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疯癫
“元月廿七日子定的如此仓促,宋家怎么同意的”
张可颐坐在暖亭里,听雀儿汇报宋明诗和燕霖的事。
怀胎四月有余,她未有孕肚已有孕相,在元宫养胎这些日子,不仅面颊圆润了些,也褪去了少女稚感,颇具妇人韵味。
如今海辰溪领命私访南疆,元宫上上下下就剩她一人,真可谓是闲人一个。
当然,也正合她意。
“把那金丝蓝羽雀拎出来遛遛,整日在房里必是闷极了,本宫瞧它这两天都不大吃东西。”
“是。”
打发了雀儿,张可颐又看了看手中的信,不禁埋怨:“燕霖真是好手段,趁人之危这种事也干的出来,只是可惜了昭昭姐姐,她那么飒爽明媚的女子,就嫁了个不爱说话又凶巴巴的闷子。”
撇了撇嘴,张可颐陷入了沉思,要不要找一找覃林,把解药要回来呢,昭昭姐姐对她那么好,一定不会说出去的,覃林……她那日怎么就没看住他。
想到覃林,有几个月没见他了,自那一晚之后,他整个人就跟人间蒸发了一般音讯全无。
“覃郎,七七想你了。”
张可颐登时就红了眼眶,委屈情绪涌上心头,滚烫的泪珠滴在手上也没有反应。
她好想他,她现在有了孩子用不了云梨香,夜里做了噩梦无法入睡时,覃林要是能哄哄她就好了。
小时候在荜忪山,她因为害怕躲在屋里不愿出来,覃林会在月亮最圆最亮时从窗户外进来哄她睡觉。
远处叽叽喳喳起来,叫醒了出神啜泣的张可颐,她清醒回来意识到自己失了态,连忙用丝帕擦掉泪痕,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雀儿将鸟带过来,高兴道:“娘娘真是聪慧至极,奴婢拎着笼子连门都没出呢,它就蹦的震天响,吊起了嗓来,娘娘您快看,它都吃东西了!”
“任谁被囚在暗处久了都喜欢外头,你把它放出去遛遛风吧。”
“娘娘这怎么行,要是它不回来了怎么办?”
雀儿天真的模样逗乐了还在伤感的张可颐,她抿嘴轻轻敲了下这丫头的额头,浅笑着说:“你也不看看什么季节,出去了它哪里有的吃,富贵日子过的惯了,你会想嫁给渔夫吗?真是个孩子心性。”
主仆嬉笑之时,蓝羽雀似乎听懂了张可颐的话,用爪子不停扒拉着栅栏,唧唧嚷嚷的开始叫。
张可颐觉得有趣,捏了一粒谷子喂它,可这鸟竟不识好歹狠狠啄了一口,吓得雀儿立即就把笼子推到了另一处。
“娘娘没事吧,这鸟养了半年了还是如此顽劣,奴婢一会儿就拿到小膳厨把它给炖了!”
葱白的手指冒出了鲜红的血珠,雀儿抬手想要包扎,却被张可颐推开。
“无妨,小伤。”
眼中鲜红艳艳,张可颐盯着手指发痴,若不是那顽鸟还在叫,雀儿都要以为时间凝滞了。
“娘娘,您怎么了,要不要奴婢去叫太医来?”
“……”
张可颐仿佛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仍盯着快要凝固的血珠看。
鸟的力气很大,但对于人来说如针刺棉花,毫无威胁,但张可颐却明白了什么。
她的瞳孔收缩又放大,雀儿被她这副冷静严肃的样子骇到了,只能屏住气息默默等待。
让她没想到的是,张可颐忽的抖了下肩膀,勾起嘴角笑了出来。
“娘娘”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哈……”
笑声愈发放肆张狂,与张可颐平常的性子截然相反,哪里还是个端正高贵的太子妃。
雀儿从没见过这场面,哪里顾得上尊卑,直接抱住张可颐的身体哀求:“娘娘您怎么了,别吓奴婢,您有什么不开心的告诉奴婢,奴婢任你打任你骂,您别这样!”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笼中鸟,笼中鸟……好啊,真好啊…哈哈哈哈哈!”
鸟儿都知道反抗,她却如鹌鹑一般胆小怕事,顾虑重重,藏起全部的身体,躲在这高高的围墙之下,见不得外头的阳光。
鸟都敢啄比它强大百倍的人,而她堂堂中昌敦喜郡主,严国公嫡系长孙,滔天的权势,满族的荣光都可为她所用,偏偏选了个最窝囊的方法叫人拿捏。
真是懦弱至极,无能至极!
她张可颐就应该与覃林那样为了自己,为了家族不惜一切,拼尽全力。哪怕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也要试上一试,怎能像现在,深宫怨妇,活的没有丁点的尊严。
这命,该变一变了。
张可颐挣脱雀儿,不顾形象的在亭子外转起来,绚丽的衣裙随着律动飘起,粉绿的裙摆连着腰间翠绿的碧玺组玉一同旋转,像极了绽放的牡丹娇艳动人。
雀儿快哭出来了,她不明白就被鸟啄了一下怎的就这样了,可张可颐一直转圈也不是会回事,她只能跟随那不规律的步子小心翼翼的,保护自家娘娘的安全。
而宫内一众宫娥就没有这么胆大了,一个挨一个跪在地上,缩头乌龟似的装聋作哑。
约莫着一盏茶过去了,张可颐缓缓停下混乱的步伐,收敛笑意恢复如常。
温柔的神色让雀儿略有恍惚,刚才那是个梦吗?
张可颐又坐回暖亭,柔和的目光望着仍吱哇乱叫的金丝雀,清甜的声音对雀儿道:“去,把那鸟放了,若敢回来,乱棍打死。”
随后,她捡起地上掉落的丝帕进了寝殿。
而雀儿定在暖玉桌旁,对张可颐方才的话感到毛骨悚然。
乱棍打死……主子刚才说了什么话……
明明娘娘面色温柔,说话轻飘飘的,为何她从那圆圆的眸子里看出来一丝阴郁,更重要的是本来不是说只让这鸟遛遛风就回来的,怎么这会儿回来了要杀它
娘娘到底怎么了,难道是因为覃公子吗?还是说,怨太子殿下独自去了南疆,不和她商量一下。
太医曾说过,孕期的女子情绪不稳定 喜怒无常,雀儿今天实实在在的见识到了。
“雀儿进来。”
屋内的人异常冷淡,即使声音依旧,雀儿也清晰的感觉到了不对劲,但一想到太子和覃林这两人,她不疑有他赶紧推门进去。
她家郡主命不好,摊上两个负心汉。
甫一进门,就见张可颐坐在侧室的矮桌上,白玉银毫已写了大半张纸。
“你出一趟宫,就说本宫身子不便,遣你特送燕霖与宋明诗新婚贺礼一份。再寻个隐秘时候把这信送到左密巷,覃林义父手中。”
印好火漆,张可颐谨慎叮嘱雀儿,神色紧绷,显然这信极为重要。
雀儿没听说过覃林还有义父,随口问道:“覃公子在京城有义父吗,奴婢头一次知道。”
“我对他的义父并不熟悉,只是经常听他说这位老先生对他很好,是他的救命恩人。雀儿,你切记,不要叫人发现,尤其是元宫的人。”
张可颐握住雀儿的手,眸光肃然,她要做一件大事,一件只得成功不得失败的大事。
“嗯!奴婢一定办到!”
许是感受到了自家主子言行间的不同,雀儿好似临危受命的大将军,心中有了强烈的责任感。
南疆
巫神祭在即,后主有令,南疆百姓从今日起不得食荤,每城设巫神祈福台以焚香叩拜。
深冬,南疆的鸟儿多数迁移到了月罗,来躲避这场严寒。
琳琅热闹的罗刹街上空遮了层透光防寒的棉纱,棉纱经由工匠扎染呈现出绚丽多姿的浅蓝色,与金黄的太阳融合,在大地之上映射出水波纹似的粼粼光线。
街尾的闪蚩楼上,洛寒予入乡随俗换上了郁紫的厚毛长裳,站在楼阁向下俯视来往行人,剑眉星目,如圭如璋。
长身玉立的男人神色忧愁,思忱着如何潜入戒备森严的圣宫。
身后递来一杯温热的茶水,有声音劝慰道:“父皇当初只说你有要务在身,不肯告诉我你在哪里,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
洛寒予侧身接过杯盏,叹气道:“我在月罗调查多时才有姩姩的消息,你倒好,见到了人也不知道带回去,就让她在你眼皮子底下离开了,我还没找你问罪呢。”
现下,洛寒予知道了洛寒烟的所有事,对她并没有什么担心,唯一烦扰的是怎样能让妹妹依照阿娘所说的主动回中昌去。
“是我的错,寒予。我叫红案台查过了,后日是南疆最大的节日巫神祭,烟儿身为大祭司会在罗刹街中心的蝴蝶祭台念诵祷文,向九天巫神祈福。届时,便是动手的好机会。”
“真的,太好了!你不早说,害得我夜夜辗转反侧。”
洛寒予眼前一亮,放下杯子一把握住了海辰溪的肩膀,忍不住拔高了声音。
怪不得阿娘说一切自有定数,叫他不要庸人自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只要洛寒烟离开了圣宫那个如蛇如蝎的鬼地方,他就一定能把人带走。
一时上头,洛寒予又想起了另一人于是神秘兮兮凑近海辰溪好奇道:“我听说七七有了身孕,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七七这丫头命苦,你总不能心里还有我小妹吧,我可警告你,不管如何我家姩姩算是嫁了人了,你不许再打她的主意,更不许对不起七七。”
虽然洛寒予还未娶亲,但也明白中昌的女子极重名节,要是因为他海辰溪是高贵的太子就把两个姑娘的日子闹得天翻地覆的,他洛寒予第一个不答应。
海辰溪显然没想到洛寒予这一说,清明的眸子逐渐黯淡,被睫毛压盖。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
放下了吗?放不下的,他怎么会甘心从小爱慕的人因为他的疏忽而成了别人的妻子。
可他既利用了张家的权,若又弃张家于不顾,那这太子当的真真是德不配位。
况且张家氏族除了张守正革职,其余二房三房仍控制着外务商贸往来,更不用说分布在中昌各地的旁支,其地位声誉堪比四大世家。
宰辅一党势力庞大且有许多藏在暗处,靠他如今力量只能撼动半分,想彻底除掉燕慎知,张可颐他决根本不可能放手。
要是洛寒烟愿意的话,来日登基为圣,他定许她贵妃之位……
哪怕她已经嫁为人妻,他也不在乎。
霁月宫
壁炉里燃着松木,暖和得与殿外好似两个季节。雪玄卿坐在床边为已为人妻的洛寒烟按揉小腿,听她念诵冗长的祷文。
不到半柱香,洛寒烟眼睛快睁不开了,于是把册子搁到了里侧,仰躺下去扯了个别的话道:“长庚,我听说中昌有意与南疆交往,可有此事”
腿上重力一顿,又恢复如常。
雪玄卿不甚在意的说道:“烟儿的消息可愈发灵通了,上个月中昌的外务大臣亲自来了南疆提出这件事,不过我暂时没有应。”
“为何?开放往来百姓们不也多一条谋生的路么,难道这其中有别的隐情”
洛寒烟脱离掌控翻身凑近雪玄卿,歪头瞧他,她其实想去中昌看一看的,既是她的母国,哪里有不回家的道理。
“希望等我们可以顺利回去,我好想见见我的亲人朋友。”
兀地被兰香萦绕,雪玄卿一时晃了下心神。
“两国交往乃是大事,眼下巫神祭在即,难保有生事者。烟儿,再等一等 。”
雪玄卿又开始给洛寒烟按摩肩膀,凤眸低垂,极为认真。
洛寒烟觉得有些奇怪,但雪玄卿神色自然,说的话也有道理。算了,明年就明年,她怀着孩子的确不便长途跋涉。
只是近日她做梦愈发频繁异常,许多不认识的面孔重复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她消失的记忆要回来了。
尤其是梦中和那个月罗宠妃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在梦里经常摸着她的头安慰她,对她温柔地笑,给她讲解困惑的问题,带她参加狩猎。
那人到底是谁呢?洛寒烟从未和雪玄卿说过这件事,她隐隐觉得此人和她有莫大的渊源,仿佛亲密无间的亲人又似乎有些抗拒他的靠近…
待明年,她定要回去找到他,问个清楚。
雪玄卿见身边人久久沉默,右手捧上洛寒烟的脸颊,欲要寻个理由解释解释,却被殿外突然的声音打断。
“后主,瑶镜姑娘吵着闹着要见您,都快把别苑给砸了个遍了。”
听到名字,雪玄卿微微皱眉,眸子里的烦躁腾的一下就升了起来,好在洛寒烟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没有发觉。
他当初真应该一并处置了这妇人,她入圣宫后一件省心事都没有,只要哭闹就能把洛寒烟的心神全然引了过去。
分神之际,洛寒烟已经穿好鞋走到了门口,关切别苑的情况。
“乌月你去一趟别苑,本宫一会儿便到。”
腰身被温热的大掌覆盖,洛寒烟顺势倚着叹气道:“我唯独对不起她,要是当初没有她给我带吃的,我在阁里也活不到现在。”
“嗯,我陪你一起去别苑。”
听似善解人意的话,洛寒烟却不知晓雪玄卿的真正意图,更不知道瑶镜儿醒来时见到的在她面前温柔深情的男人,究竟是怎样一副阎罗面孔。
“叫塔桑来,滚!叫塔桑来,塔桑,塔桑快救救我,救救我!”
清脆的声音击打在地面,飞溅的瓷片不小心割到了一名宫人的手,吓得其他人不敢上前去。
可瑶镜儿精神恍惚,把能砸的东西如数推倒,谁都不许靠近她。
正当所有人头疼的时候,瑶镜儿又停下了,捂着自己的头猛然摔在了树下。
“别杀我,别杀我,我没害她别杀我!”
一旁的宫人们看得莫名其妙,又因前车之鉴不敢松懈,只得守在远处盯着。眼睁睁看着瑶镜儿扯掉了头上全部的珠钗朝土里扎去,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说些什么。
“后主来了吗?”
“霞霞去请了,估计快了,咱们注意点别叫这贵人出了什么事。”
几人远远望着树下蜷缩的身体,面色凝重,这姑娘刚醒的时候还好好的,前几日被尊主叫过去一趟,回来后没多久就疯了似的,言行无状,举止癫狂。
瑶镜儿趴在树下,那日恐怖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久挥不去,从前只在说书嘴里听过,终究比不过亲眼所见。
拔舌地狱中血腥恶心,简直是画阁十个暗室都比不过,可玉哨就在那令人作呕的地方硬生生撑了七八日。
她被迫坐在不远处,亲眼看到玉哨的脖子被大力掐紧,眼珠子翻了一半,唇色已近乌紫。
但她听到玉哨拼尽全力冲暴怒发狂的男人扯笑,艰难讥讽,说什么等着她被吞噬?化为血水?
这些字眼过于可怕,瑶镜儿根本听不下去,逃却逃不走,因为她的肩膀仿佛压了千斤秤砣被人死死按住。
“尊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