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黄粱梦
吴瑕一忽儿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小船上,小船儿轻轻摇摆,晃得她头昏昏沉沉。
一忽儿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地狱,正被烈火炙烤着。
有时又觉得她是在雪山上艰难行走,她衣着单薄,周边都是雪,冻得她瑟瑟发抖。
忽冷忽热中,她又梦见自己还在战斗,霍千峰、吴攸、杨知韫、杨伯伯、卢伯伯一个一个被匈奴刺杀,在她眼前倒下。
一把长枪穿过她的心脏,她呼吸一窒,轻“啊”一声,惊醒过来。
容妈坐于床头,听到动静,见是吴瑕醒了,喜极而泣:“阿瑕,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菩萨保佑!”
吴瑕迷茫睁眼,容妈慈祥的面孔在眼前渐渐清晰,哑声叫道:“容妈。”
“哎!来,喝点儿水。”容妈忙端了一碗水置于吴瑕唇下。
吴瑕轻啜两口,干渴似烧的喉咙终于没那么难受,混沌的思绪也慢慢清晰起来。
在他们所有人抱死志作最后一搏时,援军终于到了,她拼杀了一阵,后面的事情再无记忆。
她活下来了,她还活着,容妈也还活着,其他人呢?
吴瑕嘴唇苍白干裂,面无血色,眼下青黑,张口虚弱地问道:“其他人呢?大家都还好吗?”
“阿瑕才刚醒来,不要想那么多。你都昏迷了一天一夜啦,先好好歇息。”容妈安慰道,闭口不谈其他人。
“你饿坏了吧,我去灶房给你端点儿米汤来,你等着,啊?”容妈又转身,偷偷抹掉眼泪。
吴瑕心里一跳,她放心不下,想自己起身去看看其他人。
刚一动作,牵动浑身上下数十道大大小小的伤口,钻心的疼痛让吴瑕倒吸一口冷气,重又跌回床上,冷汗顿时冒出。
容妈已端着粥和小菜进来,忙将碗碟放下,关切问道:
“阿瑕你怎么了?大夫说了,你这伤势至少得床上躺个七八天才能下床,以后可不能再乱动了。”
“容妈,阿父阿兄呢?还有千峰和杨知韫他们呢?卢伯伯,杨伯伯呢?”吴瑕语气急切。
“他们、都没事······”容妈哽咽,又掉了眼泪。
“您骗我。容妈您跟我说实话吧。”吴瑕低低哀求。
“唉~”,容妈叹了一口气,
“你卢伯伯、牺牲了。其他人、都活着,你阿父、被匈奴人带走了,你阿兄和千峰、还在昏迷中,你阿兄的腿可能、保不住了。
“天水四千守兵、也仅存八百一十二人。”说完,低低呜咽起来。
三千武威轻骑赶到,匈奴铁骑迅速撤退,直出北门,吴秉山也被呼韩邪带走,追击不及。
且恐有匈奴大军在后,不敢追出关外太远。救大将军吴秉山一事,只能嘘嘘图之。
天水守兵经此一战,唯余八百多人。
左将军卢作霖战死,大将军之女吴瑕、小将军吴攸、右将军杨迥、屯骑校尉杨知韫及霍千峰皆重伤。
尤以吴攸最重,性命垂危,即使活转,左腿难保,恐终身残疾。
吴瑕听完,内心一片迷茫空虚,与敌人恶战时她报必死之心尚能苦苦坚持,现在化险为夷,她反倒不知所措了,此后她该怎么办?
她阿兄又该如何自处?
她阿父还能救回来吗?
两行眼泪滚落,犹如吴瑕不断向下坠落的心,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她呜咽一声,又晕了过去。
医治伤兵的营帐尚未安置好,伤兵躺了一地,断手断脚的,被砍被刺的,中箭的挨刀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女萝置身于伤兵中,那些狰狞的伤口、沾满血迹的血衣,看得她头皮发麻,伤兵们的呻吟也让她于心不忍。
充盈于大帐里的血腥味浑浊不堪,闻得她直欲呕吐。
但是,是她自己提出要来帮忙的,如果退却她将以何立场立足于大将军府。
无论如何,硬着头皮她也要坚持下去。女萝暗暗下定决心,皱着眉头,开始给脚下的伤兵清洗伤口。
跟着霍千峰来到凉州近半个月,她在大将军府手不能挑,肩不能抗,全无用武之地。
她如何能一辈子靠着别人的怜悯过活,如今遭逢国难,正是她报答的时候。
纤纤素手抓着纱布在水中抖擞,殷红血迹立即荡满整盆清水,女萝再一次强忍住呕吐,拧干纱布,继续埋头处理下一个伤兵。
她清洗了一个又一个伤兵,直到最后竟然已经麻木,再无呕吐之意。军医陈圆雀刚开始看到派过来帮忙的竟是个十几岁的娇滴滴的少女,不住摇头。
如今看来,这小女郎还是很能吃苦的,他不禁目有赞意。
连着数日,女萝跟着陈圆雀救治伤兵,打打下手。
这期间,安置伤兵的营帐不断搭好,每个营帐安置五名伤兵,整个军营内足足有一百六十三个伤兵营帐,她每日里就穿梭于这些营帐中为伤兵们熬药、送药、喂药。
陈圆雀见女萝机灵,又教给她包扎伤口的方法,女萝皆铭记于心,且很快掌握。
她下手轻柔,伤兵们被女萝这等温雅清纯的小娘子包扎伤口,顿觉伤口也不那么痛了,渐渐熟悉后有些人甚至还和她开起了玩笑:
“我现在每天最大的期待就是女萝娘子来帮我换药!”
周围的伤兵被这气氛感染,也暂时忘记了失去战友的痛苦,跟着笑起来,一笑,牵动伤口,又疼得龇牙咧嘴。
女萝忍不住抿唇而笑,娇艳如三月桃花,常叫伤兵们看直了眼。
虽一刻不得歇息,常常累得疲惫不堪,但手忙脚乱中,亦有一种踏实感。
她始觉自己终于能出自己的一份力,现在她才真正是大将军府的一份子。
忙碌中,女萝亦牵挂着在大将军府疗伤的霍千峰。
霍千峰昏迷三日后终于悠悠醒转,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吴瑕呢?”
照顾霍千峰的拂云掩嘴偷笑:“呆子,我们家女郎两日前就醒了!我这就去告诉她你醒了,哎,你要不要先喝水?”
霍千峰点了点头,拂云给他喂了几口水,将碗一放,立马跑去吴瑕厢房。人未至,声音已到:“阿瑕,娘子,霍郎君醒啦!”
吴瑕正倚在床上,目光空虚呆滞,她尚不能习惯这一切变故。闻声微微莞尔,自她醒来三天后这是最好的消息了。
她欲起身去看霍千峰,拂云拦住她:“娘子,陈大夫说你现在还不能下床。”
“没事,我就去看一眼,你扶我去。”吴瑕坚持要去看霍千峰,她觉得自己已经好多了,勉强可以下床。
拂云知她这娘子脾气,拗不过她,只好随她。
吴瑕身上的伤口开始结痂,一动作便会扯动皮肉,她一边痛得倒吸冷气,一边轻挪脚步,好不容易来到霍千峰的房间。
容妈正伺候霍千峰喝粥,他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如蜡,见吴瑕来看他,不禁激动得呛了一下,咳嗽不停,牵动了伤口痛得他面色微微泛红。
拂云又想掩袖偷笑,忽然想到如此时机实在不应该笑,便忍住了。
她觉得这个霍郎君呆极,有趣极。
吴瑕走到床边,看着霍千峰身上的伤口,比她还多、还深,她知道霍千峰是为了保护她才伤得这么重,不禁内心酸涩,双泪欲垂。
霍千峰将手伸出轻轻搭在吴瑕的手上,语气虚弱,安慰道:“不要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滴泪自吴瑕眼中溢出,落在霍千峰手背,她低低“嗯”了一声,关心道:“你好好养伤,我去看看我阿兄。”
吴攸双眸紧闭,仍未醒转,唇色发乌,面色青黑,一看便知是中毒之兆。
吴瑕见吴攸惨状,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中毒至深,救治亦不及时,打仗时强行运用内力,致使毒素扩散的更厉害。
陈圆雀给他把完脉,皱着两道八字眉,摇了摇头,说道:“小将军只怕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随即给吴攸施针逼毒,此毒罕见,陈圆雀不能即刻配出解药,只得用针灸每日一点一点逼出吴攸体内的毒素。
如今,天水守军将领死的死,伤的伤,守城任务暂时交给武威三千轻骑和将领,但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吴家世代忠良,落得如今下场 ,令人唏嘘。
而今,一个多月后的婚事,再无心思去想,恍如黄粱梦一场,终究是不能成为现实了。
吴瑕惊觉,她竟一点也不遗憾。与小侯爷短短相处几日,除初见第一眼让她怦然心动外,她内心再无波动,以前的憧憬不过是她年少无知的想象。
或许有些人,只能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