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没想好
心似己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
伸手不见五指的拔舌地狱,尸油制成的蜡烛贴近铜墙铁壁沿着一个方向散发出浅陋的亮来,狱卒来来回回巡视牢房,脚底下黏连的水渍惹得众人埋怨一片。
“这血怎么还没冲干净,粘的我鞋底子都坏了。”
“得了吧,谁当值时穿好鞋啊。又不是不知道这牢里的血根本就冲不下去。”
听到外头的声音,玉哨摸着墙壁坐直身子,努力往门的方向挪动,希望能得到一点关于她的消息。
哪怕是处死她也好。
这拔舌地狱,她受不住了。
王子殿下,你怪玉哨吗,是玉哨把你害死了,对不起。
望着高窗之外枯哑的树枝,玉哨一脸平静,只感叹自己被莫须有的感情蒙蔽了心,荒废这大好的时光。
“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今生无缘,待来世,重结缘。”
苍白细长的手指张开,触摸房内点点亮光,玉哨笑了。
可她浑浊的眼球却透露出一抹悲伤的苦涩,笑得越开心,心底的痛楚就越清晰,连喉咙里都仿佛含着一块燃烧的木炭,一呼一吸艰难无比。
吱呀,牢门打开,玄衣金冠的雪玄卿长身玉立,出尘的气质与污浊血腥的地狱格格不入。
玉哨看不清来人,但这凛冽清冷的雪松香味她再熟悉不过。
“尊主,是你吗?”
试探着询问,玉哨小心翼翼爬到门右侧,拉着门栏站起来。
来人无话,仅两名狱卒进来道:“别废话,快走!”
穿过长长的走廊,登几级阶梯,铺天盖地的阳光洒进来,玉哨这才看清自己处在什么地方——刑讯室。
坐在刑审位置上的,正是面色冷峻的雪玄卿。
“尊主,属下知错,属下错了,求尊主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被绑在行刑柱上的玉哨幡然悔悟般,不停的求饶,眼睛直勾勾盯着对面的雪玄卿,妄图从这妖邪无情的瑞凤眸中找出一丁点感情来。
可她却忘了雪玄卿的本性是个什么样子。
狱卒呈上匕首,雪玄卿接过后放在火架上炙烤了一番,随后缓缓朝玉哨走来。
逼仄阴暗的空间,即使有阳光也冷的发抖。
“再给你一次机会,哦,本尊倒忘了,先前你还给烟儿下过毒。”
雪玄卿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手上的匕首却是直接刺进玉哨的锁骨,如同雕刻师一样来回转动。
“啊——!啊——呃~”
又一把匕首扎在另一个锁骨上,玉哨彻底泄了劲,垂着脑袋一句话也喊不出,她本打算将自己给洛寒烟喂了可以恢复记忆的药这事说出来,现下也没可能说了。
若洛寒烟记起了从前往事,会不会离开南疆,离开这个心思阴毒的男人呢。
她真是迫不及待要见到那个场景,虽然没机会了。
“你少时曾跟在二哥身边,知道本尊的来历,那你便该明白蛊渊的手段。”
雪玄卿说着,手上仍然不停,活活切断了玉哨两根琵琶骨,丢在了火炉里当炭烧。
“雪玄卿!我向九天巫神发誓,你……你一定会有,会有报应的!”
玉哨受不了这样的折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立下诅咒,她会在下头等着雪玄卿孤家寡人众叛亲离的那一天。
“这世间最珍贵的,莫过于人骨炭,今日你们走运,见到了这宝贵物件,以后还能多一个手段。”
雪玄卿转身看向两名狱卒,话语间的狠鸷不明觉厉,然眸子清明,神色泰然自若,令两人不敢呼吸。
多恶毒的诅咒,他都不在乎。一个卖主求荣,妄图叛国弑君的女人能有多大的本事。
接过狱卒递过来的湿帕,雪玄卿细致的擦手,连指甲缝都不放过,直到一双手如从前那般洁净方才罢休。
这样就不怕烟儿看到了,她有了孩子最见不得血腥。
火炉中骨炭烧的正旺,大部分成了草木灰一样的颜色,崩裂的骨缝中溢出猩红的火光,带着烤肉的香味噼里啪啦跳动着。
“带巫医来给她上药包扎,明日本尊来提人,若成了死人,你们两个就去黄泉道上开路,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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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根树,花正幽,贪恋红尘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飘来荡去不自由。
晦月,你当真要入那红尘?
是。
好,入了凡世,前尘往事不再,你不会记得这里,但吾会暗中助你一臂之力。
漫长的暗河,冰寒彻骨,潺潺流水永不停歇似的流向远处。洛寒烟一睁眼就站在了河中央,手里提着花瓣形状的灯笼,灯笼长穗落在水中被打湿,缠住了她的衣裙。
空气湿沉闷热,洛寒烟气息浅然,她不由得举着灯笼四处张望,想寻得些有用的信息。
这是哪儿?
昏黑阴冷的空间,回应她的只有脚下的簌簌水声。
洛寒烟抬脚尝试向前走,奇怪的是这湍急的河水形同虚设,没有一丝阻力。
过来~晦月,到这儿来~
谁在说话!
空灵飘渺的声音围绕在她的头顶,余音经久不散,可这四周明明就没有人。
洛寒烟继续向前走,随着时间的流逝,暗河水速趋于平缓,渐渐降低了水位。
她低头用灯笼查探,发现脚下已然干干净净,只剩湿透的裙摆粘在鞋子上,暗河消失了。
面对如此诡异的情况,洛寒烟心生惧意,干脆停在了原地不动。
长庚,你在哪里,我害怕…
兀地,一股馥郁迷人的花香悠悠飘荡过来,洛寒烟毫无防备吸入了鼻腔,脑袋眩晕起来。
强烈的昏睡之意袭来,为了打起精神,洛寒烟弓下身子,一边用手使劲敲着额头,一边呢喃道:“别睡,千万别睡!”
可这香味好熟悉啊,她在哪里闻过吗?但月罗和南疆似乎没有这种味道的花香,是她的幻觉吗?
不知何时,黑暗的甬道上空再次传来与方才一模一样的女声:“唉,罢了,你回去吧。”
似女神叹息,疏离而慈悲。
随着声音的消散,洛寒烟的晕眩感亦随之消失,明媚的白光接踵而至,光明如涨潮之势奔涌而来。
“巫医大人,后主醒了。”
洛寒烟睁开眼睛,乌月急切喜悦的脸映入眼帘,令她有些分辨不清方才是梦还是现实。
张望四处没有雪玄卿的身影,洛寒烟开口问:“长庚呢,怎么不见他?”
“尊主去审玉哨了,约莫着要午膳时才能回来。”
巫医坐在凳子上为洛寒烟诊脉,挡住了洛寒烟的视线,因此她没见到乌月转身命人去传消息的背影。
“医师,本宫的身体可有大碍?”
“回娘娘,您睡了两日,已无大碍。所幸尊主及时给您用了续命的丹药,保住了您的心脉,胎象也没有先前的弱了,现如今只要调养好气血,出去走动走动,晒晒太阳,半年之后可恢复如常。”
“胎…象”洛寒烟重复这两个字,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手已经覆在了小腹上感受生命的存在。
原来她有身孕了。
巫医离开后,洛寒烟坐起身子让乌月给自己倒了杯水。
明明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洛寒烟的脸上见不到半点喜悦。
乌月以为洛寒烟刚醒过来没有什么精神,安慰道:“后主大病初愈,不可忧思过度,对身体不好。”
氤氲的热气散开,笼罩在洛寒烟素白的脸上,令人感觉捉摸不透。
她脑海中盘旋着瑶镜儿的话,无法忘却。
“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不能留。乌月,你去巫医那里寻一剂落胎药,这孩子,就当它……”
“就当它什么?不存在么?”
话音刚落,门就从外面被推开,眸若寒冰的雪玄卿阴沉着一张脸踏步如风,身上的玄色窄袖衣衫却已换成了黛蓝色的宽袖大袍。
屋内的两人顺着声音向来源望去,颈间青筋凸现的雪玄卿面带愠怒,其身后的积风对着乌月使劲使着眼色。
乌月机灵的很,当即就明白后主的话叫他听去了,哪里还敢留下,稳住气息随意扯了个理由:“属下去看看后主的药煎好了没。”
“你敢!”
强硬的语气吓得乌月打了个激灵,她当即稳住身形跪在地上道:“尊主息怒!”
自己说的是安胎的药,尊主肯定是误会了!怎么办,怎么说才不刻意。
“下去吧。”
一道温声软语从床上发出,直接忽略了愠怒的某人。
房内壁炉热的心慌,幽幽兰香经此温暖更加浓郁,与凛冽的雪松清香冲撞交缠,难分彼此。
洛寒烟没有太多精神,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雪玄卿坐过来。
后者虽极不情愿,但仍压制着心中怒火收敛了厉色,柔和声音低低问道:“为何不要,当初你不是这般态度。”
难道,她知道了什么?
一丝慌乱闪过眼眸,雪玄卿垂眸没有叫床上的人发现。
洛寒烟拉过冰凉的手放进自己的怀中,将想法和盘托出:“长庚,瑶镜儿呢?”
“不知道,贺影在守着。”
一开口就问别人,刚才的话也不解释,雪玄卿微微皱眉,心里不悦到了极点。
“我听说,我走后春湘画阁生了场大火,除了瑶镜儿,无人生还,你可知晓?”
春湘画阁…雪玄卿根本没料到洛寒烟忽然提起这件事,那瑶镜儿果然留不得。
“谁和你说的那瑶镜女?”
“不管谁和我说的,我只要你告诉我,你知不知道这事。”
“……”
沉寂片刻,雪玄卿收回自己的手离开床榻,神色稍不自然道:“你在月罗时当听过我的手段,阴狠毒辣,残忍无情,既然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
洛寒烟偏头去望雪玄卿,想看从他脸上出些不一样的情绪,好告诉自己这是假的,可这坦荡的样子,让她的心坠到了深渊,寒意一片。
雪玄卿的心被紧紧扼制住,话说的虽狠,可他的忐忑不安高悬在头顶,是一把利剑决定他的生死。
若洛寒烟要因此与他决绝……
雪玄卿不敢想。
他抬眸看着洛寒烟,眼见她眸子的光亮一点点消失,眼尾泛起浅色的粉红,最后神采全无。
“瑶镜儿告诉我的时候,她的眼神都竖着刀,滴着血。她的绝望和悲痛让我根本不敢与她对视,我只盼这是假的,我不想你为了我手上沾了无辜人的命,可你让我怎么办呢,我救不了那些人,我也不能没有你。”
不能没有我…不能没有我
雪玄卿失神的瞳孔重新凝聚,仿佛收拢了银河星辰之光放入眼中。
重新坐到床边,雪玄卿抑制住内心的欣喜双手攀上洛寒烟的肩膀,语气沉稳道:“烟儿,你要我如何我都愿意,我可以为此事赎罪。”
四目相对,雪玄卿喉结上下滑动,眼睛追着洛寒烟不曾离开。
“你我夫妻一体,且不说你是为了我。花娘长期买卖女子,关起来禁闭打骂,她的手下也不乏人命,算是死得其所。但那些女子皆是苦命之人,还有周翀,他实在无辜。长庚,你为国君我为国母,为其抵命是不可能了,只能另寻办法。”
洛寒烟反握住男人稍凉的手,提出了想法:“在月罗建一座往生寺吧,将逝者的牌位安置进去日夜香火供奉,超度往生,有无家可归者可入寺修行,有所依靠,你觉得呢?”
“好,依你。”
门外的雀鸟叫了两声,贺影和积风藏在矮丛中偷听,结果什么都没听到。
“这事就完了还以为后主会和尊主吵一架呢。”
贺影拧了积风一把,明明说尊后闹矛盾了,他才来凑热闹扒墙角的。
“真无趣,积风我以后不会信你的鬼话。”
“你们两个不想死就滚远点!”
屋内凌厉的声线如飞镖般射中两人的天灵盖,鬼鬼祟祟的积风和贺影兔子受了惊似的逃窜,像极了做错事的少年躲避父母的教训。
不多时,四下寂静,寝殿内有人出声哄劝道:“留下它吧,烟儿。”
“明日再议吧。”洛寒烟躺回床上,闭上眼再也不理会身后快要急到天上去的人。
她的确没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