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竹马之交
经历过两次生死遭遇的谢奕一行人,在刘建及其部众的护卫下,终于平安顺利的抵达豫章城下。江州州府各大小官员也早已排列两旁,等待谢奕的到来,却看见谢奕等人蓬头垢面,衣衫破碎,且身上均有血迹,不禁互相嘀咕了起来,谢奕见众官员面面相觑之状,泰然上前说道
“在下便是安西将军谢奕,受陛下之命,前来江州赴任,因在柴桑境内遭遇山匪截杀,故落得此状,幸得刘兄及其弟兄相救,谢奕这才侥幸偷生”
这时一位江州府官上前作揖说道
“在下江州主簿陆纳,久闻谢将军大名,我等江州官员有如久旱盼甘霖,期盼朝廷早日派来官员接任刺史之位,如今等到将军到来,可谓江州之幸啊”
谢奕扶起陆纳的手臂,回道
“陆大人过誉了,你我同朝为官,上不辱君命,下不负黎民便是,日后相处,还请勠力相助才是”
说话间,谢奕便拉着江州主簿陆纳等几位官员一道进入豫章城内,因随行护卫都有身伤,当日的接风宴席即延后再办了。等来到刺史府衙之后,谢奕即刻任命刘建为‘骁骑校尉’,总领豫州骑兵,任命张宝为江州参军,并把刘建的几十位弟兄编入督军护卫,充当谢奕的亲兵。安置好伤兵之后,谢奕便独自一人静坐在后府的亭中,望着皎月,不知心中作何感想。或许是想念建康城中的母亲、妻子、还有几位子侄,又或许是庆幸这劫后余生吧。
这时刘建提了壶酒前来找寻谢奕
“谢兄独自一人在此,是在对月寄着思乡之情吗?”
“咳,若不是刘兄出手相救,我恐怕是没命再回建康,去见我那母亲、还有妻儿了”
“喔?谢兄子女都多大岁数了?”
“建康家中有子侄三人,我家长子谢玄,年十六,长女谢道韫,年十四,还有我二弟谢安之子谢琰,年十五,刘兄你家的呢?”
刘建听后,长叹了一口气,脸上已不再是白日里的粗放、豪迈之状,而是愧疚、无奈之表,此时也不禁望了望那轮皎月,然后说道
“我儿名唤刘牢之,小名道坚,与你家公子同龄,前些年随我颠沛流离,四处流亡,我不忍其年幼与我吃苦,便将他寄养在会稽郡山阴县一猎户家中,小儿酷爱舞弄些刀枪棍棒,自幼便与我学武,那腿脚功夫,甚是了得”
谢奕听后,急忙说道
“我家表兄王羲之便在会稽郡任内史之职,待我书信一封,托我那表兄接你儿入谢府,与我那三个子侄作伴,想必这几个娃娃们定能志趣相投、情同手足,尤其是我那侄子谢琰,小小年纪也练得一身好本领,到时可与你儿切磋切磋啊,哈哈哈”
刘建听闻谢奕这个安排,连忙半跪着抱拳道
“那我便替小儿多谢兄长了,能入谢府此乃我儿之福啊”
谢奕也连忙扶起刘建,握着他的手说道
“哎,你我乃是异姓兄弟,且于我有救命之恩,何谈谢字,往后可不许如此了,你我兄弟私底下随意些,切莫拘泥小节”
想那刘建听闻谢奕此举,内心必定是感激涕零,究其原因还得说晋室南渡后,当朝为官者均为世家大族,尤以王谢桓庾四大家为胜。下等寒士与普通百姓要想出人头地,除了屡立军功外,别无他法。如今刘建之子刘牢之有幸进入谢府,就好比是一只脚踏进了晋朝权力中枢,来日或入朝为官,担当要职也不无可能。就在当天晚上。谢奕便写了两封书信,一封送往会稽郡,一封送往建康家中。
几日后,身在会稽郡担任内史的王羲之收到表弟谢奕的书信与刘建的信物后,便着人去往山阴县一猎户家中寻找刘建之子刘牢之,就在猎户家人依依不舍的目送中,刘牢之便被王羲之派人护送前往建康谢府。在得知刘建对谢奕有过救命之恩后,王羲之所派之人在路上格外照顾刘牢之,并就地取材,给他雕刻了一把木剑,两人一路上好似一对忘年之交。
来到谢府后,刘牢之看到谢家老小都站在门口迎接他,竟然有些羞涩不知所措
“想必你就是小道坚吧,你爹刘建与我家韫儿的爹是异姓兄弟,那你便是我的义子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哟”
谢奕之妻阮容弯着腰,和蔼可亲的对着刘牢之说道,一旁的谢道韫貌似对这位少有英气,但又略显腼腆的小哥哥充满了好奇,竟十分热情的上去拉着刘牢之的手臂说道
“你叫道坚,我叫道韫,要是不细说,旁人必定以为我俩是兄妹呢,爹爹书信来说,你酷爱习武,腿脚功夫了得,那日后便可与我二哥时常切磋了呢,他可是我谢家子弟中武艺最高的,喏,这就是我二哥,他叫谢琰”
说话间,谢道韫另一只手便把身旁的谢琰拉了过来,此时谢家的长孙谢玄也拍着刘牢之的肩膀说道
“我叫谢玄,你爹爹对我爹有过救命之恩,且已结为异姓兄弟,那你便是我谢玄的兄弟了,以后我们同入同出,生死相随”
“你也是我谢琰的兄弟”
“还有我建康城里我又多了一位哥哥了”
谢家老祖宗谢王氏看着这几位子孙,也是非常的高兴,一边拄着拐杖,一边慢慢的走到刘牢之面前说道
“道坚啊,以后这谢府就是你的家了,玄儿,琰儿,韫儿你都认识了,过几日便随他们一同去国子学听博士们讲学,务必要刻苦勤勉,来日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啊,哈哈哈”
此时,站在一群孩子边上的谢安,一边捋着胡须,一边面带和善的看着这位少年,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示意大家先进屋再说。进屋之后,谢奕之妻阮容便领着刘牢之前往他日后居住的房间,其实也就是平日里谢玄的卧室,阮氏此举是想让两位年纪相仿的少年,同床而眠,同被而盖,好让刚来的刘牢之不感到生分,亦能尽快融入谢家。
“以后啊,你们便睡在一个卧室了,定要像那祖逖、刘琨一样,不仅成为感情深厚的好伙伴,也要一起树立远大的理想,将来一同建功立业,收复故土,莫要辜负你们爹爹的厚望,玄儿来,你帮道坚整理下这头的铺盖”
谢玄听后便过来接过母亲手中的被盖,身旁的的刘牢之也立刻拿过被盖的另一头,与谢玄配合着,片刻间两人便整理好了床铺。两位少年初次相见,即建立起了难能可贵的会心默契,好似上天特意安排般,看的母亲阮氏甚是欣慰,站在一旁,一边微笑,一边连连点头称赞。
当日晚宴之时,谢家老祖宗谢王氏以及其他几位谢家的长辈,都不停地让丫鬟给刘牢之夹菜,言语中也尽是对刘牢之的关切,不一会儿那小小的越窑瓷碗都快装不下了,这久违的‘家’的温馨之感,让这位刚刚入谢府的刘牢之竟有些‘招架不住’,一时之间,那豆大的泪珠顺着绯红的脸颊一颗颗的滴入碗中,不知是蕴含了多少的心酸
“道坚啊,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饭菜不合你的口味,吃不习惯呀?”
见此情景的谢道韫母亲—阮容,急忙放下手中的碗筷,走到刘牢之面前,焦急的问道,而刘牢之并没有回复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往嘴里送饭,想必这顿饭菜的味道要比往常日的要重得多吧。坐在左排第一位置的谢安则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幕幕都在他的眼中,但神情却毫无变化,好似一位尊者,洞穿一切,当看到刘牢之吃的差不多之时,便放下碗筷,对着他说道
“道坚啊,这谢府就是你的家,我们可都是你的家人了,过几日我便带你去国子学,与你这几位兄妹一道念书学道,还有我家琰儿屋里有好些本刀枪棍棒的册子,你要是想学,可以让琰儿带你去”
刘牢之听后,轻轻的点了两下头,然后看了看谢琰,两位少年同时会心一笑
“对了,日后你便随玄儿,韫儿一道叫我三叔。还有,倘若学堂之上,你调皮捣蛋,不学无术,惹得先生告你黑状的话,我可要责罚于你”
听闻此话的谢道韫,应声回道
“三叔你多虑了,我想道坚哥哥一定比我二哥聪明多了,前几日先生讲到屈子的《离骚》,我家二哥却只能背出前两句,支支吾吾的说出‘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便说不下去了,哈哈哈哈,郗家的两位纨绔公子尚且背得出四句”
“小妹你你忘了桓家的桓玄跟郗家的郗僧施欺负你时,是谁替你出头的,你此番却在爹爹面前嘲笑于我,以后我可不管你了,哼”
此时,坐在上座的老祖宗谢王氏敲了敲盛汤的器皿,严肃的说道
“好了好了,用膳之时,怎可喧哗,尤其是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你三叔话没说完,便被你打断,这成何体统,也就是你三叔宠爱于你,以后可不许这般,没了规矩,我可要敲打你了”
听到祖母严厉的‘训斥’后,谢道韫那正要开言的嘴,立刻又憋了回去,而一旁的刘牢之都看在眼里,没想到这位小妹妹如此灵动可人,初来‘贵地’也得她如此关照,心里不知是何样的欢喜,只看见少年的脸上洋溢着纯真的青春之意。谢府的一天就在这轻快而又不失规矩的气氛中结束了,而谢府中这几位少年的情谊才刚刚开始。
晚膳过后,在谢安的督导之下,谢玄等三兄弟,便开始在后院进行每日的‘谢氏’家课,主要的科目是,扎马步、静坐禅、以及练习吐纳之法。这般武学套路是谢安结合葛洪所创的《抱朴子》而加以改良,去掉书中所讲的神仙求药、鬼怪变化等仙道之说,而保留其中的‘气禁’之法与‘养生’之道。这股道家玄学风气也是时下最盛行的,正如葛洪所说‘上士得道于三军,中士得道于都市,下士得道于山林’。因此当时的东晋尤其是故吴地区,修炼方术与追求精神解脱在读书人中甚是风靡,作为远近闻名的大学者,谢安自然也是推崇者之一。
“夫,人在气中,气在人中,自天地至万物,无不须气以生也,善行气者,内以养身”
只见谢安一边闭目静坐,一边口吐心诀,而一旁的谢玄等人也都照样照学,兄妹三人无不认真练习着,这新奇的景象看的刘牢之如坐雾中,不明所以,不过这般情景,却好似求仙论道,超然脱俗。
“道坚啊,你不妨也学着做做看,习武之人切不可只顾筋骨强劲,而弃内功不顾,倘若日后上了战场,伤了皮肉倒是小事,若内气混乱,则经络尽失,到时怕不只是身废,恐有性命之忧”
“是,三叔”
听完谢安说后,刘牢之便看着谢玄等人,有模有样的学了起来,只因初次练习吐故纳新之法,不免时而发出些声响,却不曾影响到众人,仿佛这尘世之间,只有刘牢之一人,这静寂之气,就连刘牢之都能听到自己厚重的呼吸之声,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谢安才说道
“好了,今日就到此,不过,道坚第一次见识这坐禅之法,我倒想听听你的感受”
刘牢之听后,并没有即刻回道,而是闭着双眼,重新感受了下方才的打禅之感,然后便回道
“回三叔,刚开始吐纳之时,气觉不顺,几番吸吐之后,胸间便似有一股热气,上下蹿腾,之后便觉得全身轻盈,仿佛置身于空中,身旁静若无物”
“我就说道坚哥哥聪慧过人吧,只这一次,便领悟到这坐禅吐纳的第一要义了”
一旁的谢道韫接着刘牢之的话立刻说道,而谢安听后,也捋了捋胡须,轻微的点了点头,说道
“不错,我让你们练习这坐禅吐纳之法,一来是助你们更好的强劲身体,提升武学,二来是想通过这儒道心术,让你们明白一些道理,就好比《礼记·大学》中有言,‘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故而正心乃是成大事的首要之义,而这坐禅吐纳,便是最好之法。希望你们都能好好领悟这其中的道理。”
一旁的谢玄接着谢安的话说道
“三叔,这坐禅吐纳之法确实有益,但侄儿认为这儒道心术过于理想化,甚至有些玄幻,其中的‘道生万物,无为无形’,会将人带入到无尽的虚空与冥想之中,而在这乱世之中,应当是‘有为才有形’,故侄儿认为心术之道不可深求其理,而应虚实结合,取其有益而用之,这样才能改造乱世,救国安民”
“玄儿聪慧,我谢家后继有人咯,以后你们都要像玄儿一样,学思结合啊”
谢安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位大侄子,眼神中的赞许之意都快夺眶而出了,他那脸上也满是喜爱与欣慰,在这融融夜色之下,本该是阵阵肃寒之气,却因几位少年的蓬勃朝气,而充满了盈盈的活力与无限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