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他憔悴了不少, 虽然眉宇间威仪尚在,神情却很疲惫,很像上一世登基后那时形销骨立的样子。
沈逢姝笑了笑, “殿下,拙赤大人。”
拙赤沙哑着开口:“小小姐。”
沈逢姝却已经淡淡别过脸。
拙赤垂下头,低咳了一声。
沈策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小摩擦, 风风火火从沙盘后头跑出来, “大人怎么也来了?身体可有好些?”
拙赤笑了笑, “不碍事。”他道, “眼下战况如何?”
白凝霜深谙中原的用兵之道,加之北疆狼骑蛮横, 沈策与荣漠将将才能与他们打个平手。
如今有了兵马增援, 拙赤也更了解狼骑, 几人很快定下兵马排布,只待岑真回来,确认最后的细节。
所有人都有些累了,北野陵看了一眼拙赤的病容, 开口道:
“今日就到这吧,各位也辛苦了。”
沈策得了个呵欠, 含混着应下。他碰了碰窝在圈椅里打瞌睡的沈逢姝,“姝姝, 醒醒, 回去了。”
沈逢姝软着嗓子应了一声, 朦朦胧胧揉揉眼睛, 拉着哥哥的手摇摇晃晃站起来。
这时,拙赤低声开口道:“夜风有些重了,小小姐披件风氅吧。”
沈逢姝目不斜视, 淡淡道:
“不必了,多谢先生挂怀。”
说完,她抄起弓,起身便走。
拙赤骨节分明的手动了动,终是没有抬起来,任由她擦肩而过。
看着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拙赤突然剧烈咳了起来,接着乌血慢慢渗出指缝,淋漓落在地毯上。
北野陵闻声猛地回身,忙扶住他的身子。
他按着拙赤风氅下瘦削到硌手的肩头,沉了又沉气,终是忍不住道:
“你病得都快死了,还来北疆做什么!”
拙赤咳得更厉害了,他艰难道:“内袋……有药。”
北野陵深吸一口气,在拙赤风氅的内袋中找到一个通体剔透的寒玉小瓶,打开之后血腥气扑面而来。拙赤气声道:“……劳驾殿下……三粒。”
北野陵小心翼翼喂他服了下去,欲用内力化开药效。
哪知,他甫一释放出些许内力,拙赤却闷哼一声,“不用……”
接着又是一声呛咳,方才服下的药丸又和血吐了出来。
北野陵咬咬牙:“得罪了。”
旋即利落点上拙赤的睡穴。
他的身子衰弱得太厉害,北野陵不敢再贸然动用内力,只好叫来军医将药丸化成汤剂。这时长随也端着戗金盆进来,为拙擦去唇畔的血迹。
北野陵望着帐中进进出出的人发呆,突然那长随身子一颤,旋即鲛绡丝帕落到了地毯上。
“殿,殿下……”
他声音发抖,慌乱转过身,“您,您来看看……”
他的身后,拙赤脸上那层薄薄的易容已经被擦去,展露出一张与北野陵一模一样的英俊面皮。
……
三日后,点兵开拔。沈策正面应敌,北野陵与岑真分别从两翼包抄,荣漠断后,沈逢姝则要去惊雷谷将白凝霜的余部一举歼灭。
拙赤从那日议政后便再未露面,听说是路上奔波旧疾复发。
沈策去看过几次,每次回来都急得不行,“本就不该来,他又放心不下北疆。现在病成这样,连帝都都没办法回去。”
沈逢姝听着,默不作声,心脏却莫名抽痛得喘不上气。
病得这样厉害,可是出兵前夜,拙赤却强撑着去了沈逢姝帐中。
北疆的夜晚是能冻死战马的,沈逢姝再不情愿,还是将拙赤请进内帐。她淡漠地坐在主座,“先生今夜来,可是有什么事?”
拙赤轻咳,抬起头笑了笑。“偶然的了一件秘银锁子甲……密度极好,也很轻便,便想着给小小姐送来。”
亲卫低头呈上一眼檀木匣子。
沈逢姝扫了一眼,并未接过:
“先生厚爱,无功不受禄,我受不起。”
拙赤咳了两声,方道,“白凝霜身边的狼骑多骑射手……听话,好不好?”
话至最后,已经带上了几分乞求的意味。
“不必了。”沈逢姝淡淡道,“我是死是活,不劳先生挂心。”
拙赤怔了一下,“姝姝……”
沈逢姝终是不耐烦起来:
“先生,我真的累了,不愿再与你由任何纠缠,更不要说欠你的人情。从今往后各走各的路,不好吗?”
她望着他闻言失神的样子,突然笑了。用北疆话,她一字一顿:
“你是不是觉得,当年的事情对不起我?还是说,你怕我像上一世的白凝霜一样,被人从背后一箭穿心?”
心里酸涩得难受,沈逢姝匆匆别过身,胡乱抹了一把眼睛:
“送客。”
明明已经说了要一刀两断,为什么心里还是难受?
但她真的怕了,怕极了,再没有勇气去爱一个人。
后来,沈逢姝常想起这夜,如果她收下这件锁子甲,如果她好好和他说两句话,如果她再勇敢一些,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她只是冷冷转过身,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
……
第二天出发,拙赤并未出面。沈逢姝带兵直奔惊雷谷,一路沿途的景色熟悉又陌生。
惊雷谷壁峭谷深,易守难攻。沈逢姝拨出两轻骑从两侧上山包抄,自己则横刀直入山谷腹地。
带着上一世的记忆,沈逢姝势如破竹。不知过了多久,山谷中已经倒满人与马尸体,血一直蔓延到山谷深处。
因着地势陡峻,山风穿过山谷传来隆隆低响,仿佛春雷滚过。这时天也沉沉阴了下来,乌云压在山顶厚厚一层,让人喘不过气。
尸山血海的尽头,白凝霜伫立马上,单手提枪,身上血迹斑斑。她的身后,是数十个与她并肩鏖战的白家旧部,都已气喘吁吁。
看到沈逢姝,她笑了起来:
“真没想到,我竟然又栽在你这个丫头片子身上。”
“怎么能说是栽倒?我可是诚心来送你和白姣姣姐妹团聚的。”
沈逢姝慢慢摩挲着手中长弓,笑意盈盈。“多苟活了这些日,少将军应该很想念地府里的妹妹吧?”
“住口!”白凝霜脸色一沉,她咬紧后牙,“沈逢姝,我不允许你侮辱我妹妹!”
“嗯?”沈逢姝歪头看着手中长弓,做出个好奇模样,“当初她勾结皇后构陷我,我念在马球赛她为我报信,本想着饶她一命,也算仁至义尽。没想到她死到临头还要拉我垫背,单说这一世她的罪孽,少将军倒是说说,我侮辱在哪?”
白凝霜哑声道:“这些都是你们强迫她做的。”
“是吗?”沈逢姝笑了起来,“构陷我,是皇后指使。把她逼到绝路的,是你父亲。桩桩件件,与我无关。”
如果说白姣姣是懦弱恶毒,那么白凝霜这种人,则自私到了极致。她眼中只有别人的错处,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牺牲掉身边所有人。
“倒是你。”沈逢姝抬起眼,眼波流转,落到白凝霜没有血色的脸上:
“白将军为了你的性命,甘愿交出三十万江北军,逼死白姣姣。而你却转身投敌,对得起白家世代忠良、你爹爹的一片苦心吗?”
白凝霜脱口而出:“你胡说!”
她的嘴唇颤着,“姣姣,姣姣……姣姣明明是被你们害死的……”
“她死之前,我还问她,如果她死了,你会多么伤心。”
沈逢姝叹了口气,“结果她一时失神,就被我杀了。”
手中□□应声落地,战马受惊地轻嘶,白凝霜尖叫道:“你闭嘴!不要再说了!”
“痛吗?后悔吗?”沈逢姝望着双眸猩红的白凝霜,声音温软如往昔,仿佛还是那夜御花园中心心念念只知道吃点心的小姑娘。
“当初你们姐妹俩,也是如此对我的。”
她嗤笑一声,旋即挽弓搭箭,直直对准白凝霜:
“你妹妹曾说,是我杀了你……”
“……今日,言出法随,便遂了她的愿!”
她话音方落,玄铁白羽箭离弦而出,尖啸着划破空气,直取白凝霜面门。
白凝霜的眼中的恨意霎时凝固。
她眼睛瞪得很大,似是不可置信一般,缓缓低下头。
她的胸口,那只羽箭深深没入骨肉,紧接着,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
沈逢姝淡淡偏过头,抬手抹了一把脸。
凉丝丝,湿漉漉。
是雨水,还是泪水?
……
另一边,战事稳步推进,捷报频传。只有沈策,却与岑溪陷入胶着。
沈逢姝回营时,沈策已经整整两日不曾传来音信。
拙赤已经带兵前去增援。沈逢姝顾不得卸甲,在城门下点兵整顿,便急急直奔前线而去。
越往西,便越靠近北疆王都,荒原上尸体也越来越多,散发出腐烂的腥臭。
都是沈策曾与之交战的地方。
沈逢姝不敢停下来,可沈策已经往西推进太多,没日没夜奔波了三日,到了第四天中午,终于远远看见了飘扬在半空的沈氏战旗。
她松了口气,艰难挤出一个笑,身子晃了晃,突然从马上跌了下来。
不知睡了多久,沈逢姝是被苦醒的。
印象中,她好像从马背上掉下去了,嘴里都是血,腥腥咸咸。
那怎么又会发苦呢?
她蹙了蹙眉,本能要扭头,这时,一个酸酸甜甜的零嘴儿塞进她嘴里。
好像是果脯。沈逢姝满足地咂咂嘴,翻身又要接着睡。
这时,冰凉的大手覆上她的额头,不远处有人低声道:
“先生,您已经守了三日,还未用药,要不要先去歇歇……”
先生?
哪个先生?
是教她画画的翰林院徐先生,还是教她骑射的兵部孙先生?
沈逢姝困得不行,头又痛,也懒得去管这些。
她在意的只有覆在她额头的大手,冰冰凉凉。
沈逢姝原本就烧得浑身发烫,又盖着厚厚的紫貂衾,小脸儿热得通红。
这双手很好地驱散燥热,像是……
三月末唐古拉的山风,卷携着草药与鲜血的冷香。
这时,额头骤然一热,似乎是那人抽走了手。
沈逢姝不愿意了,抬手去抓他的腕子:
“别……别走……摸摸……”
“乖,我不走。”
那人疲倦得只剩气声,这是这一句话,就开始不住地咳嗽。
这声音沙哑低沉,却有说不出的熟悉。
这时,那双凉凉的手又一次温柔地覆上她的额头。沈逢姝满意了,裹着小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一次沉沉睡去。
看着小丫头又一次沉沉睡去,拙赤才低声道:
“走。”
“是。”
身后的亲卫忙将他扶起来。
单是这轻微的动作,拙赤都受不住。他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胸口微弱起伏,却又不敢咳喘,怕吵醒身边的沈逢姝。
他已经没力气再咳了,亲卫跪下来拍着他后背的几处大穴,拙赤闷哼一声,吐出乌黑的淤血。
“……走。”
拙赤阖着眼,从齿间挤出几个字,“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