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自欺
孟旖夏当宋清綏是应了，自顾自说：“那我叫你清綏好不好，”并不等宋清綏回答，孟旖夏就已经喊起来。
“不过清綏，这样冷的天你来弘文馆做什么？”孟旖夏说，“难道也是来借书么？”
弘文馆的书，工部侍郎家的女儿可借不到，碧竺心里腹诽，见雪越下越大，站立不安的想让孟旖夏快些回家。
“不是，”宋清綏摇摇头，说：“家中弟弟缺位好老师，我是想来碰碰运气。”
碧竺看过来，略显奚落的眼神在宋清綏平静的扫视下显得那么渺小，碧竺不敢再看了。
“那正好啊，”孟旖夏语声一扬，“教我练字的就是弘文馆的聂先生，你与我一道回家，我把你引荐给他。”
家。
宋清綏在听到这个字后心里升起股抵触，她无法想象自己要用那种方式重新见到往日的‘家人’，难以名状的恐惧远大过于期待，宋清綏想要拒绝，可她又迟疑了。
“聂，”宋清綏看向孟旖夏，说：“是聂庄聂先生吗？”
孟旖夏点头，说：“对啊。”
宋清綏记得聂庄，此人永宜年间在太学里教书，好几位在战场上立过战功的将军将领都是他的门生，没想到现在居然在弘文馆做先生。
如果能为宋清杰请到他，那是再好不过的。
宋清綏点头应了。
弘文馆离孟府不远，坐着马车没一会儿就到了，孟淮成为国公后得了赏赐，扩张重修了从前的侯府，看起来比以前更加气派，孟旖夏把宋清綏带回落湘馆，这里是从前孟泠杳居住的院子。
不知道孟旖夏是何时搬过来的，院里一应陈设竟然和宋清綏记忆中的相差不大，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宋清綏忽然有些无法适从。
宋清綏这时候才发觉原来心里对住了十几年的‘家’的印象还没有她在宫中住了堪堪三年的宫院深。
“聂先生还得过几刻才来，清綏，你先等等。”孟旖夏见宋清綏面色不好，以为她是畏生，特地与她同坐，吩咐碧竺去拿茶水点心来。
小院子里很宁静，孟旖夏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很开心，她从小就是活泼大方的丫头，小嘴叭叭讲个不停，把宋清綏逗得话也多起来。
不一会儿，院外有人来了，宋清綏以为是聂庄，扭头过去，不料看到的却是孟夫人。
孟夫人一如记忆里那样端庄高贵，几年的时间似乎并没有在她脸上增添多少痕迹，她是京都城里标准的高门贵女，拥有一切大家闺秀的品格。
“家中来客你怎么也不同我说一声呢。”孟夫人的目光在宋清綏身上无形扫过，有些不满的说：“没规矩。”
她在说自己，宋清綏很清楚，
孟夫人不会像碧竺那样把瞧不起三个字写到脸上，她只会隐秘的昭示自己与低劣的距离，那是一种体面的高傲，与生俱来。
宋清綏在看到孟夫人那刻就站起身，朝她端正的行礼，说：“初来府上，应该先去拜会夫人您的，实在是礼数不周。”
“无妨，”孟夫人礼貌且疏离的笑了笑，又略显责备的看向孟旖夏：“说去弘文馆借书，怎么一借就借到了现在，是在外面贪玩吧，我就不该放你出去。”
孟夫人打开食盒，里面的姜汤冒着热气，碗边还放着两枚糖渍梅子。
“来，把姜汤喝了暖暖身，”孟夫人舀了姜汤递到孟旖夏嘴边，笑吟吟的看着她喝下去。
宋清綏从来没见过这样亲切的母亲。
孟夫人并没有叫宋清綏坐，宋清綏站在她与孟旖夏旁边，生出一种强烈的无措。
“母亲，是我把清綏拉到家里来的，我们聊的高兴，一时忘了告诉你嘛，”孟旖夏几大口喝了姜汤，连忙过去挽住宋清綏的手臂，顺势把她拉到身边坐下，说：“清綏想给弟弟找一位先生，我想带她见见聂先生。”
“是么，”孟夫人目光在宋清綏的鞋上停留了几秒，说：“聂先生不是什么人都教的。”
宋清綏出门穿的是家里找到的旧鞋，在抄家的时候被官兵随手扔在院子里，风吹雨淋了几个月，周氏好生洗过，还是没洗掉渗透的泥污，脏鞋踩在精致的氍毹上，就如倒置的云和泥。
宋清綏窘迫的把脚收进了裙摆里。
“我看你不是大家氏族出来的女儿，”孟夫人把糖渍梅子塞进孟旖夏口中，说：“你大概不清楚，聂庄这样的先生与你在坊间学堂见过的那些夫子是不一样的，就是有旖夏引荐你也请不去，你若是为了这个才来攀附，就不必多等了。”
“母亲，你说什么呢。”孟旖夏觉得好羞愧，“是我主动请清綏来的。”
孟夫人挑挑眉：“她这样的人去弘文馆做什么，怎么就这样巧合，刚好碰上了你。”
孟旖夏瞪向碧竺，碧竺低着头躲在后面。
“母亲！”孟旖夏急的快哭了，“你怎么能这样说，莫非每个家世不如咱们的都是要来攀附吗，我，我只是看清綏亲切，看到她像看到了姐…”
“住口！”孟夫人脸色冷下来，“我没说过不许你再提她么，一个令家中蒙羞的。”
孟夫人似乎碍于宋清綏在，不好多说，收了怒声过后她还是那个高贵的国公夫人。
孟旖夏把下唇咬的泛白，红着眼眶只是小声的抽泣。
外面的天色更黑了，宋清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向孟旖夏和孟夫人拜别的，她失魂落魄的从孟家出来，每一步都走的好重。
寒风卷地，覆地成霜，脱队的孤雁在大雪里扑翅，发出悲凉凄鸣，宋清綏麻木的行在雪下，她终于明白了早些时候不想去孟府的原因。
因为害怕看到真相。
自欺欺人的遮羞布底下藏着的是孟泠杳失败的一生。
只要不去揭开，她就可以不是一颗被家人抛弃的弃子，现实把孟泠杳撕扯的血淋淋，大声嘲笑着她的妄想。
没人伤心于孟泠杳的死亡，她在这一刻真正失去了父母。
奔来的马蹄踏碎薄雾，马车横陈在前拦住了宋清綏的路。
江砚衾掀开车帘，在连绵的细雪里看到宋清綏那双泪涟涟的眼，他收了原本挂着的坏笑，把碧玺手串砸在掌心，恼火道：“宋清綏，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