得假说道
“与蕙兰去了近郊走走罢了,正巧遇见了好友桓子悠与她那位荆州来的堂兄,便稍稍聊起了一会儿,那位荆州的桓子野对于三叔当日于黄墟放过慕容垂之事心生怀疑,但又未与我明说,这让我很是不解”
谢安听后,稍稍皱起眉目,轻声问道
“那你是如何答复与他的?”
谢道韫回道
“我只将你事后与我们讲的些许缘由告知与他了,之后他即不再多言,只是说道‘他朝若是再起战事,希望朝中权贵们能暂存私心,摒弃前嫌,共同御敌’之言”
谢安此时才明白桓家子弟并非个个都是争权夺利,窃国妄尊之徒,心底里对这位少年将军也愈发刮目相看。然而看到谢道韫说起桓伊时,脸上浮现出的爱慕之心,他也不免为桓谢两家的前途走向担忧了起来,不过在儿女情长面前,让谢安焦虑的还是如何在降低朝廷内耗的同时,阻止桓温的僭越之心,而如今好似有了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