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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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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清綏烧的厉害。

    周氏把宋清綏身上的衣服从头到脚拧了一遍,又甩干了蓑衣紧紧裹着她,宋清杰和周氏轮流照顾,给她擦汗,挡风。

    没有郎中,没有汤药,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宋清綏被层层交叠的裹在热浪里,身上的衫子濡湿了又干,汗水和雨水糅杂着,成了蒸煮她的汽。

    她浑沌在忽凉忽热的潮里飘着,浑噩到半夜,宋清綏总算捂出一身大汗。

    宋清綏拨开裹着自己的蓑衣,寒风打在身上,燥热窜逃散去,身子顿时轻快多了。

    听到动静,宋清杰猛的坐起身,“姐姐,你醒了?”

    “嗯。”宋清綏抹去鬓边的汗珠,冲宋清杰笑笑,“没事,别担心。”

    周氏和宋宽都累的睡着了,宋清杰看到宋清綏醒来高兴的连倦意也消了,姐弟两个肩靠着肩,坐在安静的院子里,铺天盖地的黑笼罩着他们,唯一的光只有那轮月亮。

    “姐姐,我们真的能有活路吗。”宋清杰声音闷闷的,他环抱着膝盖,双肩发抖,白天不敢掉的泪都在黑暗里涌出来。

    宋清綏没答话,伸手拍拍他后背,说:“给我讲讲江大人吧,你知道他么?”

    察言观色的本事宋清綏很在行,可她摸不准江砚衾,不论是牢狱还是公堂,他为什么屡次饶了她,宋清綏想不明白。

    宋清杰是男儿,出入府宅勤,也有许多同窗好友,外面的事比她这个闺阁小姐知道的多。

    “江砚衾江大人?”宋清杰吸吸鼻子,想也没想就说:“谁能不知道他。”

    “他可是个奇人。”宋清杰彻底没了瞌睡,说:“江大人家里原只是个偏远地方的小县尉,他读乡学出来,在学里从来也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姜辞璋那狗昏君远贤臣,诛忠良,害得朝廷里人才凋零,文王殿下登基后头等大事就是开科取士,江大人一篇赋论横空出世,直接压杀大把自命不凡的京都子弟。”

    “奇就奇在这么才高八斗的一个人从前竟十分普通。”宋清杰掩住嘴凑近宋清綏说:“大家都说他是撞了神仙运,被天上文曲星附了体。”

    宋清綏笑,难怪了。

    寒门贵子,总是容易夭折的,看来这个江砚衾是知道韬光养晦,在朝廷百废待兴的时候一鸣惊人,要时机、要胆量、更要沉得住气。

    “明天还要赶路,清杰你快睡吧。”宋清綏把宋清杰按躺下。

    没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宋清綏也躺在席上,地上的水浸上来把她后背濡湿大片,她没合眼,侧头见宋清杰已经睡着了。

    宋清綏拉来蓑衣给他盖住,轻声回答起方才没答的话。

    “清杰啊,宋家的活路,就是我呀。”

    ———

    京都到褚州两千八百里,脚下的路天翻地覆,宋家人出发时还在寒露,到达褚州时已是大雪了。

    人们被铁锁链串在一起,这一路,他们脚上的镣铐就像刮骨刀,把一切期望与坚韧都剐干净,只剩下枯槁般的皮肉,麻木过后只有痛苦属于他们。

    宋清綏的身子自那场高烧后惊奇地好了许多,两月间除了咳嗽就没染过别的病,连带精神气韵也很不同,不但很少言语,还从不叫苦叫累,有仆役对她冷言冷语她也只当没听见。

    就连押送的解差们都没想到这么一个病殃殃的美人真能坚持到褚州。

    “姐,那个人就是县令蒋为。”路口站着一帮人,宋清杰搀着宋清綏吊在队尾,用眼神示意她。

    这一路宋清綏时常问这些事情,问的多了,宋清杰便形成习惯主动告诉她。

    宋清綏顺着宋清杰的目光看去,人群最前头那人身形肥硕,正伸长脖子往这边看,他和其他人一样扎着裤腿,满脚的泥,看着就像刚从河沟里出来。

    宋清綏细看他脚面,皮肤并没有被水长久泡过后起皱开裂的样子,脚上的泥大概都是装样子现涂上的。

    看来,是个狗官。

    马车停下,江砚衾掀帘下车,无视了蒋为奴颜婢膝伸过来搀扶的手,连眼神也没给他。

    蒋为尴尬的扯着嘴角,手抬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宋清綏呢。”江砚衾拢着氅衣。

    暗灰冰梅纹的氅衣上用金线绣着鹤,工料在宫里也算贵重,江砚衾压得住这样的尊贵,哪怕随手拿着穿也不违和。

    宋清綏被解差长推到江砚衾面前,腊月的风能吹进人骨头里,她裹着破洞蓑衣,小脸被摧残的像磨掉外皮的珍珠,失去细腻,只有斑驳的苍白。

    江砚衾问:“这里就是褚州通县,你的妙计呢?”

    “先去堤坝处看看。”宋清綏不急不缓说。

    蒋为前头带路,宋清綏跟在江砚衾侧后,背后是无数双怨毒的眼睛。

    几十年未遇的大雨导致泾河涨水,地处下游的褚州首当其冲受害,通县地势在褚州不算低,却因为堤坝垮塌,受灾最重。

    放眼望去,农田屋舍全被泡在小腿高的水里,漂在水面的畜禽尸体随处可见,四处都散发着恶臭。

    失去屋舍田地的百姓们站在水里,蹲在倒塌的废墟上,县里每日发下来的救济连肚子也填不饱,他们饥寒交迫,责怪不了老天爷,理所当然,宋家人就变成了一切苦难的源头。

    他们注视着队伍,凄凉的寂色里绷着条名为理智的弦,没人说话,他们用眼神撕咬着宋家人。

    “大人,这就是垮塌的堤坝。”蒋为本来挽着裤脚,见江砚衾没有,又悄悄把裤腿放下去,天冷水寒,他双腿直打哆嗦,“县里能动的都在日夜不停地修,就怕再下大雨。”

    蒋为掩面,似是痛心疾首。

    江砚衾一言不发地看着河坝,忽然看到那双从水里拔出来的脚,视线竟挪不开了。

    宋清綏的脚早就没一处好地,伤痕累累,被水泡了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她像没有察觉,踩在石块上站高了打望,紧声说:“当务之急是先疏通县城里的积水,百姓安定下来才有力气做事。”

    重修堤坝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攘外要先安内。

    宋清綏转向江砚衾,刚要说话,不知从哪儿响起声激愤地叫骂。

    “呸,宋宽狗官,害得我们流离失所,你就是罪人!”

    理智的弦被这声怒吼割断,原本只是安静围在后面的通县百姓通通爆发,冲向穿着囚衣的宋家众人。

    宋清綏退后半步,眸光沉重。

    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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