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紧接着, 沈逢姝只觉得他的身子骤然一坠。
“对不起……”拙赤低低咳喘,他的气息呼在她耳畔,却那么凉, “把……小小姐的衣服……弄脏了……”
沈逢姝愣了一下,手颤着扶住他,大脑一片空白。
拙赤靠在她的肩头, 漂亮的眸子有些涣散, 声音也低了下去:
“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沈逢姝听他说着, 眼睛开始发酸, 她哽咽道:
“北野陵,你是在和我交代后事吗?”
更多的血从他唇畔溢了出来, 他已经说不出话, 就弯着唇笑了笑。
薄唇无声开合, 他说,别哭。
“我不听……”
泪水夺眶而出,“北野陵,你不要我了, 是不是?”
似乎有人把她扶了起来,沈逢姝慌乱抓住拙赤的手, “不要……”
“姝儿,不怕, 军医马上就来了。”
北野陵抿着唇, 他半跪在地上, 手微微颤着, 去看拙赤身后那处箭伤。
羽箭已经深深没入后背,黑血不断往外涌出。
临行那天他去给沈逢姝送锁子甲时就说过,北疆狼骑多骑射手, 箭头上都是倒刺……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毫不犹豫将她护在身后。
沈逢姝眼泪不停地往外流,失去他的恐惧终于紧紧将她攫住,那时她站在城楼上都没有这么害怕,可是现在,她要是去他了,再也没有人会纵容她娇惯她,她爱的人,要离开了。
他的衰弱早有征兆,从帝都时就一病不起,可他还是强撑病骨来到北疆,事事都护她周全。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的还是她。
可是最后她和他说了什么?她说自己是死是活用不着他挂心……
她因为自己的怯懦,不敢再接受他的真心,也不敢再去爱一个人。
他爱她,她早该知道的。他知道她害怕,所以一直耐心地用无声的爱去呵护她,倾尽所有保护这朵来之不易的小花。
他已经拖着病躯走了九十九步,她却不敢往前迈一步。一定要他把命都搭上,她才相信他的真心吗?
沈逢姝心如刀绞。
太痛了。
爱一个人,真的太痛了。
小道童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先给他服下九嶷散!”
沈逢姝怔忪一下,忙从拙赤的内袖中取出寒玉小瓶。
才打开瓶子,倒出药丸,小道童怔了怔:
“这不是九嶷散!”
“……是止痛的延胡索,他拜托我找军医配的。”
北野陵突然沙哑着开口,“九嶷散很早就吃完了,寒毒时时刻刻蚀骨,他平常需要靠这个才能撑下去。”
他最近看似情况好转,实际上是灯尽油枯前的假象。
沈逢姝缓缓低下头,一滴眼泪悄无声息落到拙赤瘦削的脸颊上。
……
沈逢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营帐中的,她的身前人来人往,亲卫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似乎过了很久,小道童走到她面前,默默递给她一盏热牛乳。
沈逢姝木然抬起头,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干涩得像是树皮:“他……怎么样了?”
小道童望着她,迟疑了一下,才道:
“箭射偏了,擦着心脏过去的。”
沈逢姝身子一软,疲惫地笑了:“那就好……”
等他好些了,她就去和皇帝说,解除与北野陵的婚约,剩下的时间,都留给拙赤。
他们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完成,她还没有把学会的椰子鸡做给他,还没有和他养育一个叫糯糯的孩子。
她也还没有告诉他,自己还爱他。
小道童低下头,不敢去看沈逢姝。他绞着袖角,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
“但是他身体太虚弱,心脉尽毁,已经时日无多了。”
“嗯?”沈逢姝怔了一下,茫然抬起头,像是没听懂小道童的意思,“他怎么了?”
这几个字沈逢姝都听得,可连在一起,她却觉得自己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他……”
小道童闭上眼睛,狠下心破罐破摔道,“他已经撑不了太久了!”
沈逢姝手中的牛乳应声落地。
小道童还说了什么话,她已经听不清了。
他怎么会时日无多了呢?
他明明说过,要保护好她,要陪她长大,要好好爱她。
都不作数了吗?
过了许久,沈逢姝才反应过来,旋即她一把抓住小道童的袖角,眼泪不断涌了出来:
“小道长,你是不是弄错了,求求你再看看他吧……求求你……”
小道童别过头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心口像是梗着一块巨石:“姐姐……”
“姝儿。”这时,北野陵处从内帐出来,声音沙哑着,“他醒了,想见你。”
沈逢姝身子一震,她努力稳住声音,擦了把眼泪:“好。”
内帐中弥漫着淡淡的血气,拙赤无力地歪着头,看到沈逢姝,他笑了笑,吃力抬起手。
“小小姐……”
都到现在了,他还是不敢唤她闺名,怕惹她生气。
“王爷……”
沈逢姝的声音立刻哽咽了,她摇摇晃晃跑过去,可走了两步又踟蹰,像是怕眼前都是幻象,走近了就会碎掉。
拙赤的手抬不了太久,很快就没力气,重重摔在腿边。
这一摔,沈逢姝方回过神来。她忙跑过去,捧起他冰凉的手,眼睛就又湿了。
她低头揉着他的手,紧紧抿着唇,生怕自己开口就会泣不成声。
拙赤心里一酸,沙哑道,“用膳了吗?”
沈逢姝摇摇头,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轻而虚浮的心跳,声音就哽咽了:
“你怎么那么傻……”
“对不起……是我不对,让小小姐担心了……”
明明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拙赤却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他吃力抚着小姑娘的后背,温声道,“不怕了,嗯?”
他的声音温存如往昔,却让沈逢姝心痛更甚。她终于忍不住,抱着拙赤哭了出来。
“他们说你不行了……”
沈逢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紧紧抓着拙赤胸前的衣襟,“我不信,我不信……”
拙赤一颗心都要疼裂了,他喉结上下滑动几下,似乎是在忍耐什么,落在小姑娘单薄脊背的上的手一顿,颤抖着虚握成拳。
“如今敌暗我明……不知道岑溪的旧部什么时候还回来偷袭……”
他终是沙哑着,几乎拿出当年屠城时的杀伐果断,才强迫自己开口,“过几天情况稳定了……你就先和六殿下回帝都,好不好?”
怀中的抽噎一停:“回帝都?”
沈逢姝迟疑着抬起头。
“你……你不要我了?”
拙赤垂眼望着沈逢姝,他眼中是心疼,是悲怆,还有沈逢姝看不懂的东西。
“我……小小姐到底是六殿下的未婚妻,留在我身边,名不正,言不顺。”
心口的疼痛让拙赤近乎虚脱,他喘息着,挣扎着,艰难说出他后悔一辈子的话:
“从此我们……死生不见。”
就当这半年的温存,不过是一场幻梦。
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小姑娘留给他的温暖,已经足够慰藉短促的余生。
“名不正、言不顺?”
沈逢姝已经傻掉了,她像是被人遗弃的小羊,结结巴巴,小心翼翼开口,“你,你真的不要我了?”
拙赤望着沈逢姝,急促而无力地喘息着,似乎要解释什么。
可他到底什么也没说,而是阖上眼,点了点头。
沈逢姝只觉得脑海中“轰”的一声,旋即一片空白了。
指尖传来钻心的刺痛,她才发现,自己正紧紧抓着拙赤的衣襟,攥得那么用力,织的金线都将指腹割破了。
“那你告诉我……我改……”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不那么像在乞求,“我已经长大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错了……”
可拙赤只是别过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言不发。
他比沈逢姝成熟那么多,又将沈逢姝护得那么好。
沈逢姝从来猜不透他的心思,也没有想过去猜,是为两不疑。
但现在,她害怕又绝望,偏偏拙赤却又不说话。
“你说话,求求你,王爷,你说话……”
沈逢姝终是崩溃了,她哭着抓住拙赤的衣角,语无伦次,“我知道错了,我不是孩子了……你,你别不要我……”
拙赤最见不得小姑娘掉眼泪,他的心脏剧烈抽痛,喘息着抓住小姑娘的手,想要让她松开自己。
这双手早就被病痛磨尽生机,再也用不上力:
“姝姝……听话……”
“我不听话……”
沈逢姝只觉得自己被万箭攒心,“求求你……”
她终于明白,其实拙赤早就做好告别的准备。重活一世,他默默守在她身边,扫清朝堂沙场所有障碍,教会北野陵什么是爱……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的放手而做准备。
第二世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一场漫长而命定落幕的告别而已。
上一世怀宪三年的雪夜,光尘迷乱,她没能抓住他的手。从那时起,他们就已经踏上一条注定离别的道路。
太迟了。
当年未鉴挽情弓,一步错过,步步错过。
“……我不回去。”
小姑娘抹了一把眼泪,突然抬起头,定定望着拙赤,“我要陪着你,我们说好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拙赤怔了一下,旋即低咳起来:“姝姝,不行……”
他没有说完。
小姑娘干涩冰冷的唇贴了上来。
拙赤抿紧薄唇不肯放行,沈逢姝心一横,大胆又生疏地抚扪起来。
拙赤好气又好笑,身上又没劲儿,只好用手轻轻挠着她的掌心。
小姑娘不理会,坚持了片刻,拙赤终是没有了力气,溃不成防。
她长驱直入,深深吻了下去。
小姑娘虽来势汹汹,却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没过多久就憋得呼吸急促,还是拙赤率先松了口,轻笑着道:“姝姝,深呼吸。”
沈逢姝的脸立刻羞得通红:“知道啦!”
旋即又凑上来:“王爷肯亲我,还唤我姝姝,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
北野陵被小女孩搞得没脾气,轻咳着笑了笑:“我从来就没有生姝姝的气……”
他只是觉得,沈逢姝值得更好的。
“那就不要再把我推开了……”她可怜兮兮地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不甚有力的心跳,“好不好?”
他们已经错过了太久。剩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舍不得再浪费。
她等了一会儿,头顶才传来拙赤无奈又纵容的声音:“好。”
他垂首,吻在沈逢姝的额头。
沈逢姝耳根发热,抽了抽鼻子,把他抱得更紧。
“这是你第一次主动亲我……”
拙赤蒙了层阴翳似的眸中笑意更深:“那我给姝姝道歉。”
“不要……”沈逢姝把脸埋进他的肩窝,声音闷闷的,“以后日子还长,你得慢慢补给我。”
拙赤失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