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拙赤没有猜错, 后面几天，陆陆续续又有不少北疆余党出没，但沈策与北野陵早有准备, 应对也算游刃有余。
十一月十八的傍晚，一直云游在外的白云间突然到访。北风刺骨，他却还是一袭飘然出尘的白衣, 笑吟吟说要见拙赤。
沈逢姝去膳房炖燕盏, 不在近前, 也没人知道他和拙赤说了什么。
等她出来的时候, 白云间已经离开了。
临走前，他对拙赤道：“到时候, 草民还会回来的。”
小姑娘知道之后, 有点担心, “现在这片这么乱，白先生自己一个人，没有关系吗？”
拙赤笑着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发旋。
“不用担心。”
沈逢姝“哦”了一声，拙赤比她聪明, 他说没事那应该就没事。她放下心，端起放在一旁的鸡汤燕盏, “尝尝，我把浮油都瞥了, 隔水炖的。”
白瓷细盏中, 鸡汤清澈见底, 燕盏炖了两个时辰, 几乎悉数化了水。
拙赤失笑：“不说带着肉的有营养了？”
沈逢姝嗔怪着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小声道：
“还不是因为你太娇弱, 军医说油腻的东西不好克化……”
她说着，眼睛又要发酸。拙赤怔了一下，旋即笑了：
“没事，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他偏过头低咳两声，沈逢姝立刻紧张地抬起头，他安抚地笑笑，“喝了好多天汤……想吃蛋羹。”
“……也不行。”沈逢姝垂下眼，“还得再养养。”
拙赤叹了一口气，抬手捧起小姑娘的脸蛋儿。
“怎么哭了？”他轻咳着笑起来，“害怕了？没事的……”
不知何时，沈逢姝已经泪流满面。
她摇了摇头，抱着拙赤，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拙赤垂眸看着小姑娘微微颤抖的瘦弱肩膀，薄雾蒙蒙的眸中闪过一丝心疼。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问道：
“姝姝有没有什么很想去的地方？”
沈逢姝摇摇头，闷闷道：“你在哪，我就在哪。”
拙赤无奈又温柔地笑了：“姝姝很乖的，以后没有我，也会过得很好，对不对？”
他的小女孩是一朵向阳而生的花儿，她本应鲜活跳脱，千娇万宠，做帝都最快乐的贵女。
拙赤宁可她忘掉自己，也不愿意她活在痛苦和内疚中。
沈逢姝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她抱着拙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池螭真人说，待我身死，王母蛊禁锢解除，你只消烧掉子蛊，就可以回家了……”
这时，一阵心悸涌上来，他阖上眼，喘息着攒了些力气，才接着道，“你一直都想回家的……回家之后把这一切都忘掉，就当是一场梦。”
他知道小姑娘心软，但他却舍不得把她拘囿在这里。也只有他死了，沈逢姝才会放手，无牵无挂地回家。
她的生命还很长，在这里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大梦一场，梦醒时分，平安喜乐，年岁如故。
“从头到尾，我陪你走完这场大梦……也算完满。”
这时沈逢姝才明白白云间说的“到时候”是什么意思。
她只觉得心口都要被绞碎了，抱着他冰凉的身子，她泣不成声，“我不要……求求你……别离开我……”
“听话，姝姝。”拙赤垂下眼睫，轻轻笑了起来，“不哭了……你一哭就受风，一会儿又要胃痛了。”
沈逢姝哭得更厉害了，她难受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渐渐抱着拙赤沉沉睡去。
……
回到帝都时是腊月初八的清晨，已经有人家早起熬腊八粥，街道上弥漫着清粥的清甜。
拙赤已经昏迷了很多天，期间偶尔醒来，用不了多久就会再次沉沉睡去。
进内城时，他低低咳起来，旋即无力歪头，咳出一口鲜血。
病了这么久，他一直咳出的是被王母蛊侵蚀的乌血，沈逢姝看着手帕上刺目的血迹一怔，只觉得天地都模糊了。
这时听见拙赤轻声道：“姝姝……”
沈逢姝稳了稳心神，“醒了？”
拙赤应了一声，不确定道：“已经天黑了吗……”
沈逢姝为他揉着心口的手一顿。
如今已是辰时，天光大亮，窗棂将阳光切割成小块，落到拙赤蒙了一层阴翳的眸上。
那双曾经剔透如琥珀、在沙场锐利如狼的眸子，如今却只剩衰败的灰白。
他看不见了。
拙赤察觉到她的停顿，怔了一下，旋即笑起来。
“没事……缓一会儿就好了。”
沈逢姝应了一声，另一只手慌乱把眼泪抹去，“我知道。”
又道，“喝点参茶吗？”
拙赤点点头，沈逢姝小心翼翼喂了他些许，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和着血吐出来，才稍松了口气。
到侍郎府时，拙赤的鼻息就已经沉稳许多，似乎也有了一些力气。
进了寝殿，沈逢姝坐在床边，让他半靠在自己身上，这样呼吸还能顺畅些。
拙赤休息片刻，缓缓睁开涣散的眸子。
北野陵一直默不作声守在他的床边，这时听见拙赤低咳着道：
“赤那。”
北野陵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我在。”
拙赤慢慢抬起手，摸索着轻抚少年人已经逐渐长开的宽阔臂膀，淡淡笑了：
“转过年来就要加冠了……是个大人了。”
他声音很虚弱，语气像是温柔耐心的兄长，“以后……不要怕犯错……也不要怕失去……你会是个好皇帝，”
北野陵脸色苍白，紧紧抿着唇，点了点头。
拙赤似乎还要说什么，但他突然蹙起眉，旋即转过头咳出一口血。
北野陵神色一变，忙伸手扶住他，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亲卫压低了的声音：
“六殿下，陛下召见。”
北野陵没有抬头：“回禀过去，今日孤……”
“赤那……”拙赤笑了笑，“去吧。”
北野陵愣了一下。
他望着他，看了很久很久，才沙哑开口：
“好。那你……”
“算了。”他突然移开眼，“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内殿中这么静，静到可以听见眼泪落在地毯上的声音。
北野陵扭过头。
“我走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却在反手关上寝殿门的那一刻，泪流满面。
……
整整一下午，沈逢姝都抱着拙赤。
他没有再陷入昏迷，而是静静靠在沈逢姝怀里，慢慢摩挲着她的手。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沈逢姝就紧紧贴着他冰凉的脸颊，听他缓慢而轻的呼吸声。
傍晚时分，拙赤突然轻声道：
“落雪了……”
他吃力地蹭了蹭沈逢姝的颈窝，温声笑着道，“姝姝，我们出去看雪吧。”
沈逢姝低下头，向他笑了笑，即使他已经看不见东西。
“好。”
亲卫在檐下摆好了躺椅，上面铺着厚厚的皮草，旁边又围了四五个暖炉。
满园白雪，与往年的每一个雪夜都别无二致。
沈逢姝抱着他，看雪花被风卷携着刮过来，又慢慢飘落到地上，融入一片银白中，再不见踪迹。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约传来打更的声音。微笑着闭上眼睛，拙赤靠在沈逢姝怀里，声音很轻很轻：
“腊月初九了……生辰喜乐，姝姝。”
终于，他可以陪她过一个生辰。
这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生辰，也是最后一个。
沈逢姝低下头，轻轻执起拙赤冰凉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
“嗯，我们都要好好的。”
修长无力的手微微动了动，细细描摹过她的眉眼。拙赤轻轻笑起来，长长舒了一口气，旋即唇畔涌出鲜红的血，落到沈逢姝的衣襟上。
“多想……再看看你……”
“姝姝说过……”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可唇畔却还带着温存的笑意，“你的家乡很好……可惜……我一直没有去过……”
拙赤低咳两声，越来越多的血涌了出来。
沈逢姝强忍整整一日，在这一刻，终是难以自持。
她哭出了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你快好起来，我们一起回家……”
“姝姝，不哭……”指尖吃力地动了动，像之前那样，为她将眼泪拭去，“我们姝姝……要一直高高兴兴的……”
沈逢姝抓着他枯槁的手，拼命摇头，声音哽咽到让人心碎：“别走，求求你，王爷……”
染血的薄唇微微勾起，拙赤的气息越来越弱。
“姝姝……”他轻笑着低声呢喃，“多想你能……带我去你的家乡看看……”
他的手指微微动，最后一次，恋恋不舍地摩挲她的面容。
“……代我回家吧。”
他轻声说。
掌心的手重重坠落，她一怔，没能抓住。
那双温柔的眸缓缓阖上，再也不会睁开。
两世消磨，悲喜无常，人间一梦。
幸甚，劫波中她拔生救苦，敛他朽骨。
三千里归路，亦有他为她照亮。
此时此日，此月此年，此方天地，苍狼睡去，风雪落满云鬓。
也算白头。
沈逢姝笑着低下头，轻吻他从容沉静的眉眼。顾盼之间，仿佛还是十六岁那年初见时，在淮河畔天真明媚的少女。
“好，我们回家。”
……
你听说过达赉吗？
在北疆话里，它的意思是大海。
北疆三面环山，深居腹地，从没有人见过海是什么样子的。
但是在很多年前的夜晚，深宫中寂静无声，额吉曾抱着年幼的他，说起达赉。她说达赉是众水发源之处，世间的每一道河流，都从这里出发，奔涌至三千尘世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是人间世的尽头。
很多年后，他的爱人，把他的骨灰撒入大海。
海水会带着他的气息，走遍人世的每一处。
经过她的家乡时，她一定会认出他。
她知道，当海风拂面之时，便是她的爱人，在借着风吻她。
骨殖落在海面仿佛星光，粼粼破碎，渐渐消失不见。
恍惚间，沈逢姝似乎看见有什么生灵“哗啦”从水中跃出，绕着海面低低盘旋，旋即随着海风消散，去往再也不会有的凛冬。
不知过了多久，潮水退去，海浪慢慢偃息。偌大天地，落雪与白浪一色，寂寥无声，空无一人。
小舟在海面上慢慢沉浮，沈逢姝拿出王母蛊的子蛊，点燃了船上的干柴。
“姝姝。”
突然听见，远处似乎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声音沙哑低沉，温存如往昔。
她猛地抬起头，入目皆火光，灼人眼眶，却独不见他的影子。
甚至没有幻影。
眼泪无声划过面颊。
在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他不在了。
她的爱人，死在了他们相识的第十年。
火光慢慢吞噬了所有。
忘川一别，今生归零。
一晃又是一世。
从此，仅余两世忆念消磨，重逢只缘入梦来。
《第二世念奴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