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州之争
谢奕大军走后,这凤凰岭上便迎来了各类飞禽与走兽,有的在河水边嗅着什么,时而抬头警觉着;有的在枝头哀叫着什么,时而低头凝望着在那苕溪东段与南湖交汇处,则遍布着高高的杂草,在腥红夜色的庇护之下,一艘小船静静的漂在其中,即便谢奕大军早已远去多时,这小船也不曾驶出草中半寸。
刚从血战中突出重围的‘流民’焦急的询问道
“张天师,刘大哥伤势如何?,可还有救?”
“众位兄弟稍安勿躁,刘兄虽中三箭,但并非要害之处,只不过失血过多,昏睡过去罢了,只需静养些时日,便可恢复”
一位算命先生打扮的老胡子,气定神闲的对着几位‘流民’说道
听闻头领性命无忧,这几位‘流民’悬着的心也便放下了,但又随即问道
“那接下来,我们何去何从,天师可有打算?”
张天师浅浅的看了看众人,又闭目思索了片刻说道
“孙泰虽死,但孙恩被擒,不知建康城里的那位老爷会如何处置我等,依我之见,我等暂且往西前往豫章避避,此处乃是江州腹地,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并不在他们的全权势力范围”
“如此甚好,众兄弟全凭天师安排”
翌日午后,丞相桓温与其弟桓冲,以及太宰庾倩兄弟也早已在建康南门外静静的等候着,城中百姓也都站列两旁,以迎谢奕凯旋之师。在这人群之中,自然少不了各家的‘鹰犬’,且客栈、酒楼之上都已埋伏好了弓箭手,只是这应声倒下之人不知是敌是友。
“听闻谢将军大败孙泰于苕溪河畔,我等按捺不住这欣喜之情,特来迎接将军凯旋”
而此时谢奕只顾骑马执鞭,不知是当下人声嘈杂,还是故意装作没听见庾太宰之言,竟默不作声,径直往皇城方向而去。庾倩兄弟也顾不得这尴尬气氛,便急忙望向随后的大军之中,仿佛在寻找着什么,而这长长的队伍之中,除了还朝的将士之外并无他人。桓温兄弟见此情形也只得面面相觑,不得其解。大军远去后,两旁的民众以及明里暗里的‘鹰犬’也都悄然散去,桓、庾两派官员亦匆匆赶往朝堂,原来谢奕早已安排,已让王坦之秘密押着孙恩等人绕道北门先入建康皇城中。
“谢将军真可谓英勇神武啊,只用区区数日,便平定了孙泰叛乱,替朕安抚了江左士民之心。将军但愿何赏,朕均可准奏”
还没等谢奕开口,丞相桓温便作揖奏请道
“陛下,我听闻,将门之下,必有将类,且谢将军之能,如今亦有目共睹,故老臣推举谢奕将军出任江州刺史,以拱建康之侧翼防卫。”
听到此话的太宰庾倩,急忙出列回道
“陛下三思啊,江州之地事关建康安危,故如今暂归五兵部直属,重要之事由百官商讨而定。此地若处置不当,落入敌手,敌军便可顺流而下,直捣建康,到时后果不堪设想啊”
丞相桓温也立刻针锋相对的回应说
“太宰大人,此话是何意啊,你屡次阻挠江州刺史之任命,如今可是质疑谢将军的才能不足以胜任此位,还是想把这江州刺史之位据为己有?你我同朝为官,理应为陛下分忧,人尽其才才是,怎可有此心思呢?”
这句话把在场的官员包括桓温的弟弟桓冲都说得不明所以,简直一副‘恶人先告状’之象,偌大的朝堂即刻陷入尴尬的寂静之中,站在一旁静默已久的谢奕此时站出来说道
“此番率军平叛,能够得胜而归,全赖陛下圣明,以及众大臣的运筹,谢奕之功实在微不足道,故臣不敢所有封赏,只求陛下能够接受孙恩部众的归降,予以妥善安置,此举一来可以为朝廷大开招安之风,各地匪乱必能不战而屈之;二来也可为朝廷积蓄民心民力,有助于将来北定中原,收复故土啊”
此时庾倩之弟——散骑常侍庾柔接着谢奕的话说
“孙泰之乱既已平定,理当论功行赏,但我听闻匪首孙泰是被一股‘流民’刺杀而亡,谢奕将军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且孙恩一伙人是否有朝中大臣背后相助也不可得知,故臣以为先把孙恩收入廷狱,至于封赏之事,可于几日后的庆功宴上再定”
“庾常侍言之有理,那今日便如此吧,谢将军暂且回府与家人相聚,好生休息,来日宴席之上,朕与各位大臣再议定封赏之事”
退朝之后,桓温的幕府‘智囊’——郗超面带不解的问道桓温
“丞相推举谢奕出任江州刺史,是否操之过急了?,先前庾家对于丞相夺去荆州刺史之位已深有不满,如今又妄图假借谢奕之手,削去庾家在江州的势力。势必引起庾氏兄弟的极力反抗,此举于丞相恐不利啊”
“庾氏兄弟仗着姑母是先太后,而后妹妹又为当朝皇后,故而朝内朝外势力遍布,屡屡与我作对,尤其在这江州之地,刺史之位悬而不决,如若江州再落入庾家之手,到时北有那辅国将军庾希领兵京口,西又扼守我荆州之兵东进之路,建康若生事端,你我便都身陷囹圄矣;还有,那孙恩得想办法尽早除之”
这边桓温与郗超商讨着如何‘借刀杀人’之时,那边谢奕已过秦淮,穿过乌衣巷到了家门口,而谢家老小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听闻老爷得胜归来,孩子们都早早的等候在门口,尤其是韫儿,可是想你呢,倒是你可曾伤着没?”
谢奕不屑地说道
“一群乌合之众罢了,我不过三两下就收拾妥帖了,夫人勿虑”
“爹你可回来了,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娘每天都让我看那些经史典籍,都不曾带我外出游玩,我都快闷坏了”
女儿谢道韫拽着谢奕的袖口‘委屈’的说道
“你娘如此待你,必有她的道理,好了都别在门口站着了,回屋再说吧,母亲大人身体可好,儿在外也甚是挂念你”
谢奕望着母亲王氏说道,此时母子二人的眼神中都饱含着对彼此的关切之情,常言道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是带兵出征呢。谢母王氏杵着拐杖回道
“我老太婆身体硬朗着呢,我可还等着韫儿出嫁,给她梳理红妆呢”
一家人说笑着进了里屋,谢奕拉着几个孩子,时而摸摸他们的小脑袋,时而看向妻子阮氏,嘴角微微上扬,眼里则是满满的温情。似乎对朝堂之上关于江州刺史归属的事情,毫不关心,殊不知,几日后的庆功宴上等待他的是福还是祸;而谢家这边的‘庆功宴’在谢奕归来途中,谢母王氏与夫人阮氏就已经准备妥当了。
谢家家宴之上,谢母王氏问起此番平叛的经过
“无奕啊,我可曾听说那孙泰系桓丞相之人,你与桓相私交甚深,朝廷派你前去平乱,这倒是个进退两难之事了,韫儿给你的‘计策’到底是如何助你进展如此顺利呢,这孩子非要等你回来,待你说来”
“哈哈哈”
谢奕笑着望了望女儿谢道韫,抿了一口酒,回谢母道
“出征前,我也心有顾虑,许是我常年带兵打仗,脑中想的都是兵戈之事,不曾想那‘为官之道’,倒是韫儿一语道破,‘既然此次平叛是朝堂之争,那我只需将这伙人送于朝堂之上,任由他们去处置就是了,到时我便置身事外了嘛’,可惜原本一切顺利,就在孙泰等人陷入重围之时,一伙‘流民’罔顾生死般杀向孙泰,猝不及防间,孙泰便死在了其侄孙恩怀里”
谢奕之子——谢玄若有所思般说道,
“怕不是一般无家可归的‘流民’吧,在两军交战之间,深入其中,致死对方主将,可不简单”
听闻此话,众人也都点头附议道
“是啊,玄儿此言有理”
谢道韫也接着大哥谢玄的话说道
“大哥所言不错喔,我以为定是有人特意指使的,孙泰如若被抓回来,朝中与之有所联系之人,必定如坐针毡,想除掉孙泰的我想必定是”
“韫儿住口,此事尚无根据,不可妄加猜测”
一向宠爱女儿的谢奕,此时竟也面带慌张的斥责道,一旁的谢道韫则嘟着小嘴,手里的筷子不停地插着碗中的米饭,那委屈的样子,看的谢奕顿时自觉有愧,急忙夹了一只大鸡腿放到女儿碗中。
“是爹不对,爹爹语气过重了,这只鸡腿,权当爹爹给你赔不是了哈”
然女儿道韫并未‘消气’,谢妻阮氏见状,便说道
“好了好了,明日便是‘祭月节’了,就让你爹带你出去好好‘赔不是’,对了,前几日你家逸少表弟送来一副他家二公子的手帖,我去拿来给你瞧瞧,那书写的真是不错,小小年纪便颇有其父之风”
说话间,阮氏便去往里屋,找那帖子
“喏,你且看看这帖子”
谢奕边看边念道“‘中秋 不复不得相 还 为即甚 省如何 然胜人何庆等大军’,哎呦,这言外之意可是怪我许久不曾去王家拜访了吧,那明日我们便前去‘寻口饭’吃吧”
翌日晚,时当年八月十五,会稽郡王家膳厅中,这家主人举杯说道
“无奕兄啊,你还记得上次携姑母回会稽是几时了”
“逸少侄儿,这可怪不得你表哥,他啊军中之事甚是繁忙,安石呢又时常在外,寄情山水,今日‘祭月节’都不知身在何处,落得我老太婆呢在府中管着几个孩子,着实走不开”
“姑母言重了,我这不是跟无奕说笑呢,对了无奕兄,此次得胜归来,朝廷可有重赏啊?”谢奕表兄王羲之打趣般问道
“桓丞相举荐我出任江州刺史,但被太宰庾倩两兄弟阻拦了,陛下便暂且搁置此事,于几日后的庆功宴上,再做定夺”
“江州刺史之位悬置已久,朝臣们都知此为桓庾两家势力交错之地啊,桓相此举,可是借你谢家之手削庾家之势,个中利害你可有考虑?”
听完王羲之这番话,谢奕这才明白过来,桓温举荐他为江州刺史是何用意了,只见谢奕把着酒杯,低头陷入沉思‘桓相屡次笼络于我,这是想倚着我谢家之名,成他家之志啊,这可如何是好’
“不瞒你说,听你说来,我才知此事背后之意,但也无妨,我谢奕平生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又有何惧;而石奴(谢奕之弟谢石)领兵三万镇守广陵,想那庾家兄弟势必得忌惮三分,况且陛下定有圣断,我又何虑?”
王羲之瞅着席间的孩子们,有王家的王献之,王凝之,王涣之还有谢家的谢玄,谢琰,谢道韫这几位,忧心忡忡的对着谢奕说
“庾家两代皇亲,举足轻重,来日庆功宴上,但愿你能全身而退,而不累及全家”
几日后,皇帝司马奕于昭明宫赤乌殿举办庆功宴,酒过三巡之后,丞相桓温便起身说道
“陛下,老臣当日奏请谢奕出任江州刺史之事,陛下以为如何,何不趁着今日庆功宴即刻宣旨”
还没等桓温说完,对坐的太宰庾倩便起身说道
“陛下,此时万万急不得啊,一来江州之地犹如东南咽喉,至关重要,务必思量再三而定;二来谢奕将军平素虽情操高尚,我等都敬佩不已,但其与桓丞相之渊源颇深,若定此事,难堵众生悠悠之口啊,世人都会认为陛下纵容‘结党营私’之徒”
桓温之弟,中郎将桓冲也随之起身对着太宰庾倩回道
“庾太宰此言,是妄言我兄长结党营私,以权乱政吗?那我倒是要好好跟庾太宰说道说道了,汝兄庾希镇守京口,统领江淮军务期间,任人唯亲,朝廷所派之人均被驱回,且又屡屡盗取军需物资。你又作何解释?,再者江州之地固然重要,但无一知兵善战之人坐镇,与国不利,请陛下明鉴”
就在百官私下议论纷纷之时,皇帝司马奕正襟危坐的说道
“中郎大人所言甚是,谢奕将军确是江州刺史之不二人选,朕以为此事不用再议了,即刻宣旨,任命谢奕为江州刺史,领假节,坐镇豫章,一月后上任”
刚说完,司马奕又急忙补上一句
“江州刺史之位,兹事体大,万望谢将军不要辜负朕之的良苦用心,好自为之啊”
“臣谢奕谨遵圣命,必勤操三军,鞠躬尽瘁,为陛下分忧,不过臣还有一请,孙泰叔侄陷入重围之时,已有归顺之心,如今孙泰已死,请陛下好生安置孙恩,以昭陛下仁德之心”
“此事不难,此前会稽郡句章县为防海贼,已移兵屯守,可以让孙恩等人充军前往”
“陛下圣明,臣替孙恩谢主隆恩”,谢奕跪拜谢恩道
宴席过后,丞相桓温走到谢奕身旁,与其一道走出殿外,边走边对着谢奕说
“恭喜无奕兄提领江州刺史,来日你便是坐镇一方的诸侯了,权力越大,身上担的责任也就越大,老夫深有体会啊”
“桓相勿虑,无奕武将出身,身子骨还算硬朗,倒是桓相为国殚精竭虑,可要修养身体才是”
桓温捋了捋胡须,大笑道
“你我可都不年轻了,想当年我们都尚未成家,也都没有如今之地位,那时是何等的‘风流快活’,一壶酒,一匹马,纵情天涯对了,我听闻你家小女蕙质兰心,水灵秀气,今日我便冒昧为我家小儿桓玄说媒了”
谢奕听后,脸色顿时阴沉,急忙回道
“桓相过誉了,我家韫儿尚小,还不及出嫁之龄,况且我儿生性贪玩,整日在家攀高爬低的,哪里配得上桓相爱子”
谢奕说完,便快步往乌衣巷方向走去,只留下桓温在这月夜之下,形影相伴桓温看了看谢奕的背影,脑中不断浮现出年轻时候与谢奕俩人意气风华之象,以及图强报国之志,而如今沧海桑田,在这官场名利之中,往日友情淡薄至此,不禁叹了叹气,环顾四周风景,都已不复当年
“紫台亭阁通云霄,金銮歌舞又几度
凭栏望月敞幽尽,贪饮三杯醉香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