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己饥己溺
临行前,二人和主人家道别,小男孩怕生一直躲在男人身后,杜阑若和他挥手,诱他上前,郑重其事把那枚玉佩放在他的小手上,笑容风华绝代“若是进京求学,凭这个来找我”
孩子一脸痴愣,不知如何是好,转脸求助父母
他只觉得眼前人矜贵,不可冒犯,是他九岁以来见过最好看的人
父母二人皆被杜阑若此举惊到,虽然他们不懂玉石,倒也看得出眼前的物件并非凡品,足够抵上他们家几年的开支,连声推辞
杜父倒是习以为常,昨日本就叨扰,来而不往非礼也,只是这杜若玉佩阑若向来宝贵,不知今日如何舍得了,罢了,他自有他的主意,杜父索性也遂他的意劝夫妻两收下
婉拒不得男人只能连声道谢“多谢小大人”
阑若轻笑“举手之劳”又取下腰间的钱袋递给他们“这个拿去给孩子买点好吃的,终日喝粥与成长无益,碎银子比玉佩好使,怀璧其罪,若不是遇到难关,不要轻易拿出”
两人感激涕零,一一应下,千恩万谢的送他们离开,越儿站在门口,茫然的盯着杜阑若的背影,懵懂无知
梅岭古道关口,杜家商队会合,杜阑若无奈的看着父亲“爹,有话就说”
杜父一脸好奇“你难道没看出来那孩子智力有损嘛”
他点头,漠不关心“那又怎样,人总要有点盼头才行”
家国家国,小家寄希望于孩童,大国托志向于君主,一向如此
他暗暗的想,头也不回的朝自己的目标走去,直至身后烛光皆灭,如同黄粱一梦
数年后,他以为自己在那时已经懂了,其实不然,十五岁时挥出的刀,在二十七岁才疼到他身上
“这么说杜阑若是从这时候才想入仕的嘛”牧行开口
庐月摇头,还未开口,慕容谕已经抢先“非也,应当是农户夫妻夜谈时坚定了他的决心,况且…”他欲言又止,言语中带着欣赏“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他早些年随父经商所作所为也很好体现了其志不拘于一家之大,而在千秋万代”
庐月点头,表示同意“正是,杜阑若入仕后成为左右拾遗,进入太学,竭力推崇仁政仁君,发展儒家弟子为朝廷所用,著书立学,儒道在民间学子中一时风头大盛,争相效仿,他改善科举制,实行匿名选举和乡试考核推优,建立女子学堂,成立女子商行,受寒门子弟大力拥护”她神色暗淡下来“这些举措极大提高了周国国力,使其一跃成为四海大邦,如此巨大的进步,在朝中却无人在意,武将更是嗤之以鼻,周王重兵,朝廷国库大半都用于军事粮草,改革后继无力,只能搁置,杜阑若屡次上谏皆被驳回,杜父听闻后欲解其困,主动向周王捐出大半家财,用于变法,周王却贪得无厌,要其名下全部财物”
“杜家也肯嘛”
“君命不得不受,况且周王发现了一个秘密,足够让杜家死无葬身之地”庐月内心沉重,眼里带了一丝湿意
她闭眼,不由得想起杜阑若那天衣衫不整从宫殿里跌跌撞撞跑出来的样子,就像一块碎玉,闪着脆弱的光
“周王没拿走他那身官服,一双剪断翅膀的鸟能成什么事呢,况且这只鸟已经被关在了笼子里,寸步难行”
庐月在梦境里看着他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泯然众人,如同一个行尸走肉在世上游荡
太学的人都以为他疯了,因为杜家
他不再讲学,不再谈他那些抱负,闭眼不去看些底下人的苦难
渡人不如自渡,可是他自己都渡不过去,谈何去庇佑这天下苍生
杜阑若身后,总有一个男子,白衣绶带,低眉垂目静静陪侍在旁,男子有时也会同他说话,低声细语,有着无限柔情,似乎也不在意他听不听得到,回不回答
只有庐月知道,在他转身时,男子眼底是无尽的悔恨和绝望,掌心攥着的杜若玉佩已经被鲜血浸润,流光溢彩,有一种妖异的美
“后来杜阑若时常清醒时常陷入魔怔,朝堂之人习以为常,前方战事吃紧,周王亦无心关心这些琐事,直到后来匈奴来袭,周王欲弃两城同其议和,杜阑若正是清醒的时候,忍无可忍,怒骂其昏庸无能,撞柱而亡”
“周王不是爱好打仗嘛,怎么面对匈奴时退了?”牧行疑惑不解
慕容谕嗤笑“恃强凌弱的小人而已,往日征战一些弹丸小国,国君懦弱,战无不胜,这种行径做一两次便罢了,还可以尝些甜头。长此以往的话兵力虽然扩充了,但是军纪作战能力未曾提上来,冗兵冗费,周国国库空虚,军队胜必骄,周国和匈奴在嘉陵关一仗,损失惨败,若是加上周王手上那支精兵骑还可有些胜算,但他怎么会冒这个险,让将领拥有如此大的权利”
“真是个畜生”牧行咬牙切齿“匈奴人狠辣无情,对于抢掠的城池向来是屠杀殆尽不留一人,这是拿千万条百姓的命去稳固他的皇位啊”
庐月一脸恨意“周王必须得死,不管是为了杜阑若还是这天下百姓,如此恶人应当堕入极恶道被万鬼啃噬,灵魂不灭不休”
慕容谕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从长计议
“这几日李勤就要即位,周王不能出事,一切尘埃落定后,他会接受他该有的惩罚”他眼底的憎恶一闪而过
庐月轻轻点头,看着窗外那几株杜若,眉头紧锁“若是把它拿到鬼界去,还有法子嘛”
慕容谕摇头“那枚玉佩虽然可以暂时聚魂,但也得有人找到载体,时日太长,魂魄已散,就算是逆天改命也无果了”
她神色哀伤,长长叹息“罢了,终究是梦一场,他也不一定想回来”
慕容谕看着头顶上的星辰,若有所思“总会有人记住他的,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两人回到东宫时,李勤已经睡下,夜晚凉风习习,庐月思绪满头,索性邀了慕容谕在花园里坐着赏月
院子里月影朦胧,紫竹沐浴在月色下,中通外直宛如君子在临
慕容谕正悠闲的摆弄茶具,一旁假山流水潺潺,加上瓷器碰撞的细微声响,庐月无端有种岁月静好的想法,不愿打破这难得的静谧
月光照在庭下,像积满了清水一般澄澈明亮,斑斑点点,庐月胸口莫名堵得慌,为杜阑若,也为这君子多短的世道
“如果你是杜阑若,你会怎么选择?”她语气中带着一丝涩然,慢慢消散在风里,无影无踪
慕容谕目光深沉,似笑非笑,眼底仿佛有无限千秋“如果我是他,我不会选择周王这个蠢货”他微顿,又接着道“杜阑若一开始路就走错了,周王是一块烂到根里的朽木,无论再精巧的工匠都无可奈何,朝代更迭是大势所趋,他的努力不过是周朝大厦将倾时的回光返照”
“这大概是他们读书人的执念吧,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庐月无奈“后来他也是意识到了这点,惨烈的陪葬他推舟于陆的志向”
大殿上,杜阑若游魂似的站在朝中,无人在意,众人皆在讨论匈奴来犯的对策,研究应战的布防,周王转着手中的扳指,对于此事不置可否
杜阑若掐着指尖,身形不由得晃了晃,疼痛可以让他保持一丝清明,他努力凝神听着
身后白衣男子一脸复杂,慢慢收回虚扶的手
官员们还是争论不休,眼神却停留在上方,众人皆神色惴惴
周王挥了挥衣袖,有人站出来,弯腰谄媚,是户部侍郎李彦
“如今国库空虚,不宜作战,臣建议王军先退两城,再行议和之事”
众人皆被此举惊的倒吸一口凉气,朝中再无人开口,满堂寂静,绝望的沉默
退两城,就是把两城百姓的性命献祭豺狼虎豹,有人欲向前,还要再说些什么,一旁的侍卫早已手起刀落,鲜血四溅,无人再敢开口
不知何人叹了口气,绝望道“大周亡已…”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年迈的老太傅还慷慨激昂的为那两座城的百姓据理力争,花白的头发和颤颤巍巍身体灼伤了他的眼,杜阑若眼前一片模糊,捧着笏板的手控制不住的发抖“竖子敢尔”
他闭了闭眼,泪水滚烫,灼烧了他绝望的心,往事种种,不过黄粱一梦,原来,他一开始就走错了
他的君主不是盛名在外尧舜,是残暴不仁的桀纣,是以天下为轻的豺狼。
他早该想到的
无力绝望的愤恨涌上胸膛,他竟然怄出一口血来,杜阑若看着笏板上鲜亮的血迹,反而笑出了声“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他挺直身体,擦去嘴边的血迹,一步一步走到朝堂中间,一脸郑重扶着老太傅在一旁坐下,笑吟吟摇头“对牛鼓簧,不必说了”
老太傅一脸痛惜的看着他,揪着衣袖“别去,留待来日”
他似没听见,又走上前直视周王,如同看一个死人“君主残暴无仁,百姓求生无门,我骨自当捐沟渠”
周王怒目圆睁“放肆,你一介…”
“砰”,巨大声响过后,杜阑若轻飘飘倒地,如同纸片一般单薄,血溅当场,他闭着眼不去看这污浊的世界,静静等待黑暗的到来
传来一阵阵惊呼,周围又变得吵闹,但已经与他无关了
庐月想起他撞柱前望向白衣男子的目光,从容中带着无限释然,嘴唇翕动
“别再做官”
“难怪那个凡人要如此费劲心计的对付周王”庐月恍然大悟,她犹豫了一下“你说那个凡人知不知道杜阑若其实是女子”
慕容谕沉思,“应当知道,不过对他来说,杜阑若是女子和男子并无两样”
“为何我们遇到的全是些结局不甚美好的例子”她叹了口气,先是步暄再到杜阑若
“世人执念如此,结局已经注定,只能尽量修饰美化”他转了话头“那枚玉佩你可有用处?”
“没有”庐月摇头,从怀里掏出来给他“给你吧,若你有用的话”
慕容谕也不推辞“多谢”他打量着玉佩上的纹饰,眸色微沉,脸上似有怀念之意
庐月扭头,目光停留在他的侧脸上,线条利落流畅,似一弯吴钩,泛着温润的光泽,眼底闪着细碎的星辰,摄魂夺魄
胸口钝痛,她转圜过来,掩了掩脸上的神情,笑着就和他道别
庐月一个人踏着月色往院子深处走去,罗衣微动,妩媚纤弱
慕容谕看着她的背影,蓦然无奈又痴眷的低头浅笑,错开了眼,耳边似有人在争执
“别这么看着我,小心我杀了你”
“窈窕君子,淑女好求”女子捉黠笑道,腰侧杜若玉佩微微荡漾
……他闭了眼,泪光一闪而过,语气偏执又隐忍
“我会等你,等你认出我”
………
第二天一早,周王就把李勤叫了过去,四周屏退,庐月站在隔间等待,透过间隙,看那云层变化莫测,似要变天
半个时辰过后,宫人进入,拟昭下旨,按部就班,一切尘埃落地,她松了口气
“恭送太子殿下”宫人流水般将李勤送了出来
庐月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嘴角,跟着他离开,回头望了望独坐在宝座上的周王,杀意涌起
殿外,太傅端跪在台阶下,目不斜视的盯着飞檐翘角上的雕刻精巧的飞龙,笑容深深“是时候了”身旁的太监领命而去
周王暴毙,立下罪己诏,命太子李勤即位,改国号为舜,大赦天下。
“李勤不亏是圣主,善于纳谏,又重启杜阑若的改革之举,推进女子教育和乡里学堂的开办,简兵简税,新君上任三把火…”
慕容谕笑意连连“这也多亏了你,当时把隐居的老太傅找来给他授课,太傅向来欣赏杜阑若,竭力为他正名,现在杜相之名可是家喻户晓”
“不知道太傅若是知道他为女子该作何感想”庐月又是一阵黯然神伤“以女子之躯,从一介白身到封侯拜相,真乃奇人,是这世道毁了她”
慕容谕玩味的勾笑“你以为杜阑若一个商户之女是如何通过考前体检搜身?”
“是太傅!”庐月激动道“难怪那晚他夜叩宫门也要见周王,原来是急于让杜阑若脱身”
周王发现杜阑若女子身份那天,欲用杜家满门折辱于她,老太傅从内侍那里收到消息后就立马赶了过来,还好不算太晚
杜阑若却接受不了自己半生筹划付之流水,再加上周王畜牲行径,一时气急攻心倒陷入魔怔
后来战事纷起,加上朝中人有意淡化杜阑若的存在,四两拨千斤,将其掩了过去。周王一时未曾降罪,直到后来白鹤身死,士人深受打击,学子们一蹶不振,避世厌学
如今属于杜阑若的时代终于来了
……
老太傅蹒跚的坐在一块墓碑前,清酒落地,激其无数尘土,正如这烈火烹油的朝堂
杜阑若是这天下文士的第一人,以一己之力,在黑暗中力挽狂澜,以血为谏,灵魂为祭
太傅笑容可掬,慈祥和蔼看着碑文“下辈子做老朽的孙女吧”他摸了摸旁边的杜若,茎叶挺拔仿佛带着不服输的意气,随后语气暗淡下来“做女子总能护住你的”又转而笑了笑“罢了,以你这人的志气,注定不会偏安一隅”
老人大笑着离开,白发无言
“君看江上英雄冢,只有松根与柏槎,可恨,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