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深秋的日头尚带几分暖意, 沈逢姝与沈遇菡对坐在窗边,低头各自绣着花绷子。
沈逢姝颈上的伤口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宫中送来的弥痕胶日日敷在伤处, 当初狰狞的血口只剩一抹细细的白痕。
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下巴尖得吓人,先前的欢快鲜活早已一扫而光, 现在却常常望着哥哥姐姐和父亲发呆。
沈遇菡不时抬起眼看看妹妹, 每次却都是欲言又止。
这样三心二意, 没过多久, 沈遇菡就被银针扎到了指腹。
她小小地惊呼出声,在看到妹妹担忧的目光后, 立刻安抚地笑了笑:“没事, 走神了。”
沈逢姝沉默了一下, 还是放下花绷子,伸出手:“我看看。”
沈遇菡拗不过妹妹,只好把伤口给妹妹看,笑道:“很小的, 没事。”
确实不大,只冒出一个小血珠。沈逢姝垂下眼, “先不绣了,阿姊歇歇。”
沈逢姝望向更漏, 确实快到沈策回府的时间了, 便点点头。
她看了眼妹妹放下的花绷子, 忍不住赞道:“这合欢绣得真不错。”
沈逢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哥哥和两仪帝姬马上成婚,我总要送些东西给他。”
“是,老三赶紧成家, 爹爹也舒心些。”
沈逢姝望着妹妹,话锋一转,“你呢?真的打定主意要退婚了吗?”
沈逢姝抿了抿唇。
“我们不合适。”她说。
沈遇菡只觉得六殿下对自家妹妹很好,但若妹妹这么不喜欢,她自然不会强求。想了想,又问道:
“那拙赤大人呢?”
收拾针线的手骤然一颤。
“与我无关。”
沈逢姝将东西收进篮子里,笑了笑。
“人就这一辈子,爱一个人太累了。”
她看着篮子里沈遇菡拆到一半的囍字,“小公爷那边,阿姊想怎么办?”
沈策出事那天晚上,定国公就将婚帖退回沈府。
紧接着荣漠就来了,半边脸肿着,平时打理利落的墨发散在耳畔。
“荣锦打的。”
他站在沈府门口,语气仍然是淡淡的,“我不愿退婚,跌了他的份。”
沈遇菡垂下眼:
“……你,你走吧。婚已经退了,沈家与荣家再无瓜葛。”
“我已经从族谱除名了。”
荣漠接着道,“定国公府的小公爷不能娶你,庶民荣漠可以。”
沈遇菡愕然抬起头。
从小到大,荣漠都是这辈皇子王孙中最沉稳的。
直到如今,他的眸光依旧是平静的,“我喜欢你,与家族无关。横竖荣锦早就看我不顺眼,从此我与定国公府一刀两断。”
“这几年我用省下的俸禄在外面盘了几件铺子,养你绰绰有余。”
他笑起来,抬手把沈遇菡眼角的泪水拭去,“别哭。你若不愿意嫁给庶民,就当我今晚没来过,好不好?”
“我……我不知道。”沈遇菡轻轻别过头,“等我弟弟妹妹的事情尘埃落定,再给小公爷一个交代。”
“好。”荣漠笑得温柔,“不怕,还有我在呢。”
荣漠确实再也没回定国公府,他这些天一直住在京郊的军营。定国公也放出话,说再也没有荣漠这个儿子,第二天便册立嫡次子为世子。
沈策的事情荣漠帮了不少忙,这是后来北野陵说的。
如今妹妹再问起,沈遇菡迟疑了一下,正欲开口,外头忽然传来沈策的声音:
“阿姊!”
姐妹俩立刻起身,沈策一进来就说口渴。灌了一盏茶后,方开口:
“你们猜怎么着?我今天从金吾营回来,才知道荣家出事了。皇后当年给了荣家不少好处,约定说若是储君格局有变,荣家便起兵勤王,拥立太子为帝。如今皇后垮台,这些旧事就全牵扯出来了。私自结党谋逆,这可是死罪。”
沈遇菡下意识抓紧裙摆,脱口而出:“荣漠呢?”
“进刑狱逛了一圈,已经被拙赤大人和北野陵保出来了。”
沈策又给自己添上茶,慢慢摩挲着,“荣家谋逆这件事,荣漠根本没有参与,还一直在劝他爹,可惜定国公没听进去。加上他早就被荣氏除名,更是和谋逆这件事扯不上关系。”
沈遇菡嘴唇颤了颤,眼泪便夺眶而出:
“难怪他前几天说要离京执行任务……”
那时荣漠就察觉到要出事,却不愿意把沈遇菡牵扯进来。
沈遇菡回头看了妹妹一眼,后者亦笑着颔首回望。
她抿起唇,声音中有了几丝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欢快:
“我去找父亲,让荣漠上门提亲。”
沈逢姝也笑起来,“快去吧。”
望着沈遇菡离开的背影,沈策若有所思,开口道:
“姝姝。”
“哥哥。”沈逢姝抬起头,“怎么了?”
“我刚才回来时,拙赤大人还守在门口。”
他微微蹙眉,“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了?他前些天大病了一场,身子还没好,这几日又一直在外头,我看他脸色实在是白得吓人,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出人命的。”
“是吗。”沈逢姝轻轻笑了一下,“我们没怎么,就是有点累了。”
他一心要见她,可是见到了,有什么可说的呢?
问问他,上一世他娶自己,到底是真的爱她,还是仅仅想养一朵可心的花儿?
只是不信任,就将她扔在身后,不闻不问,这份爱,是否太单薄了些?
当年他将自己留在振归殿,整整一年不曾回家,是恨极了她吗?
她生时,耗尽尊严和爱,都不能让他回头,他的心里,可曾有过她沈逢姝?
后来她死了,他万般深情,重活一世,亦千娇万宠,到底是因为爱她,还是愧她?
说到底,人都已经死了,再问这些前世种种,又有什么用。
半生意气,半生狼藉,悲喜无常,尽赴黄粱。
人生一梦而已。
她只是,太累了。
已经没有精力和勇气,再去爱一个人。
“让他回去吧。”沈逢姝眼睛涩得发疼,却流不出泪来,“告诉他,我太累了,请他放过我,也放过他自己。”
沈策很快就回来了。
他站在门边,望着低头绣花样的妹妹,沉默了一下,方道:
“拙赤只有一句话要我问你。”
“他想问问,你恨他吗?”
沈逢姝没有抬头。
“不恨。”
爱恨无由,一场荒唐情债,赔上真心和性命,她认了。
但再也不会有下次。
……
那日之后,拙赤果然没再来。
但沈策说,他是已经病得起不得身,早朝也缺席数日。
但沈逢姝已经无暇顾及这件事。
——白凝霜在押送回京的路上被人劫狱,已经联络白家旧部,投奔北疆岑溪。
如今,大军压境,来势汹汹,沈策、北野陵与荣漠等一干年轻武将悉数带兵北上应敌。
沈逢姝也随军同去。她在太行山时立下战功,皇帝有意栽培她接下江北骑兵,特地在早朝点了沈逢姝的名字。
战事紧急,不容耽搁,沈遇菡的婚期原本定在下个月,如今不得不提前。
临行那日,沈家长女沈遇菡大婚,清晨时沈策背着沈遇菡走出闺房,低声道:
“姐,等荣漠回来,我想要个外甥陪我玩。”
沈遇菡盖头下的脸立刻涨的通红:
“没羞没臊……”
“说起来。”她在他耳畔悄声道,“姝姝这些日子情绪一直不太好,你在外头保护好她。”
沈策笑了,“放心吧姐。”
出了大宅,沈逢姝一袭水红箭衣站在喜轿前,头发用金线汇编起来,丹红织金鲛绡高高竖起。
她牵着两匹枣红马,沈府只有一个嫡子,于是沈逢姝也顶替上去,送阿姊出嫁。
沈策将姐姐送上喜轿,接着便利落地翻身上马。
上一世,沈遇菡的婚礼要比如今更加煊赫,定国公府派了足足八十一匹汗血宝马来拉嫁妆,满街尽是耀目的红,大家都说沈家两个女儿命好,一个嫁给世子,一个成了王妃,这是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如今荣漠净身出户,来迎亲的只有金吾营亲兵。他们都已经挂好甲,骑着战马,在最前方开道,送完亲便要与荣漠一道奔赴战场。
沈逢姝在漫天花雨中慢慢往前走,听见哥哥跟荣漠在旁边插科打诨。
从她恢复记忆至今已有月余,眼下终于真真切切意识到,自己已然身处隔世。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一样的了。
白姣姣已死,白凝霜前世今生的账,却还未算清。
饮啄有定,因果轮回。
需得还清这些业障,再入地狱。
……
但沈逢姝没有想到的是,半月后,拙赤竟也来了北疆。
此时战事已经进入胶着状态,白凝霜被围困在惊雷谷,与沈氏铁骑和隐狼军僵持不下。
沈逢姝正在军帐中擦弓,外头忽然穿来一阵马嘶。
沙盘前,把头发挠得乱糟糟的沈策闻声立刻抬起头:
“肯定是粮草督运到了!”
果然,这时外面传来北野陵的声音:“一路兵马劳顿,先生大病初愈,委实辛苦。”
沈逢姝的手一顿,接着,亲卫撩开毡帘,拙赤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