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福祸相依
宴席之上,皇帝司马奕宣旨任命谢奕出任江州刺史,太宰庾倩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接受这个既定事实。但在回府的路上,庾家兄弟便忿忿不平,尤其是其弟散骑常侍庾柔,早就想那刺史之位是囊中之物,只因桓温多次阻挠才没能如愿,于是便与其兄商量着接下来该作何打算庾府后院亭中,太宰庾倩与其弟庾柔正在交谈着
“兄长,如今陛下已任命谢奕出任江州刺史,这对于我们可不利啊,若建康有异动,桓温的荆州军便可顺流而下,到时你我便如他枕下的咸鱼一般,好不自在了;再者假使江州亦落入桓温之手,董卓之事怕是要重现啊”
“你所虑之事,为兄我是知道的,但陛下心意已决,我也无可奈何,不过我想那谢奕此人也不是桓温的鹰犬,这谢家兄弟都还是有些公义之心的。但陛下过于年轻气盛,把此事想的过分简单了些”
“兄长此话何意啊?”
庾希长叹一口气,说道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在外,始彦(庾希)兄长镇守京口,桓温之族弟桓景镇守荆州,各自掌握一方兵权。在朝中,你我兄弟与桓温兄弟长久以来便是分庭抗礼的,简单来说庾、桓两家现已是可以左右朝局了,陛下决意任命谢奕出任江州刺史,我窃以为,此举一来是想继续维持这个平衡关系,以免一家独大;二来呢也可引入谢家之势削弱庾桓两家”
庾柔听后还是不明就里。于是接着问道
“那陛下岂能不知谢奕与桓温往日私交甚重,这万一谢奕要是摇摆不定,又该当如何呢?”
庾希接着说道
“咳我朝权力中枢之中,吴郡四大家族,顾、陆、朱、张四家如今已无当年之权势,在朝中并无影响,琅琊王氏又因为王敦之乱,逐渐失去了士子领袖之位。现也只有我颍川庾氏,谯国桓氏以及陈郡谢氏堪称庙堂砥柱,因此陛下便寄希望于谢家,你忘了陛下临了那番对谢奕的话了吗?罢了罢了,来日我便入宫,或许此事还有转机”
正当庾家兄弟为‘丢失’江州刺史之位而苦恼之时,谢府里却是一番异常热闹景象,好似过节一般,尤其是小女儿谢道韫,自打听闻父亲谢奕出任江州,便一直跟在母亲阮氏身旁,询问着关于江州的地理,人文,风情等,多半是在给之后去江州做准备吧。
“爹,我娘说江州之地峰峦叠嶂、俊秀奇险,那山川风景更是异常秀丽,我也要随你同去江州”
“你啊,姑娘家家的,就知道玩儿,你可知江州山地多猛禽异兽吗?,尤其喜爱你这般白嫩的女娃娃,一口一个”
谢奕边说边拉开了大嘴,好似饿虎吞食一般,吓唬谢道韫
“好了老爷,你就别吓唬她了,倒是今日朝堂之上,可有发生不快之事?这江州刺史之位好多人眼红着呢,想必阻拦之人必是太宰庾家的吧?”
“不出夫人所料啊,桓相再次帮我请封之时,庾太宰便起身阻拦,桓相之弟桓冲也随之与其辩说,俩人你来我往,一番争辩之后,陛下决然任命我出任江州,我正打算谢恩之时,陛下又特意嘱咐我‘好自为之’,不知陛下是为何意”
“陛下之意,便是要你好好带兵,统领江州军务罢了,你尽管尽心竭力,替陛下分忧,我担心的是,庾太宰不会善罢甘休,你可要小心谨慎才是”
“夫人且放心,我自有打算,玄儿,琰儿,你们都过来,我有话与你们说”
谢玄、谢琰、谢道韫三兄妹都乖乖的站到谢奕面前,好似士兵等待将军的军令一般
“下月初,我便要去江州上任了,我不在家的日子里,你们可得好好在国子学听课,万不可马虎,尤其是你,一个女孩子自然要有女孩子的样子,怎么能跟你两位哥哥那样,攀高爬低的,这成何体统”
“爹,整日读那些经书典籍着实无趣,先生讲的诗词歌赋,我听一遍就能一字不差的背出来了,先生可是时常夸我‘天资聪颖’,‘孺子可教’呢”
“是的爹,小妹可不是吹牛,那些个磨人的诗文,我看着只想打哈欠,而小妹却可以融会贯通,那日先生讲的《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你可知先生领我们读了一遍,小妹便能完完整整的背出来,而我只记得那么一句了”
谢玄这番话,一旁的母亲阮氏听得频频摇头
“玄儿你啊,诗文歌赋你是学不进去,你父亲书房那些兵书倒是倒背如流,你但凡有这心思,也不至于只记得住一句不是?”
“哈哈,玄儿确实像极了我啊,为父打小便记不住这些个子集经文,因此自小就没少讨你祖父的打,但对于兵法韬略却是如同‘天明下雪,明明白白啊’,你娘说你兵书看了不少,那《孙子兵法》第五篇《兵势篇》,你且说来听听”
谢奕立刻摆出一副教书先生提问学童的模样,而小谢玄则转了转双眼,即刻回道
“孙子曰: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孙子此篇意指为将之人,必须善于顺应天时,善于利用地利,充分发挥人和。如能做到这三点,就能所向者无敌,所击者万全了。”
谢奕听后,拍了拍谢玄的肩膀,不停地夸道
“恩不错不错,在如今之乱世,文治武功二者缺一不可,但能带兵打仗,统帅三军则更为难得,我听你娘说韫儿想与你们一道习武强身,往后你便带着她罢,作为哥哥可得照看好你小妹,对了琰儿,我已经托人去广陵请你父亲回府,我走之后便由他来管着你们了。任何时候你们都要铭记一句话‘兄弟逆于墙而外御其辱’我朝如今只有江南半壁天下,就是因为不团结,才给了胡人可乘之机啊”
即将远赴江州上任的谢奕,此刻对于家中的孩子们尤为关切,嘱咐了一大堆事情,仿佛此去是一趟不归路一般,连平日里少见的严肃之状也都显现出来,让妻儿们多少有点‘无所适从’。
几日后,太宰庾倩以看望妹妹——当朝皇后庾道伶为由,进入皇宫
“兄长今日入宫,怕是有要紧之事与我说吧?”
“正如妹妹所言啊,前几日陛下决意任命谢奕出任江州刺史,我此番前来是看看此事是否有回旋之余地,我原本想推举吾弟庾柔上任,但那桓温兄弟次次阻挠,终未如愿,还请妹妹在陛下枕边多多美言啊”
“咳,不妨与你直说,妹妹我现在也是‘人微言轻’了,你亦知始彦(庾希)兄长在京口任人唯亲,断了不少人的前程,当地的告状折子接二连三的送到陛下跟前,我这张老脸算是用尽了;且如今陛下甚是宠爱孟美人,无奈我人老珠黄,新人胜旧人啊,这叫我如何去陛下面前为你等进言呢?此事我看就此作罢,想那谢奕也不是桓温之辈,若你与谢奕结交秦晋之好,岂不一举两得?”
“我与谢奕毫无半分私交,何谈秦晋之好啊”
就在庾倩低头叹气之时,突然一个诡异的念头出现在他脑中,只见庾倩此时眼神闪烁飘忽,嘴角抿向一边,右手成拳,锤了锤桌案,口中念念有词道
“秦晋之好秦晋之好”
“兄长你口中念叨些什么呢?我看你多半心中已有对策了吧”
“多谢皇后妹妹提醒,我这就回府与庾柔商讨,兄长先行告退了”
说话间,庾倩便作揖后退,匆匆走出皇城,但一手放在背后,一手握成拳紧紧的放在胸口,时不时上下摆动,看着兄长庾倩远去的身影,皇后庾道伶面带无奈的摇了摇头,生于斯,可谓半点不由人,尤其生在这门阀世家,‘形’与‘意’都由不得自己。
庾倩回府后,便急忙去往弟弟庾柔屋里,打算与其一起详细谋划刚刚在宫中的所思所想
“柔弟啊,方才我进宫与道伶妹妹商讨,如何应对谢奕出任江州之事,妹妹她希望我们与谢家结秦晋之好,但此事我认为必不能成,我庾家与那谢家并无深厚往来,故而我心生一计,你可知吴郡那儿有北朝溃逃而来的‘乞活军’余部,如今已成为‘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刺客帮派,其中领头的便是我的故交冉邺”
还没等庾倩把话说完,其弟庾柔便插话道
“兄长莫不是要请这帮亡命之徒去刺杀谢奕?”
“正是此意,既然江州刺史之位不归我庾家,那便叫旁人也坐不成,你速速安排可信之人携重金去吴郡城东,寻一处叫‘影园’的山庄,与其庄主冉邺说明来意罢了罢了,还是你亲自前去,带上我的书信,此机要之事若交予外人,我还是放心不下”
“那我这就去挑选几位信得过的家仆,今夜子时便一道出发去吴郡”
“且慢,负责北门巡城的宿卫军将领,可是会稽王司马昱之子司马道生,其人疏躁,不修行业,且酷爱饮酒,你务必带几壶上好的‘竹叶青’去,让其放你等出城,你等切记乔装打扮,与司马道生交谈之事由家仆出面即可,你万不可露面”
正如庾倩所言,负责北门的宿卫军将领司马道生,果然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酒囊饭袋’,在庾倩家仆几壶美酒与黄金的贿赂之下,加之三言两语的哄骗,竟未做细致盘查,便大开城门,放了一行人出城。
次日晚时,趁着夜色,庾柔等人便来到兄长庾倩口中的‘影园’,只见此园门前摆着一对巍然正坐的石狮子,在这灯火照耀之下,庾柔猛地往身后一倒,原来这石狮子双眼竟被涂成了血红色。而园内则林木交错,山石密布,长长的廊中墙壁上雕刻着一群被绳索绑住的少女,或披肩散发,或匍匐于地,凄惨之状,看的一行人心中直发寒。若不是冉府管家的引领,庾柔一行人恐怕要绕晕在此。
“来人可是当朝太宰庾倩大人的胞弟——庾柔?”
堂前说话这人便是江左赫赫有名的‘影园’门主——冉邺,正背朝着庾柔等人,一手背后,一手把玩着手中的石珠子,仰视着中堂悬挂的字画,画中乃是一位骑着骏马,手持长枪的将军,其身后却是正在追杀他的千军万马画的左边则提了一首诗
‘永嘉夷乱摧中华,狼烟孤号传万家
城村草木几断春,以吾汉血复又生’
“正是在下,小弟庾柔见过冉门主,深夜造访,却有要事相求,此为我兄长庾倩手书,请冉门主过目”
接过管家递来的书信,冉邺粗看之后,眉间紧锁,转身便说道
“二十年前,我在燕湖口被人追杀,身负重伤之时,正是你兄长庾倩助我躲过此劫,当下之事若是刺杀一平常人,于我而言倒是小事一桩,但我听闻那谢奕可是陈郡名门之后,其谢家子弟,为将者,守土卫国;为官者,廉政爱民,因此深得百姓爱戴,我若是除去此人,来日我如何面对冉家先祖?,又如何面对这万民之心?”
庾柔见冉邺此人,膀大腰圆,苍髯如戟,那不怒自威之气扑面而来,竟被吓得不敢吱声言语,而此时一位随同的家仆急忙扯了扯庾柔的衣袖,示意他奉上带来几箱珠宝。
“冉冉门主,这是家兄特意为你准备的一半定金,事成之后,另一半定会如期送至府上,还请冉门主看在与家兄私交之情分,助家兄一臂之力”
冉邺看了看地上的三箱珠宝,面不改色的回道
“如今我在江南各地,都已开了多处商号,江左码头之利也尽归于我,所聚财力足以养活手下众弟兄,我之所以保留着‘影园’帮众,是为了替天下除去那些为虎作伥,出卖同胞的贼人。而谢奕将军乃是大将之才,堪称我朝之长城,他若有所闪失,来日北方胡人入侵,势必国将不国,到时家又何家呢?”
“这这”
庾柔听完此言,亦觉颇有其理,顿时不知该如何应答,而冉邺此时则回想起二十年在燕湖口的马厩中,于那生死之际得到庾倩庇护,才躲过仇家追杀,事后便向庾倩起誓道‘今日幸得庾兄相救,大恩必铭记于心,来日定当生死相报’,回想起这段往事,冉邺又对庾柔说道
“天色已晚,你暂且去客房休息,有事你招呼孙管家便是,至于刺杀谢奕之事,我会给你兄长一个交代”
冉邺说完,便示意孙管家领着庾柔一行人前往客房。正当吴郡‘影园’这边陷入沉寂之时,建康谢府东房中,小女谢道韫因其父谢奕不久将前往江州,近几日便长留在父亲身边,万分珍惜这当下的时光。
“爹,你这一去江州,韫儿可要许久见不到你了,到时我娘要是责罚于我,我该怎么办呢?”
“你但凡听你娘的话,不瞎折腾,好好读书、练武,你娘断不会责罚你,你忘了她可是出自阮氏名门,是那‘竹林七贤’之一,阮籍的族人,你将来似你娘这般,我便知足咯”
“行,韫儿知道啦,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德行嘛,你可说过多回了,对了爹,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或许是我多虑了”
“在爹面前有何不敢说的,但说无妨”
谢道韫此刻十分认真的看着父亲,稚嫩可爱的脸上,却满带忧虑之状
“爹,既然你出任江州刺史之事,朝中多有阻挠,我料想你此番出行定会再生枝节,让你不能如愿赴任,祖父留下的锁子甲,你可要穿在身上,以防万一”
“在下领命”谢奕摸着女儿的额头,笑着回复道
谢家东房就在这‘千叮咛万嘱咐中’,慢慢进入梦乡,而此时的谢奕却不同与往常,往常时候他早已鼾声四起,这会儿却躺在床上,时而看着一旁的妻子阮氏,时而又看着床头,不知作何感想,好似有种莫名的焦虑萦绕在他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