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往来翕忽
霜华百花堂
“烟儿,我们成婚吧。”雪玄卿从身后环住浇花的洛寒烟,眉宇间极尽温柔。
不论她答不答应,这婚他是一定要成的,如果她不愿意,那子蛊就会替她完成这一切。
“这么快,可是你说我的母族远在中昌,我亦没有嫁妆,你们南疆可愿我?”
洛寒烟放下手中浇水的木瓢,转过身来仰首望着男人眼底的浓烈的感情,乌黑的细眉拧的更紧,愁叹之意惧现。
“更何况我还是伎楼出……”
未完的话被雪玄卿按下,低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洁白无瑕的额头,惹得她有些心颤。
“你只需告诉我,你愿不愿嫁我,其他的都交给我。”
弯下腰的男人满眼真诚,双手攀上她纤细的藕臂,对视间眼眸流转,似要将她看穿,耐心又期待着她的回答。
可洛寒烟却息了声,垂下眸子陷入了纠结。
“烟儿……”
几乎是乞求,雪玄卿放低了音调,尾音长长抛下,像是夹杂着融化的冰凌,一下午就冲刷了她的心烦意乱。
思忱片刻,洛寒烟开了口:“可是,我与尊主相处不过短短数月,成婚之事会不会太早。听瑶镜儿说这女子成婚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失了记忆,亦不知身上有没有婚约…”
“没有婚约。”雪玄卿说得急切,面上锋利流畅的线条紧绷起来,把洛寒烟的话堵了回去,又见她神情一怔,旋即缓和了情绪,恢复了清明的状态。
“我是说,你出事前还待字闺中,尚未与人有婚约。”
“当真?”
“千真万确。”
洛寒烟背过身去,全然没发现转身的刹那,雪玄卿瞬间沉下去的脸,眼中的妒恨如含着刀片般要将某样东西凌迟处死。
婚约,自然是有的,但又如何,他费尽心思不是把她拱手让人的,洛寒烟只能是他的。
摆弄着手边的鸭拓草,洛寒烟纠结不已。“其实,尊主待我的我好我心中明白得很。”
“若不是你将我从那青楼中救出,我恐怕已经挂牌接客了。但尊主,一国国母如何让伎子担得。”
不管前世如何,一入乐籍,终身卑贱,她所求不多,安身立命足矣。
鸭拓草的花瓣被葱葱玉指搅断了几片,掉落在春泥中安静乖巧。温热强壮的身躯再一次覆了上来,混着几声心疼的叹息,洛寒烟的耳边贴上来一个柔软的东西,在她的侧脸徘徊。
“别担心,我说你配得上你就配得上,我南疆的后主只能是你洛寒烟。”
成婚此事本是为了解毒才提上了日程,但正好中了雪玄卿的下怀,日后洛寒烟想起了什么,凭着一纸婚书她也无法轻而易举的离开他。
曾经她救他于卑贱将死之际,如今他踏过尸山血海,登上王座,一定让她快活一生,纵情恣意。
爱人在怀,雪玄卿不由得回忆起了从前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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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中昌
记忆如流星坠落划过天际线,洛寒烟刚用过晚膳,就有婢女来报,带回来的那个男人醒了。
“你叫什么?家在何处?怎的会跑进围猎场里呢?一连串的追问,令刚睁眼清醒的雪玄卿有一瞬间的错愕。
单手撑在楠木桌案的洛寒烟玩弄着胸前的一缕青丝,看向雪玄卿的眼睛灵动又好奇。
这男子她原先还不觉,如今一看竟生的这般貌美,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瑞凤眼眸魅惑勾人,顺势往下瞧去,高挺丰俊的鼻梁上长了颗褐色的小痣,甚是可爱,就是这嘴唇薄了些,线条凌厉了些,没有她哥哥的好看。
不过,这人眼神中的警惕和冰冷她看得清楚,洛寒烟撇嘴,毕竟她理亏在先。
“实在是抱歉,我箭法太差射到了你,你如今你醒了,想要什么尽管提,我一定满足你。”
“……”
雪玄卿坐起身子,揉了揉几欲裂开的脑袋,完全没有在意一旁絮絮叨叨跟雀儿似的女子。
他好不容易从雪玄墨手中死里逃生,被大巫掩护着逃到了皇京,钻入猎场时他特地隐在丛中观察了很久,才发现一个落单的女人,将那射歪的箭插到了自己身上。
想到此,雪玄卿不由得暗自哂笑,箭法的确很差。
洛寒烟沉浸在愧疚中没有发现床上人转瞬即逝的表情,依旧垂着秋眉叹气。
“这位…郎君,你为何不说话啊?”
点到自己,雪玄卿才偏头看向歪着脑袋的明媚女子,然后捂上了喉咙,神色悲凉。
这一下可叫洛寒烟明白了,她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床前,弯下腰细细打量。
“你不会说话?”
许是太过好奇,洛寒烟忘记了男女的区别,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紧盯着男人的喉结瞧,甚至抬起右手摸了摸,如此出格的举动愣是让一向有耐力的雪玄卿有些失控,赶忙把人推出去半丈远。
她怎么能……
僵着脖子的雪玄卿敢怒不敢言,从前何曾有女子敢近他的身,但他得靠这女人留在中昌,瞒过雪玄墨,咬咬牙忍过去便好了。
“好神奇,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不会说话的人,好像和常人也没什么不同,怎么就是个哑巴呢?”
洛寒烟完全没有在意雪玄卿的一系列变化,被推开也是丝毫没意识到,因为她对眼前这个人突然动了恻隐之心。
家境贫寒的哑巴孤儿,为了生计四处奔波,连进了皇家禁地都不知道。
“你如今可有去处?”
雪玄卿摇摇头,但却掀开被子下了地,踩着罗靴一瘸一拐的走出房间。
见状,洛寒烟赶在他到门口之前展臂拦住去路,“你的伤还没好,要去哪儿?”
“唉,你!”
雪玄卿不理会她,抓住人撇到一旁,步子虚浮的踏过门槛要离开这个地方。
“你不许走!来人,把院门关上!”洛寒烟急了,提起裙子碎步跑到人前,再次伸开双臂拦人,又因为这人实在太高,只好抬起脑袋瞪他。
“你可知你先前闯入的地方乃是皇族禁地,无诏不得入,你若是出去了,我立马去就去圣人那告发你,是去是留你自己看着办!”
威胁他,呵,倒是个会耍小聪明的。
“咳~咳~”两声沙哑的咳声,令炸毛的洛寒烟登时软下心来,面对男人无辜的眼神和苍白的脸色,她放下手柔声道,“也不是说要告你,我既然救了你,你就是我的人了,你大概不知道吧,真正要你命的是你身上的毒,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你救活的,你可不能说走就走,我不许!”
毒?雪玄卿眸色略沉,他的好哥哥真是放心不下他,这是要把他赶紧杀绝啊。
“小哑巴?小哑巴?”
观察到男人脸色不对劲,洛寒烟踮脚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没成想他忽的便朝自己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个头。
“你这是做什么,我要你留下又不是要你拜我,快起来。”
察觉到他态度有所变化,没了方才的执拗,洛寒烟把人扶起来后神情愉悦,“既如此,你日后便跟在我的身边当一个侍卫好了,我去哪儿你去哪儿,明白吗?”
雪玄卿抱拳躬身,以表诚恳,只是身体虚弱,免不了又是一顿咳嗽。
愚蠢的女人。
翌日
中昌地处平原,一年有四季,现下正是热的发慌的季节。
伯安侯府家,六月不知暑。
洛寒烟靠在荷院的塘子边,旁边放着一盘冰块,由着丫鬟转动扇车摇出些清清凉凉的风来。
“所以你带了个男人回来?这事你可别让你哥知道了,要不然定带着千军万马从珲河城杀回来。”
宋明诗今日穿的凉爽,一层裹胸罗裙,一层素纱长衫,素面朝天便来侯府与好友聊天。
伯安府如今只有洛寒烟一人主事,老伯安侯与兰华长公主去的早,留下一儿一女在这皇京,偏偏嫡子洛寒予又是个喜爱军武的,长年在边疆驻守,剩下个刚及笄的洛寒烟维持着偌大的侯府。
好在洛寒烟乃圣人嫡亲的外甥女,圣人怜惜姐姐幼女在这皇京无照顾,特赐了几位心腹宫人在侯府侍奉她。
“你不知道昭昭,他是个哑巴。”
“哑巴!天呀,皇京竟还会有这种人吗?那你不嫌晦气把人留府里干嘛。”
宋明诗放下手中瓜子,惊讶的无心口欲,半个身子趴在桌案上,恨不得把耳朵贴在洛寒烟脸上。
“他太可怜了,不会说话,又是个孤儿,被人欺负给下了毒,慌不择路闯进了猎场,又被我射了一箭,到现在都没恢复身体,我实在不忍心让他自生自灭,索性就留下来了。”
“那圣人知道吗?你舅舅他都不管?”
洛寒烟轻轻弹了宋明诗一个脑瓜崩,坐直身子严肃道:“你小点声,别叫连嬷嬷听到了,我只说是我买来的小厮,没人知道他是我捡的。”
宋明诗捂着脑袋半垂下眼皮假装瞪洛寒烟,嘴里却问个不停。
“那他长什么样子?你给我描述描述。”
洛寒烟躺回摇椅上,思考着该怎么向好友描述。
“长的嘛……挺俊的,与我哥哥可比。就是不像中昌人,他那头发还有两缕辫子,倒像是……倒像是南疆人氏。”
南疆人,宋明诗听到这几个字眼简直是目瞪口呆,赶忙伸手要去捂洛寒烟的嘴,眼睛不忘四处张望着。
“我的小祖宗啊,你也太胆大包天了吧,南疆人你也敢惹,你不怕被下蛊吗!”
“哎呀只是像罢了,说不定不是呢,昭昭你别一惊一乍的,吓得我心慌。”
宋明诗眼波流转想到了什么,眉毛一挑道:“哦~怕不是你看上了那小哑巴吧,说什么可怜人家,还不是见色起意了?”
洛寒烟打掉脸上的手,撑着身子起来捏了捏宋明诗软乎乎的脸蛋,“坏昭昭!乱说什么。”
宋明诗也不甘示弱还了回去,“坏姩姩!还不承认。”
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闹了好一阵子,直到宋家派人来请,才停下来。
“小姐,家主让您赶快回去,说是燕博士来了。”
“老师去宋府了?那好吧,姩姩你陪我一起回嘛。”
宋明诗嘟起小嘴,拉扯着洛寒烟的袖子,扭着身子撒娇。
“好姩姩~”
“我才不去,人家是找你的。再说了,燕霖此人跟学院的老掌书似的,清高严肃得不行,我一靠近他就怕的发抖,身心畏惧,不去!”
洛寒烟严词拒绝了好友的邀请,她离开摇椅对着撇嘴的宋明诗嫣然一笑,“本小姐要去瞧小哑巴了,你自己走吧,回见。”
无情无义!
宋明诗跟着起身,假装指责这个见色忘友的女人,顺势拿起桌上的点心狠狠咬上一口又扔了回去。
但临走前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回头冲洛寒烟道:“你也不给人家起个名字,老小哑巴小哑巴的叫,真是小气鬼,哼!”
出了气的宋明诗扬长而去,留下洛寒烟停在半道上,名字…昭昭这话倒是提醒她了,的确是该起个名字,总不能一直叫他小哑巴吧。
名字……洛寒烟眸子一亮,拐道去了藏书阁。
重明院
花当六月盈盈拂,叶合三更密密攒。
灿若云霞的合欢花开满了庭院,清甜的香味弥漫了整座院子,偶有几片毛茸茸的花羽轻飘飘落在泥里,被洛寒烟的锦织雪履踩上,如踏云而来。
每逢合欢花开,她都会搬到重明院里小住,待秋天枫叶红了她便搬到枫林汀,梅花开了就住到倚梅园,放风筝的时候又去松竹院,反正府内上上下下就她一个,也没人拘束。
一袭鹅黄长裙的洛寒烟手中拿着一本诗经蹦蹦跳跳进了重明院内的耳房,左右两个耳房分别是她的婢女和侍卫住的地方。
不过原先青卫并不住在这儿,那么多人一个小房子哪里塞得下,如今倒是便宜了刚来的小哑巴。
寂静无声的院子内,几只蓝凤蝶忽忽晃过,落在合欢花上汲取花蜜。
洛寒烟推开耳房,抬脚踏了进去。
“人呢?喂~小哑巴,你在吗?”
无人回应。只是屏风后有窸窸窣窣的水声响起,洛寒烟心有疑惑,探头探脑往屏风里面拐。
“你在洗东西吗?”
话刚说出,洛寒烟就堪堪停住了脚步,被眼前的场景逼得赶忙闭起眼睛,背过身去。
“我不是故意的,我什么都没看到,我我我……”
身后一阵凉风划过脖颈,随着哗啦啦的水声,洛寒烟再睁眼时,雪玄卿已经穿好衣服,正在系腰间的带子。
跑出耳房,洛寒烟依旧不敢正眼看他,只是举起手中的诗经,加快了语速道:“我来是寻思着你不会说话,也没名字,所以我去了藏书阁给你挑了个名字,但这会儿我还有事,晌午我再来。”
说罢,雪玄卿就瞧着惊慌失措的少女风似的离开了院子。
呵,还知道起名字。
男人弯腰捡起递上的书,翻到了她标注的那一页,冷淡的眸子逐渐化开来,嘴角不自觉上扬了几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专门为了他做一件事。
长庚…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她倒是会挑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