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擦肩而过
暗夜乘风而来,低调稳健的四驾马车疾驰在去往月罗的官道上。
少心雅墓前,洛寒烟一袭素衣为她上了三炷香。
“阿娘,如今我找到了想要相守一生的人,你不要担心我。”
高崖之上,粉紫的云浪悬在天边,在雪玄卿说话时吹来了和煦的凉风,带动他额前两缕如墨纤长的柳发,仿佛一个母亲欣慰的爱抚。
洛寒烟抱着他的手臂,与雪玄卿一同注视乳白光滑的云莹石碑,见有落叶掉落,又伸手轻轻拂去。
“阿娘,我叫洛寒烟,是雪玄卿的妻子,以后我会替您照顾好他,我们会很幸福的。”
学着雪玄卿的模样,洛寒烟叫了声阿娘,她感受到了手心此时传来的温热,是雪玄卿更加用力握紧了她的手。
天地之间,偶有轻灵的雀儿飞来飞去,留下几声叽喳,便只剩两人一墓,安静相待。
清理完墓前的杂草,雪玄卿和洛寒烟躺在一旁的草地上,仰望缤纷的云彩。
“你曾说阿娘带你来月罗是为了认亲,难道她是月罗人氏吗?”
洛寒烟坐起来,又半个身子倾斜着,伏在了雪玄卿宽厚结实的胸膛上,右手则玩弄起他耳后细长的辫子。
雪玄卿闭着眼睛,单手搂住洛寒烟的腰身,任凭她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脑海中却在回想幼时的事情。
待他睁开双眼,洛寒烟第一次在雪玄卿的眸子中见到了困惑。
“长庚也不知道吗?”
“阿娘说,她有两个父亲,母亲二字是她家中不可提及的禁忌。只是听其中一个爹爹喝醉后嘴漏,说到她的娘亲是月罗人氏。”
两个父亲,洛寒烟似是明白了些什么,放下手里的头发,严谨起来:“阿娘莫不是被拐带的,毕竟两个男人如何生得孩子。”
雪玄卿眼中的困惑化为一种怪异的神色,洛寒烟分辨不出其中情绪,只得把心中猜想继续道明,“长庚这么多年从未想过吗?阿娘或许是来找她的娘亲呢,但为什么后来没有继续找下去?”
“后来…”雪玄卿回忆起阿娘那时的样子,崩溃,敏感,脆弱,痛苦,仿佛世间所有不好的词汇都能在她身上体现出来。
雪玄卿眼神中闪过的悲痛被洛寒烟精准的捕捉到了,她以为说到了他的痛处,连忙找补:“不要说了长庚,不想说就不要说了,都不重要。”
雪玄卿并未听进去洛寒烟的话,他对于往事不太在意,只是想了半天措辞。
“当初阿娘与雪宗昶结为夫妻,恩爱情深,我出生时便被封为了储君。但没想到,雪宗昶在旧封地已经有了数十个妃子,还生了两个儿子,皆是我的兄长。其中一位梅妃趁阿娘带我来月罗之际,使了些法子让雪宗昶把她们母子三人接回了圣宫,又哄着他给阿娘写了封信,要与她断绝。阿娘是一个骄傲到极致的人,接受不了丈夫不忠不诚,一时想不开便寻了死。”
雪玄卿拉着洛寒烟坐了起来,见洛寒烟一脸悲愤的可爱模样,不禁伸手捏捏她的脸蛋,反过来安慰她:“都过去了,这些人也早已不在了,没什么可生气的。”
“哼,我本以为能养出你这般专一爱人的人,会是个多好的人,没想到是个风流浪荡的墙头草,他能有你这么个儿子该是他祖坟冒了青烟了!”
一时间,洛寒烟对雪玄卿的感情又多了一层怜惜,她虽说以前过的不好,但也见不得别人受苦,若是可以,她定要回去骂老尊主个千遍百遍的。
雪玄卿抿起嘴角,忍住笑意,洛寒烟这会儿跟护食的点点似的,明明是在皱眉瞪眼,眸子中也露出凶狠的光来,可就是无法令人产生惧意。
“烟儿这样说,我就不难过了。”
洛寒烟被雪玄卿抱在怀里蹭了又蹭,见他这脆弱的样子,她心中的保护欲油然而生,在少心雅的墓前更是放下了豪言壮语:“长庚放心,以后我一定不叫别人欺负你!”
“好。”
雪玄卿紧紧搂住洛寒烟,熟悉的感觉让他莫名的开心,双向时空在此重叠,即使她没了从前的记忆,却仍会对他说出相同的话语。
天要黑了,雪玄卿和洛寒烟进了都城,住进了鸢尾楼,殊不知,远处有人跟了他们一路。
月罗皇宫—安姆那殿
明亮的烛火在雁霜的金丝花纹上跳动,反射出来五光十色的绚烂金光来。
她已经连续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北边的个别部落总是趁夜过境到中昌抢劫,事关两国交好,中昌的圣人更是连续来了三封信与她商讨着该如何惩治。
如今天下,三国鼎立,太平祥和,竟连这种小事都要两国国君来议论,实在是,累死她了。
“大君,乐卿求见。”
终于有活人来了,雁霜几乎是解放般合上了律法长籍,闪动眼眸里的光彩,端起架子道:“宣。”
不时,身穿藕粉浅绿官服的乐西西踩着云丝翘头靴跟着宫女走了进来,躬身行礼后直入主题:“禀大君,今日臣在海空崖守墓时见到了一行人,其中有一男一女去了帝姬的墓前,清扫了落叶杂草,还上了香。”
“什么!你可看清了?”
终于,终于!雁霜登时没了架势,提起裙子走下台阶,稍显激动的拽着乐西西的胳膊,眼眶酸涩。
“那两人穿着素衣,但臣躲在草丛中观其衣裳布料和身形相貌,皆非凡品,其中男子的相貌更是……”
“更是什么?乐西西你没吃饭啊,快说!”
雁霜最见不得她这副喜欢在关键时刻停住的样子,真是以前说书说久了,人也变得慢吞吞的。
“与帝姬一般无二。”
“太好了!”雁霜一时得意忘形,乐西西轻咳了一声,她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于是把手背在身后,表情淡漠道:“咳咳,明日朕要在飞翎湖见到这人,去吧。”
……
“来人,传朕口谕,明日休朝,无要事不得觐见。”
太好了太好了,表姐的孩子她该叫什么?应该是侄子吧,那他该叫自己一声姨母了……
十五年了,自姨母雁翎禅位于她已经十五年了,她没有一刻停下寻找表姐的孩子,功夫不负有心人,真叫她雁霜给找着了!
想当初,姨母弥留之际命她一定找到表姐,继位后她费尽心思找到了逃到南疆的独孤中山,逼问出了表姐少心雅的下落。
可当她历经万难去寻的时候,见到的却是一座冰冷无情的孤坟。
她不知道表姐到底经历了什么,会一个人葬在崖上。
本该享尽一生荣华,登上大君之位的是她,却凄凉至此,坟头的草长的比她还高。
修缮了一番后,雁霜在碑上发现了“爱子立之”几个字后,欣喜若狂,她雁氏得上天眷顾,存以后代立世。
可等她发现表姐原来是南疆的后主,迫不及待去问雪宗昶要人的时候,却被一句失踪多年给打发了回来。
雁霜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找回少心雅的孩子,无论如何,都要迎少君归家。
由此,月罗与南疆断绝往来,再无交易通婚。
轰隆隆,天空没有由头的阴沉下来,沉闷的雷声和跳脱随性的闪电丝毫不留情面,慌得众人匆匆摆宴之余,还要抽出心思在意自己的步伐动作是否失态。
海辰溪喜爱雨季,每逢大雨都会找寻一处自在怡然的地方坐下,烹上一盏清茶,慢慢品味。
今日月罗宫内,大君雁霜不知宴请的谁,弄得阵仗颇大。
海辰溪坐在挨着膳馐宫旁的亭子里,端看着几十名宫人在眼前忙来忙去,手中的托盘就没少过。
宋明诗和张可颐发现宫角处有一窝兔子,两人稀罕得自告奋勇和养禽宫的掌宫一起照顾,这会儿连片衣角都看不到。
实在闲得发慌,海辰溪随机拉了个腼腆的内监,打听一下他们还要忙多久。
“可是中昌的使者来访?本殿瞧你急匆匆的,不妨来喝口茶,避会儿雨?”
内监感受到清香的茶味,被雨水拍打的心平和了不少,但这茶是他们身份低微的奴才不配喝的东西,只好受宠若惊道:“殿下有所不知,此次宴会乃是家宴。”
说到这儿,内监住了嘴,想来是多余的不方便透露。
身为皇子,海辰溪自然知晓不少各个皇室复杂纷乱的秘辛,识趣的不再追问下去,于是将煮好的碎银芽倒在玉盏中,推到内监面前,“本殿下会亲自去向掌宫说明,你且陪我坐一会儿。”
……………………
粉雕玉砌的锦曦殿内,雁霜泪眼婆娑的拉着雪玄卿的手对洛寒烟道:“真像啊,你外祖母年轻时可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今日一见你,我恍惚间还以为见到了先皇。”
“大君保重身体。”
雪玄卿显然不愿多说,他一向是对所有人都没有情的。
除了母亲和洛寒烟,别人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都不会动摇他的本心。
雪玄卿浓墨的睫羽有规律的扇动,对于面前人的热烈举动,心底稍有烦躁。
见雪玄卿端坐在玉垫上岿然不动,雁霜只好转移目标,把希冀放在了正在夹糯藕的洛寒烟身上。
洛寒烟对于投来的殷切眼神,感到棘手,她眉眼弯弯,以极大的真诚对两人粲然一笑,“大君有所不知,长庚他从前吃了许多苦,神经方面有些创伤,故在感情方面,不大通透。”
竟是这般,回过头的雁霜举起袖子悄悄抹泪,这孩子神志不清却当上了南疆尊主,必然是受了巨大的苦难。
而被迫安了个“神经创伤”的雪玄卿本人,弯唇露出浅笑,在衣袖的掩盖下,狠狠挠了洛寒烟一下。
事情发展到这一局面,还要追溯到今早她和雪玄卿准备离开时……
用膳时候,贺影不疾不徐的上了二楼,隔着门道:“老爷,夫人,月罗的大君派了人来,说是要请您二位宫内一聚。”
月罗大君。洛寒烟停下羹勺,望向雪玄卿,“咱们的行踪暴露了?”
覆上妻子的手,雪玄卿的声音低沉下来,“来人可探查过?”
门外回道:“探查过,宫牌是真的,且月罗还派了那大君的心腹乐氏。”
“若她们不动手的话,不必管。”
“遵命。”
贺影离开后,洛寒烟见雪玄卿的脸色没什么变化,更加好奇了,索性放下手中杂物追问:“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啊?不是说月罗和中昌向来忌惮南疆,不太往来么,怎还敢派人来请,会不会有危险?”
“昨日回来的路上,有人跟踪咱们的行径,想来就是月罗大君派的人。”
洛寒烟的瞳孔明显大了一倍,她怎么没发现昨天有人跟踪。“为什么跟踪我们,那咱们要去吗?”
“南疆与月罗中昌关系并不好,如今她贸然请我们入宫,怕是一场鸿门宴。烟儿,你想去吗?”
洛寒烟摇摇头,她不愿多生是非。
雪玄卿掏出怀中云帕,仔细擦掉洛寒烟嘴角的饭渍,又替她重新绾了发髻,才姗姗下了楼。
乐西西在鸢尾楼外等了许久,终于见到了雪玄卿和洛寒烟。
昨日日落西山,她离得远看不大清雪玄卿的脸,如今光气大好,两人又是正对着门走出来的,乐西西一眼就认出了少君。
血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明明隔了一代人,却仍拥有着相似的模样。
相较与雁翎的倾城绝世,雪玄卿的长相就多了几分南疆的特点。
邪魅压迫的瑞凤眼,深邃隆起的眉骨,锋利流畅的脸部线条,处处与雁翎相似,又处处与雁翎不同。
乐西西在心里可欢喜极了,要是让大君知晓,少君没有分毫是像那中山狼的,肯定会和她一起欢喜的。
“拜见南疆尊主,南疆后主。小人是月罗外事大臣乐西西,今承大君谕令,诚请尊后入宫相聚,共商国是。”
作为多年与外邦打交道的人,乐西西的场面话技巧,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但雪玄卿显然不领情,冷着眸子径直略过了她“别挡路。”
南疆与月罗断交了多少年,这会儿跳出来要共商国是,真是可笑。
“烟儿,来。”洛寒烟借着雪玄卿的力气,上了马车。
眼看雪玄卿上车后即将出发的队伍,乐西西着了急,也不管人多人少,小步跑到车窗下咬紧字眼道:“尊主难道就不想知道少心雅的身世吗!”
车内寂静无声。
然不一会儿,雾紫的短帘从里面掀开,一张娇艳欲滴的小脸靠在窗前,小声地问:“你认识少心雅?”
乐西西喜上眉梢,觉得有戏。
“唉~”
可嘴还没张开,洛寒烟的身后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把她的脸全部覆盖着带了进去,帘子坠落,里面传出一道令她毛骨悚然的声音:“不想走也行,带回去喂蛊。”
“遵命。”
隐匿处,两个带着蛇脸面具的蛇影无声息的站在乐西西身后,在雪玄卿话音刚落之际,她已经被架在了半空中。
“放肆!我可是月罗的外事大臣,你岂能随意杀我!”乐西西于事无补的挣扎着身体,心中悲哀至极。
“住手,把她放下。”
瞬间,架着乐西西的两个人没了身影。
捡回一命的外事卿捂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气,吓死她了,差点就见着太奶奶了。
“你好端端吓她做什么!”
车内一句嗔怒,在外面听着,宛如仙音。
乐西西没忘自己的任务,跳起来扒拉住车窗,冒着生命危险,急忙把知道的全盘托出:“我们大君没有恶意,二位有所不知,少心雅乃月罗先大君雁翎与独孤中山的女儿。多年来,我奉君命四处寻找帝姬流落在外的孩子,昨日见你们在海空崖祭奠,才贸然追了过来。”
呼~话毕,乐西西长舒一口气,眉宇舒展,可算叫她说完了。
“本尊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本来靠在洛寒烟身上闭目养神的雪玄卿听完乐西西的话后,抬起眼眸,盯着木板久久不动,似在辨认话的真假。
“小人所说句句属实,尊主,您应该知道少阅川是谁吧。”
少阅川,雪玄卿瞳孔骤然放大,终于有了些反应。
马车内寂静良久后,雪玄卿偏头吻住洛寒烟的手,神色说不上来的缱绻柔情,“烟儿,陪我去见一见月罗的大君可好?”
“当然了。”
……………………
艰难的家宴结束,雁霜带着雪玄卿和洛寒烟进了飞翎宫,在雁翎的功德碑前讲述起了前尘旧事。
雪玄卿一言不发,垂着的眼皮懒得掀起。
他幼时命运多舛,母亲死后便被扔到了蛊渊,靠着撕咬猎杀的手段饮血啖肉活着,亲缘这种东西如今对他来说,还不如他对猫来的亲近。
既然她们已经找到了母亲,那母亲的遗憾算是弥补了,其余的也就是留在这儿听听废话罢了。
不过,雪玄卿眸色一暗。
倒是可以从这方面,撬开南疆和月罗的往来。
这边已经有了新的打算,那边雪玄卿盯着石碑沉默的样子落在了洛寒烟眼中,被她下意识认为,是雪玄卿在努力强压着心里悲痛,她伸手与雪玄卿十指紧扣,头凑到他的手臂上蹭了蹭,谨慎轻微的动作像是在抚摸一只小猫。
连着子蛊的雪玄卿感受到了洛寒烟心底的同情和安慰,偏了偏头,手握的更紧。
“如姨母所说,独孤中山真是一条养不熟的中山狼,不仅抢走了处在襁褓中的表姐,还对少阅川隐瞒了实情,害的表姐最后落得个如此下场。”
雁霜一掌拍到了碑上,不管四季如何变幻,她满腔的怒火从未息平,姨母在她心中是多么伟大的君主,到头来却让这独孤贱人害得郁郁而终。
“大君切莫太过伤心,坏人都死了,而我们都还活着,往后的日子只会幸福安康,您要保重身体。”
洛寒烟偷偷用指甲挠了雪玄卿的手心,雪玄卿无甚波澜的随了个“大君保重身体。”
真是个呆子,洛寒烟在心里嚷道,她没料到雪玄卿对于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竟是冷若冰霜的态度。
但转念一想,雪玄卿幼时过的艰难,如今这般倒也正常。
雁霜正是激动的时候,听到洛寒烟这么一安慰,当即心就软成了一滩,双手揉捏一番小丫头的脸蛋,欣慰道:“真是个可人儿,没想到朕这侄子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侄媳妇却是个水灵灵的仙女,真是我雁氏之幸!”
“大君自重。”
雪玄卿略带威胁的看了一眼对自家妻子胡乱捏揉的雁霜,眸中警告意味十足,仿佛聚了寒冬的冰棱子,在洛寒烟周身划一圈禁制,随时射向侵犯的敌人。
雁霜脖子上一阵冷风袭来,但她可不怕,叛逆般摸了把洛寒烟的腰,才收敛性子昂脸对雪玄卿道:“这几日没什么事就留在宫里陪陪朕,想要什么就提出来,看在侄媳妇的面上,朕可以许你想要的东西。”
雁霜知道,雪玄卿是何许人也,他愿意来,肯定不会单凭一句血缘就能打动他的。
帝王的直觉,一向是准的。
“呵,本尊贵为一国之主,你有的,难道我就没有吗?大君未免太没有诚意。”
“你!臭小子,要不是你外祖母走的早,定狠狠教训教训你这傲慢的性子。”
三人并排离开陵寝,洛寒烟夹在中间左右安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