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铃兰花
玫瑰,百合,水仙,鸢尾,远不及那串长在麻花辫上的毒铃兰。
陆柏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沁人心脾的幽香味道是六月里野蛮生长的斑叶铃兰,连花带叶都是毒素的承载体,可味道却像百合里的佼佼者。
现在,此刻,陆柏景看着和他距离拉的很近的原雪,有一瞬间的恍惚。
时隔多年,他又闻到了那股萦绕在他梦中许久的铃兰香,从一个他厌恶的人身上。
原雪看他眼神涣散,晃了晃手,问:“陆先生,你怎么了?”
陆柏景下意识的扭过头去,小声说:“没事。”
理智已经恢复,又接着道:“抱歉,没吓到你吧?”
原雪摇头:“我没那么胆小。”
陆柏景的思绪还没有从噩梦的余韵里走出,后面不再说话了,只安静的闭着眼睛,大脑处于完全放空的状态。
原雪不知怎么回事,在他突然抓住自己的手腕喊“小姑姑”的时候,也沉默下去,不故意惹烦陆柏景了。
很快到了陆柏景的入住公寓,不是原雪以为的那种装修奢华的高级小区,整体建筑风格都十分的低调自然。
车子行驶到小区入口时,陆柏景就让原雪下了车,给人喊了辆出租,没有打算让她知道自己具体住在什么地方。
原雪问:“那明天我还在这里接你吗?”
陆柏景回答:“不必。”
原雪站定,没有离开的打算。
“我自己开车过去。”明天陆柏景有个访谈性节目。
“陆先生这样,我会觉得自己不是个称职的员工。”
车窗徐徐合上,陆柏景没有再搭理原雪的意思,把她的脸阻隔在了自己的视线之外,呼吸都变得畅快了起来。
原雪无所谓他对自己的冷淡态度,坐上车,回到自己的出租小屋,老城街快要拆迁的一个破旧筒子楼。
四十平米不到的地方,手脚都伸不利索,公共卫生间,起初甚至是男女通用,电费一块四,水费四十块钱一个月。
原雪在这里住了将近五年,纯粹图房租便宜。
小屋子收拾的很干净,物品收纳的整齐有序,该置办的东西一样也不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仿佛隔离在这个污浊的筒子楼之外。
原雪走进屋里,反锁上门,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沉郁了下去。
她从柜子的抽屉里取出一个老式手机,攥在手心,几分钟后又若无其事的塞了回去。
刚要起身,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了她的头发,把她生拉硬拽到了距离柜子十几公分外的狭小单人床旁边,死死按着她的脑袋,往床角使劲撞击了几下,空气里登时传来一股浓重刺鼻的血腥味。
原雪反应了一会儿,拼尽全力,回攥住他的胳膊,用力咬了下去,身后男人吃痛的松开了手,后退了好几步。
原雪仰躺在床边,迎着破旧玻璃窗外透出的几丝灯光,眼神冷淡的看向施暴者。
“操!夏冰寒,老子他妈差点被你这个贱人害死!!”
是一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身材高大,左脸颊有一道长三四厘米的伤疤。
男人骂完不解气,一个大跨步走到原雪身边,扬起了胳膊。
这一巴掌并没有落下来,那男人看到原雪眸子里的寒光,怔住了。
原雪面无表情的和他对视了一会,冷声说:“张启阳,你要是继续动手,下一次,就不会是一根手指头那么简单了。”
张启阳啐了一口:“妈的,真是你搞的鬼?!”
原雪没有说话。
张启阳彻底暴怒了,嘴里的骂声越来越不堪入耳,但并没有像刚才那样对原雪施以暴力,而是抓着什么砸什么,恨不能把这间小出租屋连带着原雪整个人给拆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张启阳发泄完了暴躁的情绪,回头瞟了一眼原雪,嘴角扯开一个冷嘲热讽的笑容,阴阳怪气的说:“夏冰寒,别以为你改了名字,从凤台县跑了出来,就忘记自己是个什么腌臜东西了!”
原雪的眼眸有一瞬的波动。
“你啊,这辈子都只能烂在垃圾里了!”他说着蹲下身子,拨开散落在原雪脸颊上沾满了血渍和汗水的头发,得意一笑:“我是你哥,你唯一的家人,捡了你一条命,你别他妈想着能摆脱我!!”
原雪掀起眸子,看着他的眼神依然是淬着冰的。
——“夏冰寒,你和我,和凤阳县里的每个人都流着一样肮脏的血,你和我们能有什么区别?”
李云薇也说过同样的话。
破落腐败的小山村子里,天高皇帝远,所有印在白纸黑字上的公平自由,在这里就此止步。女人压根不被当成一个正常的活生生的人,她们只是生孩子的工具,男人们在外拼搏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后的发泄容器。
原雪在这样的环境和这群人里,总显得格格不入。
家务,她是做的,打,也没少挨。
但无论有多少怎么做都做不完的苦活,挨不完的毒打,她的背脊仍然挺的修直,头颅永远高昂,看向施暴者的眼神冷漠又阴鸷。
她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在所有孩子结束一天忙碌后只想好好休息时,借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津津有味的读着自己偷偷跟学校老师借来的书本。
这是她灰暗无边日子里唯一的慰籍。
她明明穿着洗了不知道多少遍,打着褶皱的t恤和牛仔裤,走在散发着各种腐烂味道的逼仄街道,身上却像是被打了舞台灯一样,具有阳光的亮度。
而每一次面对张启阳扬起的巴掌时,原雪看着他的眼神都是冷到彻骨的,也同样坚定不移。
张天阳让她认命,原雪偏不相信天命这一说。
警告完了,张启阳骂骂咧咧的摔门而出。
原雪在他重重踢开门的时候,松开了一直紧攥着的右手。
碎裂的玻璃片划破了她的掌纹,她有点庆幸张启阳及时离开了,否则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整理了一下凌乱不堪的屋子,去卫生间洗了个澡,原雪只觉得疲惫不堪。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用在她身上可真够贴切的。
张启阳这次闯入她的出租屋闹事其实在原雪的意料之中。
这个男人五毒俱全,吃喝赌博,什么事情不犯法不干什么。这一次,他赌钱借了不少高利贷,被放高利贷的打手暴揍一顿关了起来。
那三十万就是原雪用来赎他的钱,只不过,李云薇第二天就把钱打到她卡上了,原雪两天前才把钱给送了过去。因为违背约时间,打手便切断了张启阳的小拇指。
张启阳被放出来后,二话不说,直接砸了原雪小出租屋的门锁,伺机等着人回来,给她一个教训,别再耍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张启阳和原雪并没有血缘关系。原雪的母亲不是凤台县本地人,这个张扬漂亮的女人是被她父亲的甜言蜜语哄骗过来的,她一直伺机逃走,皆被原雪的酒鬼父亲给抓了回去。后来生了原雪后终于算是死了心,放弃继续逃走。直到三年后,原雪的父亲在一场意外事故中死亡。
孤儿寡母在凤阳县是很难生存下去的,原雪的母亲于是认了和她同样遭遇的张老太做了干娘。
张老太的儿子犯了事坐了进去,她儿媳妇便丢下幼小的孙子跟别的男人跑了。
两个人处的亲如母女,可惜好景不长,原雪的母亲后来患了胃癌,在原雪六岁那年撒手人寰,独留下原雪一个人,无亲无故。
张老太看着实在不忍心,收养了原雪,张启阳也因此成了她的哥哥。
三年前,张老太也跟着患病去世了,临终之前,请求原雪帮扶一下张启阳。她眼泪纵横,枯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抓着原雪衣袖,说,他再怎么坏也是我的亲孙子欸!
原雪眼神明明灭灭,最终在张老太看向她的希冀目光里,点了点头。
否则,她不敢保证手里的玻璃片扎破的只是自己的手掌,而不是刺进张天阳的动脉,跟他同归于尽。
原雪一直觉得自己有一颗冷硬的心肠,可她却怎么都没法辜负别人望向她时,充满希冀的目光。
无论对她有过恩惠的张老太,还是在她脚腕两寸处留下过伤疤的陆柏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