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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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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家人出发这天京都城下了深秋以来第一场雨。

    来势汹汹,直砸的寒霜覆地,草木翻飞,前路也蒙在电闪雷鸣中滂沱的看不清楚。

    出城门走了小半个时辰,押囚的解差先受不住了。

    解差长小跑跟上队伍最前面的马车,雨打得他睁不开眼,他抹把脸,朝车窗试探道:“江大人,雨太大实在不好行路,可否先找个地方避雨,等小些了再走。”

    没等到江砚衾答话,队伍里先传出声嚎哭。

    “杳杳,我的杳杳,你莫要睡,千万莫要睡啊。”

    周氏跌坐在泥里痛哭,怀里的宋清綏浑身滚烫像块烧红的铁,衣服湿嗒嗒的黏在身上,分不清是汗还是雨。

    宋清綏本就连日低热,昨儿又添了鞭伤,今天再一淋雨,铁打的人也撑不住了。

    马车停下,里头人说:“把人带过来。”

    江砚衾声音太冷,解差长后背一凉,猛然升起股寒意,他不敢怠慢,连拖带拽把周氏和宋清綏提到马车边。

    宋清綏头疼欲裂,时冷时热,好像不停在冰窟火海里来回,身子沉的像灌了铅,坠着她要往黝黑的深处去。

    她昏昏沉沉地软在地上,头被周氏搂在膝间。

    “你方才唤的什么。”手指将窗帘掀开道缝,江砚衾从细缝中凝视着周氏。

    “杳,杳杳。”周氏眼神惊惶,无形森冷的力压着她的头。

    江砚衾长指微颤,微声重复——“杳”,他咬着唇齿间的声音,沉重的怒意从马车里袭出。

    宋宽颤身听着,连滚带爬的上前挡住妻女,“江大人,误会啊。”

    “小女从小多灾多病,算了八字说是缺木缺火,这才在感业寺求了这个小字。”宋宽叩头,泥污顺着下巴流进嘴里,他深埋着头,“贱内是从前叫习惯了,绝无他意,求大人恕罪。”

    泠与杳是孟泠杳的名讳,她得宠后兴风作浪,哄姜辞璋下旨不许京都再有人取名用这二字。

    后来皇权更替,昏君和妖妃成了遗臭万年的祸害,这两个字叫人联想起孟泠杳,于是字便沾上了人的臭气,也该被唾骂,谁还敢用就成了异类。

    宋宽在马车边央求,周氏也明白自己犯了错,一个接一个地叩头。

    江砚衾放下帘子,眼角里蕴着寒光。

    宋宽和周氏若看见便会瞧出,那并不是怒,而是心爱至宝被亵渎的愤恨。

    车里声音冷硬:“不许停,怕她死就把你的蓑衣脱给她。”

    车轮无情的转起来,碾起的雨泥溅了解差长一身。

    解差长脸色铁青,单手解了蓑衣抛到宋宽脚边。

    妈的,从没当过这么苦的差,跟着江砚衾押囚,算倒了血霉。

    队伍又动起来,宋宽背着陷入昏迷的宋清綏吊在队末,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女大避嫌的话。

    宋清杰才十二,背不动姐姐,和周氏拉开蓑衣挡在宋清綏身上,大雨变小雨,也好过没有。

    宋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背着宋清綏走到京口驿的,他一步一步,迈的就像是别人的腿。

    天色昏黑下来,一行人刚到驿站雨就停了,连老天爷也在磋磨他们。

    马车停在廊下,落脚处铺着暖席,江砚衾踏下来,他没穿官服,一身荼白兜罗锦裰衣,站在一众狼狈脏污的人里清贵的就像天上的月。

    “楼上的房间都打点好了,大人请。”驿丞笑的讨好,引了江砚衾上楼。

    “大人,您的蓑衣。”宋宽安置好宋清綏,捧着蓑衣还给解差长。

    那人拧着裤腿上的水眼都没抬:“自个儿留着用吧。”

    他才不染这晦气。

    秋夜黑的极快,几息间就看不见了,院里点着两盏昏黄的灯,幽光把受苦受难的人衬得更潦败。

    囚犯们只能睡在院里,大家都累坏了,抖开草席寻着好地方抓紧睡,宋清杰抱着母亲和姐姐的草席满院子跑,谁都不给他让地方,谁都冷脸挤开他。

    “你们也太欺负人,那么大的地方,凭什么不让我们睡。”宋清杰终于忍不住了。

    他旁边铺席的人叫马顺,是宋家的管家。

    马顺嘁一声,冷眼瞥他:“嗬,还以为自个儿是小少爷呢,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光景,地儿少人多,你想睡哪儿就睡哪儿?”

    马顺脚边就有块地方,还算平整,竖着可以放下三张席,可他故意把他的席子横着斜放,就不给宋清杰分地方。

    下人们都商量过一样,同仇敌忾地把宋家四个挤到进门处。

    那地方低洼积水,解差们又都在门口蹭过靴,搞得那儿全是稀水烂泥。

    怎么睡。

    没法睡。

    “好歹让我娘和姐姐……”宋清杰哽咽了,他和爹爹可以睡在那腌臜的地方,可柔弱的周氏不行,生病的宋清綏更不行。

    小少年红着眼,没人帮他说话,大家都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他们都恨,恨宋宽,更恨宋清綏。

    “清杰,来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宋宽踩在泥里平静地铺着草席,仿佛对冲突争吵充耳未闻,他像老了十岁,头发几夜间就白了大半。

    宋清杰明白争论都是徒劳,他无助地低下头,紧紧攥着的拳终是无力地松下来。

    楼上,江砚衾恼于吵闹皱眉关了窗,一整层楼只他住着,他坐在窗边,似乎等待着什么。

    屋顶传来两声细微的响动,房门开合,一蒙面黑衣闪进来。

    雁翎单膝跪地,朝江砚衾递上巴掌大的小本。

    本子不厚,每一页都密密麻麻,江砚衾看的仔细,逐字阅览。

    “就这些?”看了半柱香,没有一句话是有用的。

    雁翎汗颜,棘手说:“当年晚钟行宫里伺候的宫人全被灭了口,就连他们的家人都…那夜的火究竟是怎么起的,实在无从下手。”

    江砚衾的眼眸逐渐黯淡,合上册子说:“继续查。”

    三个字咬的极重,恼怒、懊丧、失望,全含在这顷刻间流露出的淡漠怒意里。

    雁翎低头领命,翻身离开。

    已是深夜,万籁俱寂,窗外月色如钩,薄暮轻纱般笼罩万物。

    江砚衾推开窗,寒风打在他脸上,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冷,悔恨和孤寂的火烧着,他如置身火海。

    谁会相信呢,死了的姜辞璋还活着,活在江砚衾的身体里。

    三年前,他在孟泠杳的哄骗里清醒的沉沦,他想等铲除文王后给她一切,可步步筹谋、算无遗策,最后竟丢了她。

    那夜,他真希望自己是个真正的昏君,要美人,不要江山。

    “三年了。”江砚衾望着月亮,“杳杳,你还会回来吗?”

    皎白的月光照不到他身上,月亮不会给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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