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士人的执着
庐月一行人出酒楼时天色已晚,月光清亮,像盐一样铺了满路
庐月和慕容谕两人告了别,三人缓缓走在路上,牧行不胜酒力,只能化作狼形伏在她肩上,尾巴甩来甩去很是欢快。
庐月倒也不介意,时不时的拉他一把免得滑下去,这一路上很是艰难,完全错过了身旁人的一脸复杂
李勤慢慢拿开了想要靠近她的手,月光倾洒在她脸上,宛如神明
有些人注定不是他可以困住的,这场花开停留在当下的春天就好
……
慕容谕静静的立在原地,盯着李勤的动作,神色散漫,毫不在意的笑了笑
第二天一早,慕容谕就派人来接他们入宫。临行前为了避人耳目,庐月和牧行扮做寻常丫鬟和护卫,陪同在李勤身边,一起上了马车。
慕容谕却没动,含笑等待他们坐好后便吩咐下人出发
庐月掀开车帘,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大人不来吗”
“等会儿在宫中碰面”慕容谕一脸笑意,指了指皇宫的方向
庐月了然“辛苦大人”
听闻大周朝宫室依山傍水,占据了城中最好的位置,建筑恢宏庞大,堪称凡间一绝。
庐月叹了口气,一路上从闹市穿过再到守卫森严的皇宫,街边行乞之人多如过江鲫鱼,道路灰尘漫天,一派萧条之景
大厦将倾,首当其冲影响的便是这天下百姓,人妖两界大战加之大周王穷兵黩武,普通人的命运被世道裹挟着冲上末路,生存太难,难怪鬼界人满为患。
牧行疑惑“前些日子,我们也曾在这些地方来过,很怎么今天乞讨的人如此的多”
“可能不是今天,而是日日如此”李勤目光沉沉“我听闻周王好谀恶直,手下人投其所好,辰时便会组织驱赶皇城附近的流民,往日我们出行多在辰时后,且在经济最活跃的市井之中,自然看不到这繁华下的腐烂”
庐月点头“天下已乱,民心尽失周王支撑不了多久,正所谓不破不立,圣主现世,顺应天理”她看向李勤,拍了拍他的肩膀“相信自己,太傅会好好辅佐你,成为一个明君”
“我会做到的”他目光坚定,眸子里闪着明亮的光
为千千万万百姓,为你,也为了我自己
三人到达皇宫,前来迎的小太监一脸谄媚“恭迎殿下回宫,陛下已经等您多时了”
小太监一路絮絮叨叨,各种阿谀奉承,想来是在宫中听到了什么风声
牧行和庐月默默跟在李勤后面,行事更加小心谨慎
“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李勤伏身叩拜,身侧的人也照做,衣料摩擦声依稀可闻,他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庐月本就不属于这个凡世,如今为了他磕头跪拜,不知那个昏君受不受得起
“起身吧”上方传来中年男子浑厚的声音“侄儿远行辛苦”
“谢陛下”
庐月趁起身时,顺着前面看过去,周王一袭黑色常服,胸口黑龙张牙舞爪,目光凌厉,却也是一副英雄迟暮模样,面带颓色
周王恹恹的看了他们一眼,心不在焉的同李勤寒暄,全无亲近也无防备,态度着实让人琢磨不透
按说阎王安排李勤进宫即位必定十拿九稳,事关朝代更替,周王怎么是这种不甚上心的样子
庐月压下心底的疑惑,默不作声的站在李勤身后
“朕乏了,皇侄一应事务国师来安排吧”
“是”红发男子缓缓从帘幕后站出来,风华绝代
李勤敛下眼底的惊色“叩送陛下”
周王一应侍从流水般退下,庐月见人走远,正欲开口
慕容谕阻止“换个地方”
三人来到一处偏殿,慕容谕笑着看她“怎么了”
“难怪阎王对人间的事如此放心,原来是你”她恍然大悟
“刚好欠去言一件事,这次终于两清了”慕容谕笑笑“周王如今沉迷修仙之术,对这位置兴致缺缺,殿下来正好解他的燃眉之急”
原来几月前,他借势成为大周朝国师,又无意间透露自己已过耄耋之年,周王便萌生了修仙的想法,慕容谕只说是师门秘术,不可外传,钓足其胃口。周王平日多疑,见他平日占卜演算颇有建树,渐渐放下警惕,也开始对此道上心,后期更是召集江湖术士炼制长生丹,妄想与天同寿
慕容谕任由他折腾,也懒的揭穿那些人招摇撞骗的本事,待时机成熟,周王野心达到极致,他便适时开口,给他提了一个条件
修行几十载需得全神贯注,脱离俗世,在正式开始前必须斩断前尘往事
周王也一口答应,慕容谕却没忽略他眼里闪过的算计
“竟是如此,事关皇位,周王一介帝王,难道就不疑心这其中蹊跷嘛”庐月开口
“如今朝廷腐败不堪,势力盘根错节,他这个皇上当的也无趣,再者他一心只想长生不老,若是修仙此事成了,凡人须臾数载,生死不过一瞬,再把那个位置拿回来便是”慕容谕笑容中带着一丝冷意“这宫中部署必定还有其势力以便来日行事”
“局势风谲云诡,大周朝如此倒也不算一人之过”她有所感慨
“作为君主,安内攘外国家方能安定,内乱未平,又急于挑起外患,倒不如一介白衣”慕容谕言语间带有不屑
李勤在一旁静静的听着,两人言语无隙,他竟不知如何加入
“多谢大人”李勤再次拱手致谢,想来此次谋划便并非一日之功
慕容谕不在意的挥挥手“殿下客气”他转了话头“不过宫中各部心思难测,在事情未定前你们还是要多加小心”
庐月点头“周王大概何时开始”
“大致就这几天,他本想随意找个宗室弟子即位,去言借梦提醒,方才知道仍有皇室血脉流落在外,殿下记住,在周王面前需得藏拙”慕容谕仔细叮嘱“眼下宫中人多眼杂,相识之事万不可让人知晓”
“知晓”庐月和他告别,两人正愁不知往何处去时,引路的小太监刚好出现“殿下,请跟奴才来”
李勤一向沉默寡言,小太监倒不介意,叽叽喳喳的和他介绍各宫室,庐月走马观花的听着,思索回客栈后的安排,目光停在一处,李勤了然,开口道:
“公公,这是什么地方?”
小太监飞快收回眼神,一脸讳莫如深“奴才也不知道,此处荒废很久了”
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她看着眼前的建筑,疑窦渐起,门上朱漆剥落,杂草丛生,枯叶遍地散落,鬼气弥漫却毫无煞气,墙角无端伸出几支杜若,颤颤巍巍的在风里立着。
“姑娘”小太监朝她挥挥手,谄笑道“这地方不太吉利,还是快走吧”
庐月回神,快步跟上
难怪小太监如此殷勤,庐月看着眼前东宫的牌匾恍然大悟
周王之心,怕是宫中众人皆知了
两人对视一眼,暗暗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打发了小太监,她掐诀给李勤设了个保护罩
眼前皇宫的事暂且平息,但那个凡人的事还是一头乱绪,她得去探查一番
“我要出去办些事,不便详说,你在此处安心等牧行”
“好”
艳丽的霞光在天边挂着,仿佛打翻了女子脂粉盒,色彩绚烂夺人目光
庐月却无心关注,谨慎的推开眼前的木门“吱呀”腐朽的户枢发出最后一声呐喊,随后整个大门轰然倒地,激其无数惊鸦,扑扇着翅膀逃走,给浓墨重彩的火烧云又添上一笔暗色
她愣神,此门年久失修,竟会如此脆弱,这个插曲倒是让她的心静了一瞬
庐月在各个房间看了一下,没有异常,但她的感觉不会有误
此处荒废已久,房屋瓦舍破败不堪,花草皆被断壁残垣逼的倒伏在地,自由生长,只有院中几株杜若长势良好,笔挺的宛如松柏,莫名让她想起文人风骨一词。
脑海里灵光乍现,她懊恼的敲了敲自己的头“笨呐,这季节哪里来的杜若”
她走上前,手刚碰到杜若花瓣便仰面朝天躺倒地不起,微风渐起,女人陷入一场经年久远的血色梦境,远处传来深深的叹息声
庐月站在临安的闹市中心,来往人群从她身边穿梭过去,如同滴水入海,茫茫不知身为何处,她似乎被束缚着,恍惚的跟着人群涌动,一片虚无,一阵欢呼声把她拉回现实,她回神看过去
“今日放榜,恭贺公子”仆人向身旁人道喜,男子却毫无喜悦,仿佛意料之中,静静的看着榜上之名“杜阑若”
“不过虚名而已”“他”心里如是说“这一切离我毕生所求还是太远”
庐月毫无知觉的跟着男子身后,看他在一灯如豆的书房求知若渴,看“他”在兵荒马乱的乱世里游走奔波,看“他”在路有饿殍的荒野束手无策,见证了“他”的软弱,心疼“他”的无措,理解了“他”行走在万里路上的艰辛
“他”是千万士人的代表,“他”高举儒学的大旗,每一次的上谏都让朝堂振聋发聩,每一次改革都搅动天下这谭死水,让周国从蕞尔小邦变成如今的广漠帝国
庐月跟着他穿过无数个日月,翻越上万座高山,淌过数以千计的河流,“他”最终停在周国,成为朝内首屈一指的大臣,成为一代名相
“后来呢?”慕容谕问,他到来时,庐月已经从梦魇中清醒,依旧不愿睁眼,只是反反复复说要给他讲一个故事,讲一个士人的故事
庐月内心泛起苦涩,声音喑哑“后来“他”随这一丛杜若都葬身火海,化做大梦一场”
杜阑若从小就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见过世间诸多风景,也领略了书中百态,只是一件事始终弄不清楚“吾辈之生,为之奈何?”
杜父从商,向来诗书不读,对于小阑若的问题思索无果,只能故弄玄虚的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爹给你的答案在书里,小阑若要学会自己去找”
看来爹也不知道,他悻悻的转头离开,人生如同蜉蝣,读过的诗书走过的路难道没有其道理嘛
他找啊找,终于在一场战争中找到答案——为民,为百姓,为众生
岭南环境恶劣,瘴气蛇鼠遍地都是,他和杜父借住在一家农户,两人到来时,一家三口正在吃饭,三碗稀粥淡如水,几块褐色的面食带着绿色的霉斑,男主人听到他们的请求后,虽然脸色勉强却还是答应了他们
夜晚,杜父两人住在隔间,四处静寂无声,主屋里夫妻俩在哄孩子睡觉,浅浅的歌声在空气飘散,似乎要穿过那厚重的木门,让人无处遁形
杜父在旁边的柴垛上躺着,倒也不讲究这艰难的环境,有一搭没一搭和杜阑若聊着
他欲言又止“阑若,你也到了年纪,此番回去…”
“不用了,我想陪在爹身边”他果断拒绝
杜父叹了口气,不再劝,便转开了话题
他散漫的听着,思绪却飘到了隔壁夫妻俩的对话
男人压着声音和女人交流,时不时哀叹几声
“当今皇帝昏庸无道,热衷打仗朝廷不作为,赋税一年比一年重,如今普通百姓田地收入倒连粥也喝不起了,还不如去参军来养活你们娘俩,哪怕舍了我这条命…”
女人似乎起身捂住了男人的嘴“只要我们一家子还好好的,就别说这种丧气话”她顿了顿,逗趣儿道“像你这么说,那等越儿长大是一样的,让他读书,让他当官,也好庇护我们这一方百姓,岂不是更好,你还可以好好享享做爹的福气,比你这一把年纪上战场来的更有底气些”
男子气极反笑“你这婆娘又在做什么梦,如今饭都吃不起了,哪里来的钱让他上学堂?”
女子犹豫,小声说“我看镇上许寡妇就挺好,早些年她跟着他的秀才相公读过不少诗书,教越儿应该够了”
男子却黑了脸,翻身而起“她一介女子,能教越儿什么?还不如我亲自来”
“你连大字都认不全,来什么,女子怎么了,如今这个世道,女子也能撑起一家的脊梁,更莫说以后了,说不定朝堂都是女子的天下…”女人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男子又翻了个身,她更加来气“你别给我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一天天的,我王玉翠哪里不如你了,水也是我挑的,饭也是我做的,你有什么不满意…”
屋内穿来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擦声,女子被捂住了嘴,想来是男人忍无可忍
黑暗里,杜阑若眼里闪过一道细碎的光,宛如流星划过,杜若玉坠在他胸口散发着莹润的微茫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一颗心仿佛落到了实处,不再孤寂的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