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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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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就是拙赤的王帐,  才进去,北野陵就蹙着眉迎了上来,一把扶住他:

    “守了整整三天,  你真是不要命了。”

    右翼已经清缴殆尽,北野陵是昨天率兵赶来与沈策汇合的,根本没想到拙赤竟然也来了。

    看到是北野陵,  拙赤勾起唇:

    “想要命……也没命了。”

    他看了一眼门口,  “殿下……去陪陪小小姐吧。”

    北野陵站着没动,  他死死盯着拙赤苍白的病容,  “我真的看不透你。”

    他没再多说,从拙赤身边擦身出去,  临走前扔下一句:“还不赶快叫军医!”

    ……

    沈逢姝的骑兵算是雪中送炭,  加上拙赤与北野陵先前带来的亲兵,  僵局终于被打破。

    来时沈逢姝那场高烧把沈策吓得不行,说什么都不让她再上前线。沈逢姝闲得几乎要长出草来,天天在营地里乱逛,要么去校场练箭,  要么去后厨帮忙。

    几天后,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一袭月白道服,  说要见拙赤。

    沈策与北野陵都不在,  拙赤又病着,  亲卫不敢贸然拿主意,  便通禀到了沈逢姝那里。

    沈逢姝想了想,这到底是拙赤自己的事情,还是要问问他。

    从她来到军营至今,  拙赤一直卧病不起,她也不曾去看过。

    站在王帐前犹豫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走了进去。

    拙赤似乎下过令,沈逢姝进来,也没有亲卫拦着。

    进了王帐,迎面便是一阵夹杂着草药与血腥气的暖风。虽然没有人在外帐,四神飞鸟暖炉还是默默燃着。

    书案上还摆着堪舆图,几张宣纸散落于侧,上头似乎有零星血迹。

    沈逢姝抿了抿唇,努力移开视线,撩起毡帘走进内帐。

    血腥气骤然重了起来。

    拙赤披了风氅,半靠在软枕上,深邃的眸子阖着,墨发只用玉簪束起。

    他似乎睡着了,苍白到微微发青的手压在奏折上。

    沈逢姝目光落到奏折上,恍惚想起上一世。

    他刚受伤那段时间,也常常看奏折。但太医说要静养,她便限制着他每天处理政务的时间。

    后来他学聪明了,听到她的脚步声就装睡。

    沈逢姝舍不得叫醒他,于是偷偷看奏折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如今,内帐中很安静,静到可以听见病榻上那人轻轻的呼吸声。

    他已经太衰弱,是真的睡着了,昔日在沙场磨砺出的警觉,早已在漫长的病痛中消磨得一干二净。

    他微微歪着头,胸口的起伏小到没有,病容苍白到轮廓近乎透明。

    仿佛只要一阵微风,就会消散在空中。

    沈逢姝放缓呼吸,静静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微微蹙起眉,轻咳一声,睫羽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沈逢姝抿唇,低声道:“先生。”

    拙赤怔忪了一下,那双漂亮的眸子无神地游移片刻,才慢慢落到她身上。还未来得及说话,便难受地咳喘起来。

    他吃力地喘息了很久,脸色也比方才更加苍白。待平复下来,对沈逢姝歉意地笑:

    “小小姐,等了很久?”

    沈逢姝摇摇头,“没有。”

    “有个小道童,说要见先生,十三四的样子。”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口的憋闷,“亲卫不敢贸然放进来。”

    拙赤轻咳着,点了点头,“臣知道是谁,让他进来便是,劳驾小小姐了。”

    沈逢姝应了一声,没再多说,便转身离开。

    刚走到门边,突然听见身后一声闷响。

    沈逢姝站在原地,袖下的手攥紧又松开,终是回过头。

    奏折掉到了地上。

    拙赤吃力向外倾着身子欲拾起,脸色比方才更苍白,喘息也粗重起来,墨发散落在肩头,露出鬓边零星霜发。

    他的身体晃得很厉害,似是用不上力,指尖颤得厉害,却只能将将擦过奏折。

    沈逢姝很快收回目光,漠然别过头,转身走了出去。

    出了王帐,她深吸一口气,对亲卫低声道:

    “进去帮帮你们大人,他东西掉了。”

    ……

    小道童带来白云间的药方,似是有安神的成分,拙赤下午用完药便昏昏沉沉,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

    “醒了?”

    旁边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语气里皆是讽刺,“这话我都说累了,大人是真的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六殿下。”

    拙赤慢慢转过头,北野陵抱着臂,倚在床边的屏风上,烛火映得他面容英俊熠熠。

    “我才回来,军医便来告状,说你不肯喝他开的药,反而信那个小道士的偏方。”

    北野陵哼了一声,“都到现在了,大人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拙赤低咳着笑了起来。

    他没有回答北野陵,而是反问道:“你……喜欢姝姝吗?”

    北野陵眯起眼。

    “大人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拙赤淡淡笑了,“……我想想把姝姝托付给你。”

    “你当初那么喜欢姝儿,如今心甘情愿把她让给我?”

    半晌,北野陵沉沉开口,“你比我更适合她,我承认。”

    “她想要的……我已经没有办法给她。”

    拙赤偏过头,喘息着低咳,“有你保护她,她会过得更好。”

    他曾经以为,重活一世,便可以弥补当年犯下的错,好好爱她。

    可今天小道童带来白云间的消息,说如今沈逢姝已经魂魄归位,王母蛊一步步侵蚀宿主,他剩下的时间,可能只有不到一个月。

    日后他不在了,沈逢姝孤零零一人,又要怎么过?

    他可以为她留下连城珍宝金银,为她留下万里浩荡江山,但却不能护她一生安乐。

    他的小女孩,天生娇纵,是要在掌心呵护一生的。

    北野心念一动。

    他看着脸色苍白的拙赤,似乎明白了那日他在冷宫中对自己的说的,到底什么是爱。

    拙赤爱沈逢姝,所以甘愿放手。

    “我额吉和我说过,”北野陵移开眼,低头慢慢摩挲着屏风外缘,“喜欢一朵小花,把她摘回家,插在花瓶里,观赏几天,几日后花儿枯萎,你只会惋惜……爱一朵小花,就要将她留在土里,呵护她,为她浇水,让她好好活下去。”

    拙赤淡淡笑了:“如今亦然。”

    “你为什么要教给这些?”

    北野陵声音很低,“我从来……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

    从太行山开始,拙赤一直在帮助他,剿匪夺嫡,并肩作战,如兄如师。北野陵知道自己的偏执多疑,很多时候如果没有拙赤点拨他,恐怕他会伤害到很多人。

    拙赤噙了笑,望着眼前倔强的少年。

    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孤僻又小心翼翼,一点温暖都可以让他感动,但就是不肯卸下层层心防:“……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本就是一个人。”

    说了这样多的话,拙赤呼吸也吃力起来,他阖上眼缓了缓,才慢慢开口:

    “曾经我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所以,你不能再走我的旧路。”

    这世上怎么会有从长相到习惯都一模一样的人,北野陵应该怀疑他的,可他看着拙赤,却什么反驳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你应该已经见过我本来的样子了……”

    拙赤轻喘着,继续道,“那日潜入穆王府拿走兵符的,也是我。”

    北野陵蹙眉望着他,抿唇不语。

    “第一次去猎场,你和沈三一起抓到了一只兔子……沈三还说要拿去给妹妹做手套,你不服气,说你额吉这次怀的肯定也是妹妹。

    “额吉被打入冷宫那天,皇后要把你带走,你死活不肯……还用额吉最讨厌的那个青瓷花瓶,砸破了坤宁宫掌事太监的头。

    “肩上的那处旧伤,不是敌人留下的,而是练兵时白凝霜失手扎破的……她威胁你不准告诉她爹,你若说漏,便赶你去山里喂狼……”

    说到这,拙赤停下,按着心口喘息。“还要我继续吗?”

    北野陵定定望着他。

    那双曾经像狼主般锋利桀骜的琥珀色眸子如今像是蒙了一层淡淡的阴翳,北野陵心里仿佛被狠狠揪了起来。

    “我信你。”终于,他开口,“你如今到了这般地步,是不是都为了姝姝?”

    “我曾经有过一朵小花。”

    拙赤压下喉间淡淡的血腥气,“后来不懂珍惜……把她弄丢了。”

    “我明白了。”

    北野陵深深望着他,“你好好休息吧……你出事,姝姝会很难过。”

    拙赤没什么力气地对他笑了笑。

    “我情愿她不难过。”

    ……

    沈逢姝有意躲着拙赤,可两人身为统帅,到底还有军务上的往来。

    零碎的事情,她大多推给沈策,让他代为出面,可这日沈策带人出去巡营,沈逢姝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拙赤。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天高云淡,连风吹到脸上都是温热的。这种天气最适合跑马,沈逢姝却没心思做打算,路上被乱草绊到了好几次。

    一路磨磨蹭蹭走到他的王帐前,正想让亲卫通报,就看见上次那个小道童从里面出来。见到沈逢姝,他怔了一下,旋即笑起来,合掌行礼:“姐姐是沈四小姐吧?”

    沈逢姝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道童就轻轻牵起袖角,期待道:“姐姐是来看先生的吗?”

    “我不是……”沈逢姝本想说只是处理些公务,却不想那孩子突然踮起脚,伏在她耳边可怜巴巴道,“先生这几天状态很差,姐姐多陪陪他,让他休息一下,好不好?”

    沈逢姝笑了一下:“恐怕不方便吧。”

    小道童怔了怔,“你们不是关系很好?”

    沈逢姝摇摇头。

    “点头之交而已。”

    闻言,小道童瞪大眼睛:“点头之交怎么会……”

    他突然捂住嘴,眨眨眼睛,似乎害怕自己说漏了什么。

    沈逢姝看在眼里,却没多问。

    这是拙赤的事情,与她无关。她笑起来,装作没注意到小道童的失态,“那我先进去了。这些日辛苦小道长照料。”

    小道童点点头,侧身将她让了进去。

    有两个亲卫守在外帐,见到沈逢姝,也未通报,便颔首将她请进内帐。

    草药味依旧浓重,内帐没有人值守,只能听见更漏滴水的声音。沈逢姝站在屏风前犹豫,忽然听见里头拙赤咳喘着开口:“小小姐?”

    沈逢姝只好走进去,“大人。”

    拙赤脸色苍白着,披了风氅,膝上摊开着一卷军报。见到沈逢姝,他笑笑,“小小姐有事?”

    他比上次见面时又瘦了不少,沈逢姝只看了一眼,就淡淡将视线收回,把手中的文件递出去,“前线过来的消息,我想点三千弓箭手,请先生定夺。”

    拙赤慢慢抬起手,接过那卷薄薄的书册,鲛绡内袖微微滑落,露出嶙峋的腕骨。

    他垂下眼,蹙起眉略显费力地看了一会儿,才笑着抬起头。“小小姐的想法很好。”

    沈逢姝暗自松了口气,便听见拙赤道:“臣的公章在书案上……能不能劳驾小小姐,自己签章?”

    沈逢姝抬头怔了一下,忙道,“这不太好吧。”

    兵部公章,重若千钧,一旦盖上,代表的就不仅是拙赤自己,更是三省六部之首的兵部。经沈逢姝的手这一过,万一后面出了差池,或是公章失窃,她都担待不起。

    上一世,北野陵用章用符,她都不曾回避。

    后来沈逢姝想明白了,当年若是自己机灵点懂避嫌,后面兵符失窃,估计也不会那么快赖上她。

    拙赤的目光微微怔忪,旋即笑了:“是臣疏忽……”

    他用手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脸色比方才更白,喘了一会儿,方睁开眼,望着沈逢姝歉意地笑:“能不能劳驾小小姐……拉臣一下。”

    沈逢姝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扶住他。

    才触到他冰凉的手臂,她就暗暗吃了一惊,不知何时拙赤已经这么瘦。当年他养病时,她扶起他还稍有些吃力,如今却轻得仿佛一片落叶。

    在书案后为沈逢姝签好章,拙赤似乎是有些累了,阖着眼睛半靠在圈椅中,慢慢喘着气。

    沈逢姝注意到他的薄唇几乎失了血色,很快移开视线,“大人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拙赤睁开眼,恍惚一下,才笑笑,“没有了……辛苦小小姐。”

    “大人安心养病。”

    沈逢姝淡淡应下,转身向外走去。

    在她身后,拙赤咳了两声,“明日小小姐领兵出去,注意安全。”

    沈逢姝没停下,也没回头。

    “多谢先生挂怀。”

    ……

    十一月初三,中原铁骑攻入北疆王城。岱钦汗岑真踩着尚未熄灭的硝烟登上汗位,与穆王北野陵签订和约,许诺中原与北疆八十年不燃战火。

    拙赤的身体状况在小道童到来后,一度好转起来。乌兰汗岑溪献城求和那日,他难得露面,披了一件玄色织金大氅,作为三军统帅坐在上首受降。

    平日养病,拙赤总是简单绑住发尾,今日束发戴上玉冠,鬓边的霜发便悉数露了出来。

    沈策很是吃惊,他没有想到拙赤的身子会衰败到这种程度,难得正色对他道:

    “回到帝都,大人真的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病去如抽丝,再不可如此奔波。”

    沈逢姝坐在哥哥身边,低着头默然不语。

    很快,隐狼军就将岑溪与北疆降将押至城下。岑溪长得与他弟弟很像,却更瘦削,显得锋利阴鸷。

    他一直噙着淡漠的笑,听北野陵与岑溪如何分割曾经属于他的领地,仿佛是看小孩过家家。

    “阿兄。”一切商议毕了,岑真转向岑溪,“你是要我在这里,按北疆的规矩将你斩首,还是把你交给赤那,让他押你去中原,以俘虏的身份处置?”

    “我还没去过中原。”岑溪笑起来,“那就当个俘虏回去吧。”

    沈逢姝在一旁看着,心中却隐约泛起不好的预感。

    她下意识望向拙赤,他亦微微蹙着眉,若有所思。

    这种隐约的不安,在三军开拔回京时愈演愈烈。

    因着担心,她总是有意无意注意关在囚车中的岑溪。终于有一天,行军停下修整时,岑溪懒洋洋用北疆话开口:“你叫姝姝?”

    沈逢姝下意识抬起头,旋即冷冷移开眼,起身欲走。

    这时,岑溪在她身后说:

    “你是不是一直在提防,我为什么要受这奇耻大辱,作为战俘去中原?”

    沈逢姝没理他,他也不气,笑着自顾自道:“因为我看出来,那个叫拙赤的活不久了,八成会死在半路。说不定,我还能趁乱逃出……嚯!”

    他往旁边躲了躲,一把匕首深深插进囚车。

    沈逢姝猛地回过身,用力将匕首□□,狠狠瞪着他:“仔细你的舌头。”

    “我不骗你。”岑溪在她身后道,“他身上王母蛊的气息很重,马上就要被反噬殆尽了……没想到,真的有人敢用王母蛊这种秘术,且不说万蚀骨的痛楚,这可是生生赔上两世,魂飞魄散。”

    沈逢姝不禁怔了一下,“王母蛊?”

    “你不知道吗?‘瑶台重载玉树枝,累年香骨披春泥。当初若听王母语,不见轮回转几时。’说的就是王母蛊。”

    岑溪来精神了,哗啦啦晃着腕上的铁链往前凑了凑,“你身上也有王母蛊的气息,不过已经很淡……难怪他快死了,一命换一命,王母蛊就是这样。”

    沈逢姝站在他面前,只觉得身子像是被一盆雪水从头浇到脚。

    她终于明白,她死后那三年,他为什么衰弱得那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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