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姑姑
那是距离南城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偏远小山村。
梦里,有逼仄肮脏的泥巴房,散发着腐臭气味的垃圾桶,积满了油污的昏黄白炽灯,以及吹出来的风远没有它顿挫声音聒噪的大铁风扇。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陆柏景极为难受,他用双臂环抱住膝盖,躲在一个木柜子的角落里,时不时抬头瞥一眼那扇被封死的小木窗外的割裂阳光,和白杨树绿幽幽的残影。
窗口细小的缝隙里传来阵阵聒噪的蝉鸣。
七岁的陆柏景已经不知道自己被这样关了多久。每天固定的时间点会有人来给他送饭,但从来都不开门,只从厚重土墙凿开的一个四方缺口里,把馊掉的饭菜推进来,再固定时间来收碗。
小陆柏景起初时会愤怒的摔碎盛饭的碗,大吼着:“我才不吃这种喂牲畜的东西!!”
门外的人很平静,无论他怎么拍打门框,扬言报警,质问对方什么时候把他放出去,他们绝对会遭到惩治和报应,都会雷打不动的每天早中午来给他送嗖味越来越重的饭菜。
直到陆柏景打碎第十一个瓷碗时,对方终于开口跟他说了话:“这是家里最后一个碗了,你再摔碎,我以后就用狗盆给你盛饭。”
是一个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冷冽女声,听着年龄不比陆柏景大多少。
除了蝉鸣,已经久未听到其他声音的陆柏景眼睛“唰”的一亮,急忙扣了扣门:“你……是谁?”
在他被作为温室花朵保护了七年的概念里,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应该是天真善良的,就算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也都是被大人逼迫的,并非出于她的本意。
“你能放我出去吗?”陆柏景充满希冀的问。
不料,门外人冷漠的反问:“我为什么要救你?”
陆柏景愣了一下,诚恳的和她商量:“姐姐,你不用打开门的,只要帮我打一个电话就够了。你也是被他抓过来的吧,我会带你一起逃走的!!”
门外寂静了几秒钟,陆柏景眼睛里的光越来越亮,以为对方犹豫了,继续小声的说:“你放心,我还会帮助你找到家人的!”
“小少爷”,女孩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别那么天真。”
一种不大好的预感萦绕在陆柏景的心里,他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女孩率先开了口:“有人吩咐我,你今天再不吃东西,就饿你几天看看。”
陆柏景眼睛里的亮光陡然消散,小小的身子塌陷了下来,眼眶赤红,攥紧了拳头子。
他最终砸碎了女孩送饭的最后一个碗。
那之后,女孩果然没有再来过,陆柏景独自在漆黑逼仄的房间里待了不知多久,久到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出不去,要腐烂在这间屋子里。但其实也只不过三天而已。
第四天傍晚,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雨,滴水未沾滴米未进的陆柏景听到门外响起一阵平缓的脚步声,勉强的睁开眼睛,发出虚弱的质问:“你……是谁?”
脚步声停在锈迹斑斑的厚重铁门前,伴随着好像能倾倒整个世界的大雨,门外人回答了他的问题:“是我。”
陆柏景脑袋垂在半空中,身体虚软的依靠在门框上,坚定的说:“你走吧,我说了我不吃狗食。”
对方沉默了几分钟,慢慢靠近门框,道:“我是来问你一个问题的。”
陆柏景:“什么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陆柏景:“我不会告诉你。”
“说了”,女孩循循善诱:“我会考虑给你开门。”
然而陆柏景已经不相信她了。
女孩等了很久,似是无奈的叹出口气,声音稍缓和了一些:“你把号码告诉我吧。”
陆柏景一怔:“什么?”
但还是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知了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女孩只是语气友善了几分,他就情不自禁的想去相信她。
“我叫陆柏景。”他最终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门外的人定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可她并没有打开门,也没有给任何人打电话,只把盛饭用的破旧大铁盆换成了一个印着hellow kity的粉色小瓷碗,饭菜也不再散发着难闻的酸味儿。
陆柏景每天都会在她给自己送饭时,问她什么时候打开门,或者通知他的家人来找他。
门外人只冷静的回他一句“你再等等”。
陆柏景于是就乖乖的等。
他很聪明,警惕心也很重,尤其这种对自己很不利的情况下,他其实根本无法信任靠近他的任何人。
无缘由的,他却愿意第二次去信任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
他有一种极深刻的预感,女孩对他并没有恶意。
又过了一个星期,陆柏景终于意识到,他再一次被女孩欺骗了。因为那天徬晚,门外久违的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是一个男人。
他嘴里骂骂咧咧,质问是谁给陆柏景饭吃的,这样他还怎么长记性,陆柏景听的格外心烦,用手捉住了耳朵。
这时,他听到一声熟悉的“哥”,举在半空中的胳膊蓦地僵硬了。
女孩平静的对男人说:“他要是饿瘦饿病了,你讨不到什么好处。”
男人还在骂,恼怒的用脚踢了几下铁门,震的陆柏景耳鸣了好一阵。
直到女孩和男人的脚步远去,陆柏景才意识到,他上当了。女孩和那个把他关在这里的人贩子是一伙的,他们是一家人!
陆柏景又气又失望,仿佛遭受到了天大的欺骗和委屈,这样导致的结果是,没几天,那扇厚重的大铁门终于被人打开了。
“吱呀——”
陆柏景从桌子低下抬起头,直直的看着投在斑驳水泥地上的瘦削身影,视线缓缓移动,眼睛被屋外刺眼的日光照的根本无法睁开。
耳边传来轻缓沉稳的脚步声,有人在慢慢靠近他。
陆柏景像一只随时都能被野兽撕碎吞噬的兔子,全身的筋骨崩的紧而用力,额角有豆大的汗珠落下,浸湿在肮脏的衣领里。
“1”。
“2”。
默数到“3”的时候,他迅速从桌子底下爬起,飞冲到来人跟前,抱着不知她的腿还是什么部位,猛的咬了下去。
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在他的口腔里,对方定了片刻,推了推他,陆柏景浑身一激灵,咬的更用力了。
“松口。”熟悉的声音响起。
然而陆柏景并没有搭理她。可能出于本能反应,也可能真被陆柏景咬疼了,她顿了几秒钟,抬起一脚,把陆柏景踹了出去。
并没有多用力,只是想让她松口而已,但陆柏景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身子太单薄,因而“砰——”的钝响,他整个人直撞在狭小的单人床边,疼的皱起了眉头,冷汗打湿了他的眼睫,却是半分痛呼都没有发出来。
“哒,哒,哒”,女孩一步步朝他走近,微弯下身子。
陆柏景吃力的仰起头,掀起猩红的眸子,落在那人身上。
这是一年中最炎热的盛夏,窗外的知了栖息在白杨树上无休止的鸣叫,阳光像跳跃的音符,洒在她扎起的单麻花辫上,照的她发尾绑着的干枯小花骨朵似乎重新焕发了生机。
陆柏景的眼睛逐渐适应这么强烈的亮度,眼珠子仍然一动不动,盯着女孩看。
女孩保持着俯视他的动作,跟他在空气里交汇了一刹目光。
那是一种极为冷漠凶狠的眼神,让陆柏景觉得自己雪狼盯梢上,下一秒钟就要被拆吃入腹。
“抱歉,我没想这样对你”,她对脸色惨白,疼的冷汗从睫毛坠在水泥地上的陆柏景说:“我有推开你,谁让你一直咬着我不松口。”
语毕,她指了指距离自己脚腕两寸处的一个还流着血的伤口:“好了,我们扯平。陆柏景,我是来带你出去的。”
陆柏景瞟了她一眼:“我才不信你!”
“你跟那个人贩子是一伙的,我都听到了,你喊他哥哥,我都听到了!!”陆柏景说完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女孩那一脚实在踢的他很疼。
女孩低下头,打量着他:“哦,这样啊。可是我呢,现在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跟你废话,我只问你一遍,跟不跟我走?”
陆柏景闭上眼睛,仰面而躺,不想再理她。
“陆柏景”,女孩于是开始正式的问:“你要跟我出去吗?”
陆柏景自然不会回答她。
女孩低头看了一眼他的伤势,并无大碍,说了句“好吧”,当真问了一遍果断的转过了身子,“那就再见,小少爷。”
感知到对方即将要离去,屋里的阳光被逐渐遮挡,陆柏景猛的睁开眼睛,伸出了胳膊。
“等一下!”他紧紧攥住了女孩的脚腕。
女孩停住步子,回头,麻花辫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芒。
“你……”陆柏景注视着她,不确定的问,“不会再骗我了吧?”
骗不骗的,陆柏景已经不想去考虑了,他早就失去所有选择权,他知道这是他唯一能够出去的机会了。
女孩看着他缓缓从地上站起,用手扶着单人床床沿,绷着一张嘴,挺直瘦小的背脊,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样,嘴角拉出一个弯弯的弧度,连带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变成了月牙儿。
“我不会骗你。”她说,然后伸出了胳膊,拉住快要支撑不住自身重量的小陆柏景。
陆柏景下意识的去够她的胳膊,手心在接触女孩的皮肤后,传来一阵冰冷的温度,鼻子里闻到了一股清淡的香味。
“小……”梦里的陆柏景张了张嘴,“姑姑……”
下一刻,他猛的睁开眼睛,梦里女孩的脸和眼前凑近他的那张令他嫌恶的脸,逐渐重合。
陆柏景不知怎么的,突然记起了那香味是一种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