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天才
……
何为天才？
陈想再清楚不过这个概念，至少是作为一个亲历者在这十几年的人生里。
他很清楚，至少现在很清楚，他的父亲陈知鹤并不是真正的天才，而是信了什么教或者用了什么术式才做到的；
捋一捋就知道，他两岁的时候失去了自己的母亲——以离异的方式，自那之后他所看见的才是名誉满贯、被人称赞为天纵之才的陈知鹤，他的父亲；
但后来其实陈想比谁都清楚，至少是在整理卷宗的时候知道，陈知鹤在自己两岁之前也不过是个学术界的无名小卒，撰写的论文一次又一次不能刊登、甚至于有的时候还会被指出错误群嘲。
有的时候，陈知鹤看着小小的陈想，看着陈想在电脑上敲出那些代码，懵懂地问着他“我做对了吗”，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你做得很好，我的孩子，你是超越我的真正的天才。”那时的陈知鹤，露出很骄傲很满足的神情，而现今回想起来，那个神情中多少隐含着一丝病态。
小陈想当初也以此为荣，笑得很开心，并没有察觉到那个笑容里所蕴含的东西。
直到某一天，陈想犯了错。
那是发生在几岁的时候陈想也不记得，但那天陈知鹤看着无法运行的代码，那个惊恐又带着点愤怒的表情却深深刻进了陈想的脑海。
那是赤裸裸的问责。
为什么？
你不是天才吗，怎么突然做不到这点事了？
“一定只是小失误对不对？只是错了一个字符、按错了键盘，对不对，阿想？”中年男人用崩溃而夹杂求饶的姿态抓着陈想的肩膀摇晃，“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
被父亲的状态吓坏的陈想只能哇哇大哭。
到最后他也没能给出答案，因为他恐惧给出答案。
如果他说出“不是的，我真的不懂该怎么做”，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他也不想说谎，因为他还有问题没有问父亲，他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写得不对。
后来陈想再也没有犯过错，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去翻父亲的文献资料和各种参考书籍，再也不在这方面和陈知鹤沟通。
——天才是不允许犯错的。
这个定理，是那个时候陈想所思所见。
后来，陈知鹤逐渐不再感叹自己的儿子是真正的天才，而是慢慢沉默下去，虽然仍过着又当爹又当妈还要搞科研的生活，但很少再给陈想什么头衔。
没了。
陈想不是没参与过什么竞赛，在后台的时候，他看到那些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们神色各异，有的紧张、有的自信，还有的四处张望，不知道在找谁；
等到自己捧着冠军奖杯从台上走下去，他才知道那些四处张望的孩子们在找的是什么。
他在门口站定，听到旁边的声音。
“没进前三也没事，挺好的，前五保住了，之前不是还拿了区第一来着吗，咱们下次再努力……”是一个妇人在安慰孩子的声音。
陈想稍微把目光投过去，发现那妇人身旁的孩子非但没有因为这话释然，眼底的阴霾反而越来越重，至于妇人眼中的虚伪和失望则也被他尽收眼底。
“怎么了，阿想？我们回家吧。”陈知鹤朝着陈想伸出一只手，丝毫不在乎此时的小陈想还捧着一个金灿灿的奖杯。
“……嗯。”陈想费力地腾出一只手，拉住父亲的手往回走。
天才绝不被允许犯错，而在不犯错成为常态之后，连做得好也不会被夸奖。
回家的路上，陈想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自己是比那个孩子幸运一些，没有犯错，但然后呢？
这个奖杯在父亲眼里不值一提，金灿灿的第一名换不来以前陈知鹤的一句“阿想果然是超越我的天才”，好像拿到这个就是一个理所当然的事。
“爸爸。”陈想叫着他的名字。
“嗯？”陈知鹤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儿子。
“你觉得这次比赛怎么样？”陈想问。
那个时候，他应该是在期待什么吧——陈想回想起来那个时候自己的期许。
“一点含金量都没有，还是回家吧，我会打个电话让学校少来烦我们，别再为了他们那点面子要求你来参加这种又小儿科又浪费时间的比赛了。”
后来陈想所参加的竞赛果然变少了许多。
这是属于陈知鹤的不屑，陈想看得出他对低层次的鄙夷，只是，本应该属于他的那一份夸奖去了哪里？
陈想没想通过，也不想想通，直到父亲去世，陈音被接回来，厨房里那个柴米油盐的中年男人换成了一大堆执行自动家政程序的器械，陈想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都没被夸过、也再也不可能被夸了。
吃惯了机械做出来的菜，再去回味陈知鹤给自己烧的饭，陈想总觉得落寞，但也不会说什么，提着包，继续上他的学。
老师不会夸奖他，同学不会夸奖他，无论拿到多斐然的成绩都是理所应当，做得差一些就会被责难，陈想清楚，陈想知悉，陈想在这种属于天才的独有规则里生活下去。
上了高中，他依然过得如以前一样，只是他和父亲不同，学校要求他参与什么竞赛，亦或者学校内部有什么竞赛，他都会参加，老师视他为班级的福星之一，因为只要有他，很多奖状都是手到擒来；
然后就仅仅是手到擒来，在获得一等奖时，陈想不会听到一句“多亏有你”或者“你做得真好”，只会在颁奖仪式上拿着奖状摆拍，听着台下的掌声给自己做一点安慰。
为什么要参加这些竞赛？
不是因为闲，因为他是天才。
陈知鹤有那个底气去拒绝一切他认为毫无意义的事，但陈想不行，陈想没有那个底气，他硬气不起来。
——我们班就你最聪明，为什么不来棒棒我们？
——你是天才，你怎么能缺席呢？
——你怎么可以推辞掉活动在那里看着？
——你这是犯错！又傲慢又自私、有点能耐就觉得自己了不起，没有集体荣誉感还想看我们乐子，你这是犯了天大的错！
天大的错，陈想知道，一旦自己推辞，这些评价会一股脑地朝着自己的脑袋上堆过来，自己的参加是理所应当，自己不可以拒绝。
其他人有着一万种拒绝的理由，就算不参加也不会被责难，毕竟，他们没那么聪明，没那个本事，又或者，“没有时间”；
其他人是被允许没有时间的，而天才永不可以，即使参加和不参加也差不了太多。
哪怕参加了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哪怕自己可以很轻易地把桂冠戴到自己头上，他所缺失的那些喝彩也不会来。
只要自己这个位置换一个普通人来坐，就会有人为那个人欢呼；
可他理所应当，因为他聪明啊。
有人在网上指控这种思想，说，这么多人叫你们天才，你知足吧，天才这个词就包含了所有的夸赞，你们还想要别人夸你到哪一步？
是，天才这个词确实好。
然后陈想的一生就被彻底概括了。
这就是天才的生存法则。
或者说，天才这个概念可以再扩大一点。
“优等生”。
全天下的优等生都过着类似的生活，只有极少数人能在一个充满理解和爱的环境里长大，环境决定了一切，教育又让基础奠得更牢。
“天才拿别人的人生开玩笑”？
天才他妈连自己的人生都管不好，有时间拿别人的人生开玩笑？！到底是被害妄想症患到几级了才觉得是我施压于你们？！
陈想对姜百川等人的说辞气到顶点、他愤怒、他怒火中烧！
天才和普通人各有各的畸形，纵然陈想不愿意低下头来批判谁、瞧不起谁，但他真的不清楚姜百川等人究竟为何如此。
嫉妒？
谁他妈不会嫉妒啊！
我嫉妒你们只要提升一些就可以得到夸奖，我嫉妒你们可以随意犯错，我嫉妒你们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可我不会因为有一个可以从你们那里抢走这一切的法术就去实践它，我不会剥夺本属于你们自己的东西，即便我想要，即便我嫉妒！
我更不会去大肆宣扬自己的痛苦，拿着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说“我要是变成普通人就好了”，因为那是一种对他人人生的侮辱！
你以为你们身上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吗？
你以为数学老师开口批评我的时候我在恐惧什么！！！
“老师知道你聪明，但你不能因为自己聪明就糊弄平时的测验……”
陈想怎么会糊弄测验。
不管卷面有多简单，分数低了就会被批评，因为我是天才我不能做错，这点道理我不懂吗？为什么要受着批评？
我怎么会糊弄测验？
因为姜百川等人的行径。
他很可能后半生都要活在批判和疑惑的目光中，哪怕能回到巅峰也不可能再得到一丝一毫的表扬，只能说是“回归正常”；
最开始，他很可能要被说，你故意摆烂、你不负责任、你瞧不起同学，后来，他会被说你以前不是天才吗、怎么现在是这个鸟样……
变成普通人能给他什么？
个屁！
陈想的拳头在逐渐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