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春游灵隐
正月里的建康城，像是披上了一层艳红的纱巾，整座城都被这喜庆的气氛所笼罩。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街小巷‘噼里啪啦’，天还未黑就能听到空中的爆竹之声，几无平日里的‘暗流涌动’与‘危机四伏’之象。乌衣巷的谢府一大家子人此时正聚在东厢房中，围着火炕，闲聊着什么，作为谢家如今的主事人，谢安率先说道
“近年来的春节，这喜庆之气可以说是年胜一年啊，尤其是城北的流民聚集区，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如今都大大方方的拿出来与乡邻共享，你们可知为何呀？”
此刻，围在火炕旁吃着果品的刘牢之，好似被针刺一般，身子微微的的打着颤，眼神呆滞，仿佛在回想着什么，谢玄见状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对着三叔谢安说道
“江北连年战乱，胡人肆意烧杀，政权更替又频繁，百姓们只得四处逃难，饱受着流离失所之痛。好在江南相对稳定，让那些南逃而来的流民百姓有了一块安定生活之处，我想这春节浓厚的喜庆，定是江北而来的流民借着佳节，来寻回内心缺失已久的欢乐吧”
谢安听后，点头附和道
“玄儿所言不错，这一年一度的春节啊，正好可以为那些流民百姓提供精神上的慰藉，从而寄托对江北家乡、亲人的思念之情，但是这欢乐也不过是一时的，元宵节后，战乱与贫困之苦依旧伴着他们呢”
还没等谢安把话说完，侄女谢道韫便说道
“三叔的言下之意，定是希望这些流民百姓可以回到江北故土，重拾这本该属于他们的安定与欢乐，不过如今江北豪强并立，西有秦国、凉国，东有燕国，再往北还有蠕蠕、鲜卑等草原部落，要想逐一歼灭，收复故土，咳，实属不易啊”
听到谢道韫这番话后，坐在软榻之上，怀中揣着个‘汤婆子’的谢家老祖宗谢王氏又气又爱的对着道韫说道
“哎呀，不知道说你多少遍了，你三叔话未说完，你总是抢他的话，也就是在家里头，且你三叔宠你，要是有外人在，你这像话吗？不过我听完你这番话后，想必在国子学这半年里，也算是学有所成了，今日元宵节，我便不再多说你，以后可得长长记性”
谢道韫俏皮的嘟着小嘴，回道
“韫儿知道啦，这不是在家中吗，有外人在，我一定做个知书达理的淑女，就像桓家的那位子悠小姐那样”
说话间，谢道韫那双明眸直直的盯着谢玄，看的谢玄瞬间耳根煞红，慌乱的拿起树枝挑动着火炕，而一旁他俩的母亲谢阮氏自知个中缘由，连忙帮儿子谢玄打破这突如其来的尴尬气氛
“对了，前几日我替你们父亲登门恭贺新年之时，听到几位宫中的女红说起国子学的事情，说是什么上个月末国子学的一只官鹅被人砸死了，丢在那湖边的竹林之中，你们可知是何人所为啊？”
此时，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全然不明所以之状，当谢道韫看到大哥手中的树枝之时，好像想到了什么
“上月末，我倒是跟桓玄在国子学里，有过一回‘赛鹅之事’，我以垂钓之法取胜，想必是那桓玄定是咽不下这口气，这才杀鹅泄愤吧”
一旁的刘牢之与谢琰也都应声附和，而听闻此事的谢安却突然眉头紧锁，心中似有担忧之事一般，过了片刻才说道
“我早就听说桓相之子桓玄，聪明睿智是个可造之材，但又天性乖张甚为叛逆，却不曾想他如此年纪竟能做出此等事情，这权柄若是交到他手里，于这天下而言，真不知是福还是祸啊”
正当大家还在思考谢安这句‘是福是祸’究竟何意之时，窗外突然飘起了雪花，好似秋风吹落片片梨花一般，不一会儿这地上，窗子上，都积起了厚厚一层，谢安见此景，有感而发道
“你们看这纷纷扬扬的白雪像什么呢？琰儿啊，为父就先考考你”
谢琰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谢安，绞尽脑汁的从口中说出
“撒撒盐空中差可拟”
这一说可把众人逗乐了，尤其是他的母亲刘氏，拍了下谢琰的脑袋说道
“琰儿啊，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哟，这一大把的盐粒抛撒出去，你是不心疼噢，哈哈哈哈，来，且听听你道韫妹妹怎么说，你们这几个人中就数她文采最为出众”
谢道韫稍稍看了看窗外的雪景，眼珠子灵光一闪，说道
“嗯未若柳絮因风起”
谢安听后，不停地点着头，非常喜欢谢道韫这句比拟，大笑道
“韫儿果然文采过人啊，我谢家可要出一位当世蔡文姬咯，哈哈哈，我那坐镇江州的大哥要是听到了，定是十分欣慰啊”
此时，谢家的老祖宗谢王氏好像想起了什么，对着谢安说道
“噢，说起你大哥，我这才想起来了，前些日子，逸少侄儿送来书信，邀你下月初一去趟钱唐县，说是他有位佛家故友翻修了一间古刹，名曰灵隐，请你前去参与什么‘佛道之辩’，且他信中说到此处风景秀丽，山水怡人总之美不胜收啊”
“我也曾听说这寺庙，乃是天竺圣僧慧理法师所建，前些年毁于战火，如今得以修建，确是一桩美事啊，等这雪停后，我便吩咐家仆们准备好车马衣食等物，带着几个孩子们一道前去吧”
半月后，雨雪已然退去，建康城也从前几日的喜庆与欢乐之中逐渐恢复平静，谢府门口的车马早已等候多时，适时天高云淡，碧空万里，正适合出游踏青
“母亲，您要不就在家中修养吧，虽去钱唐也不过一两日路程，但这春寒未去，万一路上着了凉，这可如何是好啊，到时兄长与弟弟们可要怪罪于我了，就让我带着孩子们前去吧”
谢安见母亲年事已高，却执拗的要一道出门，心有担忧的对着母亲谢王氏说道，而谢王氏却不服老，披了件厚厚的棉衣裹在身上，对着儿子谢安说
“你看我裹得跟个粽子似的，想那寒风再如何凛冽，也难以伤我半分吧，再者说啊，我活了一把年纪了，能有如今这天伦之乐，此生也算足矣，趁我还走得动道儿，我想为你们几个再去求求福报，尤其是无奕跟石奴，他俩镇守一方，刀剑无眼呐”
谢安听后，也不再劝阻母亲，只得搀扶着她小心翼翼的坐上马车，并嘱咐谢玄跟谢道韫紧坐祖母两旁，以免路途之中发生颠簸，待与妻嫂二人安排好家中之事后，便驾着马车朝南而去
这一路上，祖母谢王氏跟几个孩子们讲述着她小时候的经历，讲着讲着，她那双明亮有神的双眼逐渐泛起泪珠
“那时候啊，我大约五六岁，正逢国家破碎，内忧外患。外有匈奴、鲜卑、羯人入侵，尤其是那羯人，他们长得跟我们不一样，个个深目高鼻多须，且皮肤白皙，本是匈奴的奴隶。他们出征之时不带半点军粮，全靠捕杀汉人百姓为食，尤其喜爱妇女与孩童，好在我们王家在丞相王导以及大将军王敦等族兄的带领下，得以南渡建康，逃离苦海啊”
谢道韫接着祖母的话说道
“我听父亲说过，羯人称这些被充作军粮的汉人女子为‘双脚羊’，至今想起来，我依旧气愤万分，恨不得拿起刀剑，替那些惨死的无辜百姓，报了此等血仇”
祖母谢王氏轻轻的拉着谢道韫的手，并对着面前的几个孩子说道
“祖母与你们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你们将此记恨于心，往日的仇恨我们自然不可忘却，但你们要知道的是，真正可以化解仇恨的是‘宽容’、‘放下’、‘慈悲’。这也是我为什么一把年纪了也要带你们去往灵隐寺的原因，不过你们更要记住一点，只有当你们拥有绝对实力之时，你们的敌人才会接受方才我说的‘慈悲’与‘宽容’，这是一件非常考验智慧的事情”
谢玄听后，回道祖母
“玄儿明白祖母的意思，将来我们出征作战之时，自然不可被仇恨左右，两军交战，攻心为上嘛，平日里常听三叔讲些儒道之说，如今能来此佛家圣地，定要好生学习，不枉此行，也不枉祖母这番教诲”
祖母谢王氏欣慰的摸了摸孙儿们的头，那泛着泪珠的双眼，深邃而坚毅
“吁母亲，前面就是灵隐寺了，不过我们可要步行前往，那小道崎岖，两边较窄，车马过不去了”
谢安安置好马车后，便搀扶着母亲谢王氏，带着谢道韫等人，步行前往灵隐寺。一行人踏着破碎的石板路，聆听着深沉而又悠远的钟声，小步的向前走着，虽还未到佛门大殿跟前，却已然可以感受到他们的虔诚之心。
这灵隐寺背靠高山，面朝飞来峰，建于山林之上，置身其中仿佛坐于佛像之下，苍绿参天的古木，栩栩如生的壁雕，将寺庙的清幽与肃穆之气展现的分外浓郁，不知不觉之间，谢安一行人便来到了寺庙门前
“小师傅有礼了，我们是从建康而来的，应我家表兄王羲之之请，特来贵寺赴约，劳请引下路”
当值的小和尚听到后，便热情的引着谢安等人前往寺庙会宾大殿，与王羲之等人相见
“哎哟，姑母这么大年纪了还不辞辛劳，这一路颠簸可还好呀？安石吾兄你也真是的，姑母可是古稀之年了，要是路上着了风寒，你让我这个做侄子的情何以堪噢”
“逸少啊，此趟灵隐之行，是我老太婆非要来的，你表哥虽三番劝阻，但我意已决啊，哈哈哈，别看我已到古稀之年，可这身子骨硬朗着呢”
王羲之上前搀扶着姑母入座后，便示意谢安等人各自随意坐即可，作为灵隐寺翻修的鼎力支持者，以及此次‘佛道之辩’的主持者，王羲之先引荐了本寺庙的住持济鉴大师率先论道
“贫僧济鉴，师承慧理法师，乃是本院首位入室弟子，想我灵隐禅寺虽立不久，但却饱经沧桑，前几年毁于战火，今日幸得王内史及各位贵人相助，才得以重修，贫僧先在此诚心谢过。我听闻谢居士常年隐居东山，不愿入朝为官，这是否与足下尊崇的儒家之道有所背离呢？”
谢安捋了捋胡须回道
“自汉武帝重用儒学大家董仲舒以来，历朝历代的朝堂都以儒学思想为正统，天下士子也都以‘四书五经’等儒家著作为主要学识基础，时至今日，‘学而优则仕’之论可谓深入人心，这也是我的毕生追求，可自汉帝桓、灵之后，朝堂之中卖官鬻爵，贪污腐败之风盛行，尤以我朝‘王石斗富’之事最令人咋舌，这当是在下为何‘学而优却不入仕’的原因吧”
王羲之接着表弟谢安的话说道
“是啊，如今我朝可以说是，一来下等士族以及寒门子弟几无入朝为官之可能，二来即使是我等世家大族，要想坐稳这高位，也免不了上下打点、走动。甚至有许多德才浅薄的鄙陋之人做了高官，而那些为人正直且学富五车之人却被排挤，甚至迫害啊，长此以往，恐寒了天下士子匡扶社稷之心啊”
济鉴法师频频点头，对着王羲之以及谢安等人说道
“自中原‘八王之乱’以来，我朝可谓是内忧外患啊，外有胡人肆意入侵，内有豪族兼并而起，一方面百姓遭受着战乱之苦，生死之险；另一方面呢又遭受着豪强地主重重的奴役与剥削，在这些重压之下，众生曾经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对于几百年来的儒家正统思想产生了怀疑，继而才有如谢居士这般的避世之举吧，而这恰恰符合道家‘无为而治’，‘清心寡欲’之理念”
谢安随之附和道
“大师所言正中在下之意啊，以那‘竹林七贤’为例，其人个个博古通今，卓尔不群，均有大学问啊，然而却隐居山林，倡这清谈之风啊，时至今日，已然是夹杂着‘老庄之道’的‘玄学’了。在下不才，亦浊于其中啊，还请大师解惑”
济鉴法师转着佛珠，慢声说道
“儒家之道，其主要表现为‘积极入仕’，可谓进取、实用。而老庄之道，主要表现在‘清修无为’，可谓规律，养性。然两者均受外力影响，尤其是这‘玄道’之说，常使人进入虚空之中，甚至吸食那‘五石散’，致人萎靡不振，形销骨立。故贫僧以为，要想使黎民安生，社稷稳固，必然要从‘修心’起始，心中有爱，万物有生，进而一传一，二传四，方能天下大治”
谢安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好似心中之惑，逐渐明朗，济鉴法师见众人静思无语之状，便接着说道
“我佛家思想的核心要义，可用四个字概括，即为‘因果循环’，而众生之困惑皆有因缘，即善念善果，恶念恶果。你我均为众生一员，倘若人人都选择避世无为，那么谁来改变这混沌的世界呢。至于这儒道佛三家，贫僧可一言蔽之，即儒家修身，道家养性，佛家修心，心正则事可成也！”
谢安听后，立刻起身作揖道
“法师一席话，使在下豁然开朗，回想我谢安这些年来，一直推崇那‘玄道’之说，且屡屡组那清谈之会，此番想来，这隐居避世之法实属毫无担当之举啊”
端坐一旁，静静听讲的谢安母亲谢王氏见儿子有所顿悟，继而反思消极避世之举，她这脸上也浮现出了慈祥与欣慰。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暗，灵隐寺的斋宴也早已准备妥当，住持济鉴法师，领着谢安与王羲之一行人前去用餐。
斋宴过后，谢安与王羲之坐在春淙亭中聊起今日之辩时，谢安对着王羲之说道
“吾兄此番邀我前来灵隐寺，想必是借济鉴法师讲解佛道之说，来劝我入朝为官吧？”
王羲之回道
“请你入朝为官，这可是江东士子之心啊，以你之才，当以大任才是，且我听闻桓相正筹备着再度北伐，我窃以为桓相此举恐有积功自重之嫌啊”
谢安听后连忙堵住王羲之的嘴巴，小声说道
“此话不可乱讲，我自心中有数，常言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嘛你万不可与外人随意揣测桓相之心啊，以免累及全家”
灵隐寺的夜晚，格外的静谧，明镜般的月亮高挂空中，那轻如流水的光辉照耀在寺庙之上，远看好似佛光笼罩着一般，夜阑人静，万物都逐渐进入梦乡
‘寒夜香月白，山寺坐峰开
泉流清双涧，春淙心间来&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