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相见
“红案台可查清楚了,确定是俞江渡口的信物?”
“正是,红案掌事说,这铜牌非寻常之物,内嵌毒针,其主人应当是不小心丢失的,应属于俞江渡口三级以上管事。”
竹香氤氲满室,德馨雅致。
唯赭红太子常服的海辰溪长身玉立于楼阁之上,仔细擦拭手中的铜牌。
清泉流响,四面无风。
哐当一声,设计精巧的铜牌被扔到了防风卫手里,随即温润的嗓音盘旋上空:“去,把俞江渡口的掌令带来,避开父皇和宰辅的人。”
“遵命!”
背在身后的右手攥握成拳,面容俊逸的男人眼神晦暗难辨,似乎猜到了什么。
几年前海茉安将所有通关岸口的管理权交到了燕慎知手中,中昌与月罗和南疆的交界处便看管的更加紧了,用密不透风来形容也不为过。
虽说他们与南疆本就不相往来,但月罗也如此严格,海辰溪一直想不明白。
直到……摊开掌心冰冷的渡口牌令,海辰溪明白了几分。
他没猜错的话,三番两次刺杀他们的人,应该和燕慎知逃不了干系。
但他这么做的原因,海辰溪暂时没有想明白,据他的了解,洛氏与燕氏似乎没什么太大的仇怨,交往也甚少。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他还没找到的内因。
“殿下,殿下~”
清甜的女声打断了海辰溪的思绪,是张可颐端着一碟兰花酥糕进了房间。海辰溪不由得愣了片刻,这还是那晚以来,张可颐第一次主动理他。
“殿下,七七今日摘了些新开的鸢尾兰花瓣,做成了点心给您尝尝。”
面前的女孩将托盘放在一旁,转身对海辰溪莞尔一笑,已婚妇人的梳妆让她的脸更显得稚嫩,虽有些不适合,但整体看来依旧千娇百媚。
海辰溪恍惚了一瞬,随即意识到这是求和的意思,浅浅笑着接过了张可颐手里递过来的点心。
淡淡的兰香萦绕在鼻尖,海辰溪忽的想起了藏在心底的女子,点心的香味和她的体香好像,就仿佛她仍在身边与朋友嬉笑打闹。
见海辰溪盯着点心不动弹,张可颐善解人意道:“殿下不喜欢?那七七日后不做了,殿下别生气。”
“我方才喝了杯莲子温茶,这点心送的正好。对了,七七来找我可是有事情?”
转移话题一向是维持感情的好方法,尤其,是他无颜面对的人。
精致香甜的糕点放回原位,张可颐的眸光不可察的黯淡了几分,弯弯的眉眼却没有变化,顺着海辰溪的话提出了自己的事:“殿下,这几日在元宫待的太闷了,除了雀儿,我都没有什么相熟的人说话,所以明天七七想回府上一趟见见昭昭姐姐。”
“抱歉七七,我连日忙着前朝的事,倒忽略了你,这样吧,明日我陪你一起回去。”
“不用了,我得了昭昭姐姐的信,说是有闺阁的事想要与我相聊,殿下操劳国事已经很辛苦了,明日还是留在宫内休息吧,父皇今日还派了圣医来监督呢,殿下别辜负了父皇的心意。”
张可颐很聪明,搬出了圣人。她知道海辰溪与圣人离心已久,在私底下笼络了不少臣子,只为对抗燕宰辅的朝堂之权。
圣人年迈,开始对子嗣有了关爱之心,那做儿子的就必须收下,表示表示,如此才可能增加自身在前朝对抗权臣的筹码,待继位时能完全将燕氏这么多年吞下的财权收复。
果然,海辰溪听完不再坚持,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二人如今,连朋友时的情谊都没有几分,即便说了几句话,也形同陌路。
望着渐远的身影,张可颐脸上笑意全无,面无表情到像一块儿木头。
这都是海辰溪逼她的……
要不是为了见覃林,她才不愿意来这一趟,没由来的让人浑身难受。
前几日
冷清寂寥的元宫飞来一只渡鸦,通体乌黑,毛发光亮。起初张可颐并未在意,是雀儿眼神明净,发现了渡鸦脚上绑的信筒。
信上,海辰溪娶她的真实原因清晰深刻。看完之后,张可颐只觉得脊背发愣冷,好似从来都不认识海辰溪一般。
整个张家都被他骗了。
怪不得一个爱洛寒烟爱到骨血的男人会突然变心,同意娶她为太子妃,原来都是为了她祖父手中的山海权,为了打开通往南疆的路,为了找回他最爱的洛寒烟。
她张家,她张可颐只不过是他找人的踏脚石罢了!
可这山海私产权的契刻牌在大婚第二天就被海辰溪以过户为由拿走了,至今还没还给她。
恐怕,也永远都不会回到她手里了。
侧身瞥了眼兰花酥糕,张可颐垂眸颤抖着睫毛,心底有什么异样的情愫悄然生根发芽,刺穿了平坦松软的泥土,挣扎着向外生长。
她太没用了,也太蠢了。
京郊—阖谷
白藏时节,秋霜初现,雨后的深谷,带了些阴凉的寒气。
本该回国公府的太子妃此刻身披藕粉的薄绒披风,在溪边站定。
而她的身旁,竖了道极高的“墙壁”,把她整个身子纳入了墙壁的里侧,远远看去,竟好似此处只他一人在此。
雀儿守在谷口,手里捏了个铁石打造的信筒,一有可疑之人立即释放,以此给谷内的两人报信。
“半个月了,覃林。”
淡然的语气,疏离的称呼,张可颐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与爱人相见的欣喜,独她自己知道,鼻头与胸腔的酸涩正如泉上涌,忍得辛苦。
含了白雾的樱口轻轻张合:“你才想起来见我吗?我如今,是高贵的太子妃,已经不需要靠你去寻云梨香了,对我而言,你不重要了。”
金丝绣边玄袍的覃林孤立在冻彻的寒风中,长眸低垂,准备好解释的话被张可颐这几句噎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抿直的唇线微微抖动,被羽睫压住的不止是他的眼睛,还有深深的愧疚与无力感。
……
“怎么?对我没话说了?覃林,你负了我,你明白么,是你负了我!”
张可颐的声音兀地高昂起来,喉咙下的哽咽声再也控制不住,原本藏得严严实实的委屈和哀怨被她轻易的,宣之于口。
一个精致的玉佩被丢在了僵着身体的覃林身上,直直坠落在他脚边。
看清了东西,覃林眸子微颤,立即弯腰拾起来,用手细致拍走灰尘。
是他送给她的,刻有陆家家族图腾的玉佩。
是他对她未宣之于口的爱慕。
忽然,张可颐整个人朝他撞了过来,力气却小到只令覃林退了半步。
她心里的那根弦绷不住了,白嫩的手对什么也不说的覃林奋力捶打起来,发泄自己积沉的痛苦。
“你知不知道,这玉佩上浸了浓烈的催情香,连水都洗不掉。若不是你送我这样的一个东西,我如何会叫人两次辱了清白,落得个今日的下场,我讨厌你,我恨你!”
珠泪落幕,颗颗击中了覃林的心。
无可置信的男人瞧着根本没什么气力打他的张可颐,晃了晃眼睛,似在努力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
握着玉佩的手攥紧,指尖红得滴血,仍不肯放手,身体也任面前的人打骂。
玉佩之事,覃林心里猜到了七八分,可他没办法解释。
燕慎知的手段阴狠毒辣,他根本没想到,玉佩会被人做手脚。
哭累的张可颐脱力蹲在了岩石上,粉俏华贵的衣裳沾了土,与溪流溅出来的水混在一处,竟是仙露落尘,染了污浊气。
“七七,对不起。”
“七七,他,在宫里欺负你了吗?”
“……”
覃林眼尾泛红,脖颈上的青筋裸露,蜿蜒向衣领深处,这样的七七,他没办法置之度外。
试探着蹲下身体,覃林缓缓靠近情绪不安的张可颐,伸出的手停在她的头顶上,进退维谷。
一只受了伤的小兔子,把小小的身子团在茂密的草丛中舔舐伤口,以为谁也发现不了。殊不知,细小的呜咽声顺着清澈叮咚的溪流一路向下,被独行于峡谷的猎人发现。
拨开柔软的青草,猎人看见了仅仅掌心大小的兔宝宝,想要捧在怀中带回家照养,又怕自己手掌粗粝再伤了它。
“七七……”
“我本来想着你若来找我,我就和你一起走的,可是,你没有来,我从清晨等到了夜半,你都没有来。”
张可颐抬头,与覃林的眸光相撞,他满目的心疼让她心底的怨怼消失了大半。
她根本做不到去恨他。
她唯一爱了多年的人,如何去恨呢。
覃林往前挪了半步,把蜷缩的少女全部纳进了怀中。
“七七,是我的错,是我顾虑太多,但你不要,为我伤心,我不值得。”
一个背负了家族仇恨,带着目的利用过她的人,不配被她如此惦念。
滋生已久的心思开始萌芽,他不想瞒这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了,但报仇之事如何能说,徒增烦恼罢了。
张可颐卷入他与仇恨的旋涡太久,万万不可继续下去了。
冷风渐息,空旷幽寂的山谷放大了覃林低哑的嗓音。
怕张可颐受凉,覃林把人抱到了远处的石头上,随身携带的披风铺在上头,以免寒意上侵。
“七七,其实我不姓覃,更不叫覃林。我真正的名字,是陆北清。”
陆北清,张可颐重复了遍覃林的名字,觉得很是耳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陆北清,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抬头抵了抵男人的下巴,要他继续说下去。
“你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见我是在哪里吗?”
小时候,张可颐回想了下,“荜忪山的老树下,我自然记得。”
那是她第一次见覃林,彼时的张可颐被爹爹强行送到了山上,与陆家大公子成亲,可她不愿意也不喜欢,哭闹着跑了出来,又因为不识得下山的路,无助的坐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下发呆。
是覃林救了她,把她安全送回了陆家。
后来两人成了朋友,覃林总是会偷偷从她院子的墙头上翻进来,给她带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和吃食,带她做游戏,给她讲故事陪她睡觉。
再后来,就是陆家的灭门。
爹爹匆匆上山把她带走,什么也不说,覃林的最后一面,她没见着。
再见,就是她躲在家中闭门不出的时候,覃林翻进了她的院子,为她在日光明媚的水阁之上,表演了一出皮影戏。
“荜忪山的大公子,也叫陆北清。”
说罢,覃林抱着张可颐的双手紧了紧,以几乎发颤的声音说:“七七,你曾经许婚的对象,是我。”
“什么,怎么会。”张可颐挣开圈在腰间的臂膀,脚下差点打滑,幸好被覃林稳住。
“你怎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好不容易压制的酸涩又升了上来,张可颐抓住覃林的手,不住的摇头。
窣窣…
“谁!”
“昭昭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被草丛的闹声打断了情绪,纷纷向后看去,猫着腰打算转身的宋明诗被逮了个正着。
“路过,路过。”宋明诗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趁二人分神之际提着裙子就跑。
是太子今晨告诉她,七七出了宫,在家左等右等都没等着人,宋明诗索性去了国公府找。
可人没找见,却见到了偏门出来的一辆马车。
对张可颐熟稔的她,一眼就认出了这辆独属于她的马车,于是带着丫鬟就跟了上去,一直跟到了阖谷。
自小爱溜出家里玩耍的她,对阖谷地形图可以说是倒背如流,打小路走到谷心,轻而易举。
可是,为什么没人告诉她,七七是在和男人私会啊,还是多年前被灭门的陆家遗孤,这惊天秘密她不想知道啊!
果然,后头的覃林踏步快速追上了踉跄的宋明诗,一个凌厉的手刀将她敲晕,提着后衣领子就要往溪水断流处走。
见情况不对,张可颐连忙小跑过去阻止。
“覃林不要!别杀她!”
准备动手的人怔住,“她听进去了多少我们不知道,所以决不能留。”
此刻的覃林像是换了个人,全身散发着狠戾的气息,挡住张可颐上前的路,不肯退让。
杀人前他一向如此。
“不要杀她,她是我的闺阁好友,阳林宋氏独女,不能出事的。”
张可颐才不管覃林这会儿是个什么样子,一把推开他,把失去意识的宋明诗抱在怀里,解开自己的披风裹了上去。
“当初你迷惑我的心智约寒烟出门,害的她现在生死未卜,如今,我不能让你再伤了我的朋友。覃林,我不管你在做什么,收手吧,不要把无辜的人推入深渊。”
“呵。”
覃林收了匕首,纤长的黑羽半遮瞳孔,悲凉的自嘲:“那陆氏难道就不无辜吗?”
给宋明诗系绸带的手一顿,张可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找补:“你可不可以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杀她。”
覃林蹲下去,与张可颐平视,乞求的眸子水润可爱,蛊惑了他的心神。“可以,但她不能这样就回去,得留下点什么。”
“不行!”张可颐以为覃林要断宋明诗的手指什么的,赶紧藏起来她的手,瘦小的身子覆盖上去,堪堪裹住了宋明诗的大半个身体。
谁知,覃林只是从袖口中掏出一个药瓶,喂了宋明诗一粒绿色的药丸。
“你干什么覃林,你喂昭昭吃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