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叹命运
霞霭遮晴光,似一叶障目——
无能无力有喜弄秋虫者,废寝忘食,操控爬奴致使乐趣,以得常日无有之成就。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轻贱言行,终害人害己。
盛和二十八年,新晋太子海辰溪与敦喜郡主张可颐结为夫妻,相执入主元宫;依已逝严国公遗愿,其所持中昌山海私产权赠予太子妃,恭贺孙女大婚。
外务卿张守正因私执意擅离职守,触怒圣颜,念其女婚嫁,且卿年事已高,特赦贬为京郊佃农,司内城食粮之职。
一切都已盖棺定论。
大婚
呵——前事了了如烟尘,今哀莫过明日……
雕刻着鸳鸯戏水的红烛谧声燃了三分之一,明晃的烛光与连片的红相为映衬,喜庆的氛围达到了顶点。
小宫娥受了元宫大嬷嬷的令,在寝殿里熏了助兴的帐中香,一时浮香暗涌,迷人心智。
张可颐披着婚服华裳端坐于元宫涟漪殿婚床,静静等着海辰溪,唯浅粉的寇丹被她抠得跟衣裳补丁似的残破不堪。
这香对她没一点用处,毕竟她用的云梨香可比这个要厉害的多。
敷了脂粉的脸庞上,蕊宝明珠一颗颗缀在眉眼之间,为平日里秀丽安静的少女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但她的眼睛却与这一切相反,灰扑扑的,如一潭死水没有光彩。
爹爹虽说是京城掌粮仓的佃农大人,可实则是被圣人派人监视着,连女儿这样大婚的日子,身后都跟着四个面色严厉的黑衣侍卫半步不移。
明明是鞠躬尽瘁的外交大臣,下场却是一个比一个难过。
圣人可真是个多疑猜忌之人。
然最后的希望,覃林,也不来见她。
她本想着,若是覃林来找她,她一定会跟着走的。可是雀儿的消息放出了四日了,覃林都没来见她。
玉佩也丢了,自月罗落水后就没再见过,许是坠在了湖底。
回来的那几天,张可颐想了许多法子作与家中作对,上吊,吞金,割腕,服毒,无一成功。
爹爹把她看的太死了,就连如厕,都有三个婆子在她旁边盯梢,连只苍蝇都见不到。
直到圣旨下来,她才彻底明白了父亲的囚禁到底为何。
原来爹爹为了保她名誉,让海辰溪娶她,主动放弃了官职,甚至拿出了祖父的山海私产权。
中昌一直有一个传统,太子妃与皇后的母族在朝堂上所持官职不可以超过五级,所行官务不入官录,与革职无异。
她的父亲为她牺牲太多了。
而她顺从人事久了,天大的祸到了跟前也能咽下去,更何况她的爹爹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
“雀儿,你下去休息吧,今天辛苦了。”
“小姐,奴婢不累。”雀儿摇了摇头,不想离开。
她知道自家小姐的心思,透过华丽的红裳,仿佛能瞧着张可颐苦苦挣扎的身躯,正一点一点往崖下坠落。
吱呀~
门从外推开,同样穿着婚服的海辰溪踏风而来,腰间的兰花玉珏如山间溪流叮咚作响。
张可颐低垂着眉眼,没有看来人,只从地板上瞧见了一双步履稳健的金丝织云靴。
冬至将到,天冷了不少。坐在床沿的少女清晰感受到了海辰溪身上凛冽的寒意。
来人挥了挥手,雀儿不得不走了。
熟悉的声音盘旋在发顶,张可颐的后脖颈毛孔莫名张开了些,源源吸收外界的冷。
“七七,委屈你了。”
开口的第一句,是海辰溪的愧疚。
宰辅权势滔天,三言两语就哄的他的父皇把俞江渡口的控制权交了出去。
太阿倒持,帝王无为,皇子无能。
月罗虽说已经重新与中昌来往,可想要私自去南疆,依然难如登天。
他必须当上太子,收回属于皇室的权力。
但仅凭他自己远远不够,张家手中的山海私产占据了中昌一半的财力和山海行政权。
只要有了这些的助力,他一定能逼迫燕慎知交出手中政权,去南疆寻回洛寒烟。
由此海辰溪便是实打实的,利用了张可颐。
而他所能做的,仅仅是给她一个名分。
“从今以后,你便是元宫唯一的太子妃,我会尽我所能弥补你。”
“太子殿下,是非娶七七不可吗?”
张可颐难得冲撞人,问的话也尖锐犀利,只有眼眶欲滴未滴的泪水暴露了她的委屈脆弱。
“不,七七,我知道你不愿我……”
“既知道我不愿你,我亦没有求着你负责,那为何——非得要娶我!”
泪眼婆娑的新娘子哽着喉咙离开喜床,含了刀子的水眸直勾勾盯着海辰溪,竟是令男人心头一震,稍微往后退了一步。
真相,他没法说出口。
“你难道,是忘了姩姩姐了吗?”此话一出,字句诛心,张可颐紧紧咬着鲜红的樱唇,丝毫不惧,颇有鱼死网破之意。
即使海辰溪的神色巨变,也未减她心头恨意。
他也有心上人,怎会不明白与所爱分离的痛苦。
见海辰溪不说话,张可颐无处释放的怒意还是压了回去,索性坐回床上,低头看自己的鞋履。
她还是不能完全的与海辰溪撕破脸,她的爹爹,祖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只为了保她一生无虞,有所倚靠。
严国公没了昔日荣光,爹爹丢了职位,张家的宗亲分支如今不得不开始仰仗她的鼻息过活,她已经没资格逃跑了。
两人一站一坐无言对峙良久,张可颐从一开始的愤怒到这会紧张的抠起了床单。
能怎么办呢,她害怕海辰溪的靠近,又无法阻止他的靠近。
两个儿时多么交好的朋友,到现在落得个针锋相对的境地。
为了打破僵局,海辰溪服了软,勾唇浅浅一笑,提议道:“我…我帮你把头上的东西去了吧,挺重的看着。”
片刻,张可颐松了口,朱唇轻吐:“那麻烦殿下了。”
“不麻烦,以后你我夫妻不说麻烦。”此话两人都怔住了,海辰溪迫切的希望张可颐理理他,一时说话没了分寸。
“殿下言重了。”
……
暖香惑人,鹿酒合衾。
海辰溪脑子逐渐混沌起来,不受控制的想要贴近旁边刚放下酒盅的人。酷暑下的燥热忽感一阵凉风习习,迫不及待跟随前去,欲一探究竟。
张可颐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明明这帐中香对她没用的,为什么四肢开始无力,体内有一股无名火气腾升,脑袋也晕沉沉的。
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张可颐挣扎着压制腰间不安分的手掌,咬牙道:“殿下快放开我,这酒有问题,殿下,三哥哥,快松手。”
失去意识前,张可颐觉得自己掉湖里了,浮浮沉沉,唯抱一根浮木求生。
宫深似海,她走不掉了。
红光照人喜,鹊鸣鸳鸯泣。哀拂指尖冷,血染莲花蕊。
昏昏沉沉中,娇弱的女子眼角下掉落一滴暖热的泪,不由自主的攀上了坚实的臂膀,彻底屈服。
屋内烛火渐熄,掌管礼节的圣使朝身后执笔的小倌儿使了个眼色,小倌儿心领神会写下最后一个字,妥善收了元宫和合记录册,随圣使离开了寝殿门口。
圣人不愧是圣人,最知道怎样控制自己的儿子。
晦月暗沉,寂静戚然。
圣使抬头感叹:“看来,要提前准备好小皇孙的物件儿了。”
小倌儿不明白,见四下无人悄悄问德高望重的圣使:“大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圣使睨了一眼,无语凝噎:“蠢货,你自己记的东西还不知道什么意思?”
瞧了眼手中册子,小倌儿恍然大悟,圣人是急着要后嗣了。
“那,太子原来的那位呢?”
“住口!宫内慎言。”圣使低下头,全然没了赏月的兴致,又见这倌儿一脸懵懂无知,耐下心解释:“在宫里不该你问的不要问,也就是洒家心软,最后告诉你一次,你可记住了。”
“唉唉唉。”
小倌儿有眼力见的扶上了圣使的左手,弓着腰背听。
“原先那位本就是圣人为了笼络洛氏而做出的决定,现在洛氏长子与长女均不知所踪,洛家不如当初了。如今张家亮出了王牌,他们才是大头,圣人要架空张家的权,委婉罢了,明白吗。”
他当然不会告诉这初入内宫的小子,圣人赐婚洛家的真实意图是为了控制栖梧宫。区区一介三等文使能知晓这么多秘辛已经足够了。
唉,只可惜了这新妇,即使长得如此端美动人,也逃不过这场权力的纷争。
廖廖无声息,不远处的寝殿门口亮起了微弱的火光,小倌儿赶忙从怀中掏出册子小跑过去。
朱笔录下时辰——丑时一刻
栖梧宫
观青药堂
洛寒予烦躁的捣着草药,心却飘在一侧的苍穹伏昼。
被困在这里两个月了,走也不让走,净捣这劳什子烂草药了。
啪!一本豆腐厚的书砸在洛寒予头上,惹得他哎呦一声,捂住脑袋不悦的看向凶手。
“你打我干什么?”
苍穹伏昼压着嘴角叹了口闷气,嫌弃道:“草药都叫你捣成糊糊了,你取种子了吗!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还大将军呢!”
洛寒予低头,这才惊觉石臼里的草药被他捣得只剩汤汁了,让他取的种子也遭了难。
“……”
“知道你着急,但你先别这么急。姩姩和你不一样,她有她该承受的劫难,亦有她该履行的使命,你到处找她,只会添乱。”
“什么使命?阿娘为什么如此铁石心肠,明明知道小妹嫁到了南疆那种阴险诡异的地方,自己不去也就罢了,还非拦着我。”
洛寒予心里憋得慌,干脆把捣石随便一扔,坐在台阶上装成雕像不动。
兴许是苍穹伏昼见儿子这般模样心软下来转变了心意,她徐徐走到洛寒予身边坐了下去,姣美的容貌因为慈爱的眼神多了几分母性的温柔。
“寒予,许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你不知道,栖梧宫,出了叛徒,他扭转了一些人的命运,亦把姩姩推到了刀山火海之上,可这偏偏需要妹妹自己去应对,这是她本该承受的。”
洛寒予的手被苍穹伏昼紧紧握住,母亲眼中的无奈不是假的。
“那为什么……”
“听说辰溪那孩子被立为太子了,还娶了敦喜郡主为太子妃,不如你回去见一见吧。”
苍穹伏昼直接打断了洛寒予的话,转移到另一个话题上。
“什么!他娶了七七!海辰溪这样做可是要弃了姩姩?腌臜小儿,竟敢如此背信弃义,难道他皇家的礼义廉耻都是狗教的不成!”
听到这一消息,洛寒予坐不住了,腾的一下抬步就要走,却被身后人猛地拽住了袖子,又拉回了原位。
“蠢货!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莽夫,骂人也不过脑子,连你亲娘也不放过。你若敢去内宫闹事,我定叫你一辈子都见不到姩姩!”
苍穹伏昼再次压紧嘴角,拍拍自己的胸口散散心头的气恼。
早知道她不说了,这孩子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真不知道是随谁了。
“我今天把话放这儿,你若执意插手俗事纷争,最后受伤的只会是姩姩。行了,你别回去了,继续留药堂捣药吧。”
飞袖一甩,苍穹伏昼抚了抚鬓发小步离开了观青堂,徒留给一脸吃瘪茫然的儿子一头清雅翡丽的步摇钗环。
阿娘她这是怎么了,难道等姩姩回来还给那厮做小不成!
唉呦!洛寒予憋闷踢了脚柜门,一时捂着鞋子吃痛。
闲得久了,都忘了自己穿的是栖梧宫特制的鞋子,轻如丝羽,薄得很。
………………………………
洛寒予根本不懂,人这一生,生来就是定好的。
命运一开始就决定了人的出生,前途。正如戏本子里写好的一样,人以为人挣离了定好的命,脱了苦海,可实际上她仍在作者的手下艰难求生。
让她死,须得死,让她生,方可生。
因果循环,来往反复。
当初,赫赫有名的兰华公主,因一念之差泄露天机,造就了无辜性命枉死。
她以为说出来,就会改变,说出来,就能阻止一次血腥的战争。
可那预言岿然不动,甚至加快了进度。
欲念,怖念太重的人,从来都不适合知道自己的命运。
这是她苍穹伏昼几百年来,做过的唯一一件悔事。
也正是因此,尚未到换身之期的她匆匆假死逃离皇宫,遁世于栖梧,不再离开,不再向外界道出预言。
如今的栖梧宫,观测前世今生的只剩散布天下的八方舵主,其余教众,只教以香料迷惑人心,维持栖梧宫威名不倒。
只叹明日,纷争不断,有情之人难以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