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庾氏灭门
《禅诗》 唐-龙牙禅师
‘朝看花开满树红，暮看花落树还空
若将花比人间事，花与人间事一同’
世事无常，无谓永恒，昨日尚为一国之君，受百官叩拜的皇帝司马奕，今日便落得身披单衣，独坐牛车之下场；而与其相对的则是被桓温急匆匆‘赶上’皇位的新帝司马昱。这位昔日的清闲王爷，在‘极不情愿’之际登上了皇帝之位，而如今身为皇帝的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却是苦求桓温放过他的‘糊涂’儿子司马道生一命
“明公实乃我朝之脊梁，本王不朕朕能有今天，全赖明公相助，往后这天下即明公之天下，朕绝不独享，还望明公放过我那‘一时糊涂’的逆子一命”
桓温见司马昱这番苦求，且百官也都在场看着，于情于理不便驳了皇帝面子，但又不愿轻易放了司马道生，因而只得惺惺作态的搀起司马昱，随后跪拜道
“陛下明鉴，世子司马道生为人忠厚，秉性纯良，老夫想来此事绝非他本人的意愿，定有他人幕后指使，如若世子幡然悔悟，供出元凶，那老夫才可依国法酌情处置啊。还请陛下好生说教说教，告其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司马昱听后，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连连回道
“是是是”
虽然新登基的皇帝司马昱表面上对桓温唯唯诺诺，且在场的百官们对于废立之事也都不敢有所异议，但桓温此刻心中深知由于北伐大败，他的个人威望遭到前所未有的打击。不论是太极殿上的群臣亦或是建康城中的普通百姓，如今已不再像往日那般‘敬重’于他，而此次庾柔与司马道生叛乱之事，正好给了他重树威信之机。就在司马昱战战兢兢的坐回皇位后，桓温的胞弟桓冲起身说道
“启禀陛下，臣桓冲奉命守卫宫廷，不料前日子时时分，散骑常侍庾柔与世子司马道生分别在皇宫南门与北门作乱，交战之初我听闻庾柔乃是手持废帝司马奕之血诏勤王，且其统领之部众多为江东世族所家养的奴仆、劳役。故而微臣认为此事绝不简单，还请陛下下旨暂将二人关入廷尉狱，容后细审，如此一来方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初登大宝的司马昱看了眼桓温，好似征求其意见，然桓温紧闭双眼并未理睬，司马昱无奈只得回道
“那那便依了爱卿所言”
这偌大的皇宫，除了枯树上停着的不知名的鸟儿发出哀鸣之音外，别无他声，甚至连百官的呼吸与心跳之声此时都显得格外沉重。桓温却从其中听出些‘忿忿不平’之意，于是桓温便任命其侄桓石民为中军将军，统领宿卫军，而后带着桓冲与郗超回到相府，开始商议后续再次立威之事
“冲弟啊，为兄此番战败而归，狼狈至极啊，然建康之中枢还在我桓家手里，你功不可没。我这几个儿子中唯有玄儿天资聪慧，但其尚且年轻，不足以继承我之基业，故而我将其派往荆州军营，令其磨练磨练。咳为兄年事已高，经此一败，深感心力交瘁，日后我桓家一门若托付于你，我也就放心了”
桓温语重心长的托付，实让桓冲感到惴惴不安，自然不是害怕桓温试探于他，而是桓冲从小就跟在桓温屁股后头，事事都由这位兄长顶着，他只需做好既定之事即可。现在若要其独当一面，又恰恰在这多事之际，因此内心有些不知所措，继而回道
“兄长容光依旧，当下只管好生静养，待身子恢复便好，切勿说些不详之言。眼下弟以为兄长虽然北伐失利，朝中威信确有大损，但如今庾柔与司马道生作乱一事，倒给了我们一个杀人立威之机，尤其是那庾柔兄弟，多年来屡屡与我桓家作对，今日我们便可借此一举铲平庾家几代人在朝中培养的势力”
郗超接着桓冲的话说道
“在下也有此意，如今建康城依旧在我们掌控之下，只要丞相一声令下无敢不从啊。况且各地驻军中唯有谢安、谢石之广陵军尚有一战之力，但我们还有桓景、桓伊所统领的五万荆州军，即使各州府有清君侧之意，如今也并无举事之能啊，我们可得早早定个主意才是”
“二位所言，我又何尝不知呢，这庾柔兄弟我是定然不会放过的，但其庾家几代人经营内外，徐州、江州、南兖等地均有其门生故吏，可谓树大根深，轻易不可大动；再者如今江东世族对我可是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了，叛乱之事亦有其参与当中，此事细细想来着实棘手啊”
桓温不愧为政坛老手，实乃老谋深算之人，深谙军政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虽然手里仍握着晋朝实权，但他深知凡事亦需思虑周祥，更不可失了公允，失了民心。桓温现如今要做的便是第二个曹操、司马懿，而绝非赵高、董卓之徒，沉思片刻后，桓温说道
“冲弟，明日起你便与石民侄儿一道统领宿卫军，一来仔细盘查出入城内的可疑之人，如有庾府中人，就地擒拿，若有反抗你可先斩后奏；二来速速派人清查城中叛军势力，以免其再次作乱，而景兴你则尽早搜罗庾家与江东参与者之作乱证据，来日上朝我便可以此处置庾家众人，也好堵了朝内外悠悠之口啊”
“诺”
“诺”
桓冲与郗超各自依照桓温之命分头行事，而此时身在廷尉狱的庾柔却如同处在十八层炼狱之中，桓府的鹰犬早就视庾家兄弟为眼中钉、肉中刺，奈何这两位身居高位，又是皇亲国戚，因此不好下手。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些个下手不知轻重的家伙，变着法子折磨庾柔，只见庾柔全身被皮鞭抽打的皮开肉绽，双眼肿的毫无人样，鲜血沿着双脚滴答的满地都是。就在庾柔已经被折磨的昏迷不醒之时，一位酷吏手持烧的血红的铁钳子来到庾柔面前说道
“庾大人啊，小人可不曾想到你还有今日呢，往日里你们庾家兄弟仗着是皇亲国戚，从来不把我家相爷放在眼里，我桓府中人在这建康城里头也没少让你们庾府之人欺负，今时不同往日啦，我家相爷说了，只要你将作乱之事一五一十的据实道来，我等便不必用这些个玩意儿‘伺候’你了，庾大人可不要不识抬举啊”
看到酷吏一副小人得志之状，庾柔怒不可遏，愤而咬碎了几颗牙齿，夹杂着口中鲜血吐到了酷吏身上
“呸，你等奸诈小人，狗仗人势之徒，要杀要剐，我庾柔毫无畏惧。若要我向那结党营私、妄图篡逆之人低头，我誓死不从”
酷吏见庾柔这般刚强，倒突然对其有了几分敬重，进而放下手中铁钳，颇有耐心的说道
“庾大人啊，小人也是奉命行事，讨一口饭吃，你已是将死之人了，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如实招来，一来你也少受些皮肉之苦，二来我也好尽早回去复命，日后你府中上下我还可照料一二，何苦做这困兽之斗呢？”
庾柔并未予以回应，又或是无力回应，一旁的小吏见状，拿起炭火中的铁钳子正要上前行刑，却被酷吏一把拦住，转过头低声说道
“我等再这般用刑，恐怕这位庾大人挨不过今日了，也罢想必相爷定有妙计，你且请几个太医过来，以免庾大人死在咱们手里，到时我等说不准要给庾家陪葬了，快去快去”
这昏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廷尉狱竟也是个隔间不同天之处，那边庾柔被酷吏们折磨的惨不忍睹，几无人形；而这边司马道生却是好吃好喝的被供着，还有奴仆二人在旁伺候，突然过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之声，原来是刚被推上皇位的司马昱前来看望这位背上谋逆之名的‘逆子’，待旁人退去后，司马昱扯下腰带不停地抽打司马道生，边打边说道
“逆子啊，逆子你怎会如此糊涂啊，自小你便惹是生非、不学无术，但没想到你竟敢领兵作乱，你这是要害死王府里的几百条性命啊。若不是我与桓相有些私交，今日与你在此的便是我会稽王府上下几百人啊咳”
被打的连滚带爬的司马道生，蜷缩在墙角里，颤抖着身子回道
“父王莫要打了莫要打了儿臣疼的紧，儿这也全是为了你啊，那庾柔说只需我攻入皇宫后杀了桓冲，捉住皇帝，那便推你为新帝”
听到这里，司马昱停了下来，手中腰带已断成两截，只见其放下腰带，抱着儿子司马道生说道
“糊涂啊，你真是糊涂，被人利用了还全然不知，那庾柔、庾倩兄弟乃是当朝皇后的兄弟，又岂会许你废立皇帝呢？，庾柔兄弟不过是妄图借你之手杀了桓冲，救出被困在皇宫的司马奕罢了，如今你只需供出庾倩乃是幕后策划之人即可，如此为父也好保你性命啊”
听完父亲司马昱一番话后，司马道生这才恍然大悟，一时间父子俩相拥而泣。而得知庾柔兵败被抓后，其兄庾倩着急的惶惶不知所措，一者不曾料到身在皇宫的司马奕与其妹庾道伶竟然被桓冲预先送出皇宫；二者对桓温神速归来之举也是始料不及，且如今建康各城门均被荆州军控制，就连燕雀都无法出入，庾府外头自然也少不了明里暗里的桓府鹰犬。庾府管家老张见庾倩踱步半天，未有良策，便赶上前说道
“老爷，为今之计恐怕只有学那孟尝君逃出函谷关之事了，待到深夜，你便乔装打扮混出城去，如能逃亡京口，尚且还有一线生机啊”
庾倩气急败坏的回道
“老张啊，你都能想到之事我又何尝想不到呢，如今这建康城早已被桓温的荆州军牢牢的控制住，别说是我这个大活人混出城去了，就连一只鸟儿也别想飞出去。事到如今我等能做的只有洗干净脖子，等桓温提刀来取了”
忽然窗外妖风大作，时不时可以听到风吹树叶而发出的沙沙声，猛然间一阵疾风吹过窗户不仅吹灭了庾倩屋内的烛火，还将室内的玄关、桌案等物吹落满地。失去烛火的照耀，顿时府中上下乱成一团，仿佛黑暗即将吞噬一切。随后一声惊雷更是将庾府上下的惊恐之状凸显的淋漓尽致，顷刻间大雨瓢泼，在这风雨交加之下，庾倩直愣愣的走到屋外，好似明白了什么一般，任凭雨打风吹，不曾退却
几日后，于朝会之上，桓温拿着郗超与桓冲搜集到的作乱证据，与百官们商讨如何处置庾柔与司马道生等人
“启禀陛下，老臣近几日已派人查明庾柔等人作乱一事，也请各位大人们竖起耳朵听仔细了，尔后可不许说我桓温仗势欺人、滥杀无辜诸位若无异议，那便先由郗超大人详述此事吧”
郗超举着庾柔当日手持的‘讨贼血书’，出列说道
“陛下明鉴，各位大人请看，在下手中之物乃是叛贼庾柔当日所持之‘废帝血书’，另有‘废后’庾道伶所盖之皇后玺印，由此可见此次作乱之事庾家上下均脱不了干系，并且据永寿宫婢女所说，太宰庾倩曾经出入过永寿宫，在下认为此‘血书’必是庾倩当日所携带出宫，故臣以为太宰庾倩与其弟庾柔实乃此次作乱之罪魁祸首”
听闻郗超这番论述之后，原先担惊受怕，寝食难安的江东世族官员们纷纷出列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道
“陛下啊，此次庾柔，不，庾家兄弟作乱一事我等江东各家并不知实情啊，那庾倩只说有人要害‘废帝’司马奕，令我等派遣府中军士勤王，殊不知那该死的庾家兄弟竟是要犯上作乱，行大逆不道之事啊，还请陛下与丞相明察”
桓温起初是想趁此良机，将不服于他的江东世族一起清算，而此时却见参与作乱的江东官员们跪地求饶，撇清关系，便就坡下驴的说道
“如今证据确凿，此次叛乱确系庾倩兄弟及‘废后’庾道伶所为，而其中参与者如会稽王府之世子司马道生，以及江东各府官员，实则被庾倩所哄骗利用，故而老夫以为当从轻处置才是。至于庾家兄弟，须依国法严办，庾府上下理应满门抄斩，绝不姑息，府中奴仆亦不放过，而‘废后’庾道伶也决不可饶恕，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此时坐在皇位上的司马昱双脚不停地打着颤，当听到桓温提及其子司马道生应当从轻处置之后这才逐渐放松下来，至于桓温其他言语所及并不关心
“既然丞相已查明此事原委，百官们又无异议，那便依丞相所奏”
退朝后，桓温亲自带兵前往庾府捉拿庾倩，来到庾府后，看到庾倩静坐在房中，身着一袭素衣，膝下围着一众妻儿，大的不过十七八岁，小的尚在襁褓之中。见桓温领兵到来后，一众人愈发哭的凄惨，这声响不亚于前几日的雨夜惊雷
“庾大人啊，你我同朝为官也有二十载了吧，虽屡屡政见不合，多有争执。但也算同僚一场，亲、今日老夫乃是奉旨行事，你可怨不得我啊”
庾倩对着哭成一片的妻儿吼道
“如此哭喊又有何用？只不过让那些心怀不轨、奸诈小人愈发猖狂而已，况且死又何惧，我庾府上下一道走，路上不也有个伴吗？”
桓温见庾倩并无言语与其说来，便示意兵士们将庾倩以及府中上下两百多口人拖去刑场，而其弟庾柔与被抓的庾府死士们早已被押赴至此。这艳阳当头，天朗气清之日，却是庾府满门抄斩之时。随着桓温一声令下，几百颗人头先后落地，片刻后刑场上便血流成河，尸首遍地，触目惊心之状直教人不寒而栗
而此时海西公府上则来了一队身披铠甲，手持戈戟的兵士，当兵士们将府邸团团围住之后，从其中走出一位端着酒壶的宦官，只见其对着‘废帝’司马奕与‘废后’庾道伶说道
“陛下有旨，‘废后’庾道伶作为庾府内应，参与并谋划了叛乱一事，其罪当诛不容饶恕，朕念其乃皇室之人，特赐毒酒一杯，以保全尸”
司马奕听后，立马匍匐在地，紧紧地抱着庾道伶的小腿，边哭边喊，然其声嘶力竭的呐喊并未有任何作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兵士们将毒酒灌入庾道伶口中。不一会儿，庾道伶便倒在了司马奕怀里，那恋恋不舍又饱含愧疚的眼神看的在场的兵士们都有些许动容，片刻后庾道伶口吐鲜血，气绝身亡。宦官见庾道伶已死便领着兵士们回去复命，只留下司马奕抱着庾道伶的尸体独自悲伤
回顾‘傀儡皇帝’司马奕这犹如蝼蚁的一生，作为当朝皇帝的他并无实权，事事都由桓温做主，如今被废为海西公对他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只是这种脱离苦海的代价竟是以心爱之人的性命来交换的，可悲可叹
是日深夜，将庾倩一家满门抄斩之后，桓温便在府上与心腹们‘大摆庆功宴’，席间桓冲问道
“兄长将司马道生圈禁于城北草料场，饶其不死，乃是看在陛下情面，我等尚且理解；但为何放过一道作乱的江东官员们？”
“是啊丞相”
“是啊，是啊”
桓温看着席间众人满脸疑惑之状，随即饮完一觞酒，而后哈哈哈大笑道
“诸位有所不知啊，老夫此次北伐失利，致使江东子弟死伤惨重，生还回吴越者不过千百人，这江东世族可是恨死了我啊，因此才会参与作乱。但如今老夫饶其不死，乃是收拢人心啊，往后我等若要在建康有所作为，还是离不开江东各世族的支持，因此凡事不可做绝，若留一步，日后也好打算不是？”
众人听后这才明白桓温背后之意，继而纷纷大赞桓温英明，而郗超却表现出些许担忧，对着桓温及众人说道
“庾倩、庾柔兄弟如今已死，但为官在外的庾氏兄弟还有不少哇，尤其是辅国将军庾希，广州刺史庾蕴，这两位可都是手握一方兵权之人，虽经北伐一败京口已无可用之兵，但丞相还是不可掉以轻心啊”
桓温听后，又一番大笑，而后说道
“这才是你们该说的，正如景兴所言，庾希兄弟仍有不少在外为官之人，但老夫以为就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庾希兄弟必定失去了与我对抗的勇气啊，不足虑也”
深夜的建康城，又恢复到往日的平静当中，而不同于以往的则是这份平静的背后是庾府上下几百条性命。东晋的将相台上从不缺乏优秀的演绎者，不过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罢了。昔日与桓温势不两立的庾倩兄弟下场了，必定会有新人登台与其唱这出对角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