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沈策被押跪在御前, 面前摆着四五个错金檀木箱。箱口大开,露出底部熔铸沈氏族徽的金条。
“沈家族徽的图纸,只有沈氏私坊才有。若不是贿赂拉拢, 难道这金条是自己飞进白家的?”
皇帝目光沉沉,“沈三,你父君年纪大了, 今日暂且不惊动他。你告诉朕, 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臣已经说了, 沈家只给白家送过一次金条, 还是因着白将军寿辰,当作贺礼。”
沈策双眸猩红, 咬牙切齿:“余下这些金条, 臣真的不知道。”
“沈三, 证据确凿,你一句‘不知道’,就可以甩干净?”
皇帝沉声,声音中威胁的意味呼之欲出:“朕和你父君太惯着你了!”
他抄起小几上的佛珠, 狠狠向沈策额上砸去。
血无声划过沈策英俊的面皮。
皇帝拂袖而起,冷冷甩下一句话:
“沈逢姝软禁, 沈策押入刑狱!”
他方走,宦官匆匆从内殿跑出来:
“沈四小姐醒了。”
沈策立刻想要起身, 却被御林军狠狠按住。
北野陵扫了他一眼:“我去看看她。”
沈逢姝抱膝坐在罗汉床上, 听见北野陵进来, 也只是木然抬起头。
北野陵抿起唇, 低声道:
“白姣姣已经脱离危险。”
“哦,是吗。”
沈逢姝应了一声,“那我可以走了吗?”
北野陵微微蹙眉。
“我可以保你和沈家无虞, 姝儿,但你至少要告诉我,为什么要拉拢白家。”
他的手在袖下紧紧攥着,那么用力,以至于连血滴到地上都未察觉。
“拉拢白家?”沈逢姝重复,“谁?”
她的神情还有些恍惚,北野陵回头望向太医,太医立刻道:
“四小姐只是心绪不宁,身体并无大碍。”
“沈策送给白家的金条已经搜出来了。”
北野陵看着她,语气平静:“证据确凿。”
沈逢姝缓缓抬起头。那双无神的眸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
“殿下相信证据,不信我,是吗?”
“姝儿。”北野陵深吸一口气,“我不怪你。我只是想要一个解释。”
——“姝姝,你杀了她,可以。但你为什么要杀她,告诉我。”
——“我生平,最恨隐瞒和背叛。”
额角再一次痛起来。
到底是谁的声音,又是谁杀了谁?
“……解释就是,沈家没有结党,我也没有推白姣姣下水。”
沈逢姝努力让意识集中,勾起一个惨淡的笑,“殿下信吗?”
“姝儿。”北野陵的声音终于沉了下来,“我已经说了,我不在乎沈家是不是倒戈白家,支持太子。我只是,想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他的声音和脑海中的幻听不断相撞,一种痛彻心扉的绝望将沈逢姝死死攫住,她喘不上气,却又没有地方可以逃,终于在他的逼问中崩溃了:
“你有时间听这种莫须有的解释……为什么不去在做些调查!我说了我没有!没有推白姣姣下水!白凝霜不是我杀的!也从来没有给你下过什么药!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去查啊!”
她努力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一把将小几扫到地上:
“你不信我,又为什要娶我!”
说到最后,沈逢姝已经声嘶力竭,那双眼睛早就被逼得猩红。她指了指门:
“我不需要你所谓的喜欢,出去。”
……
沈逢姝被软禁在这处冷宫。
脑海中的幻听一日比一日严重,沈逢姝发起高烧,常常分不清现在到底是初秋还是深冬。
北野陵又来过几次,送药,送衣服,但两人每次却都是不欢而散。
终于有一天,北野陵失去了耐心。他一把抓住沈逢姝滚烫的手腕:
“沈家的案子已经在查了,很快就能真相大白。我不在乎你的心思是什么,姝儿,仅仅想要一个解释,很难吗?”
“你根本不相信我,解释有什么用。”
沈逢姝的脸瘦了一圈,笑起来单薄而昳丽,像是转瞬即逝的烟火。她呢喃道,“我想回家。”
少年人眼中闪过心疼,他不肯放手,却放软了声音:
“姝姝……”
“松开她。”
突然,门口传来一把清冷而沙哑的嗓子。
拙赤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着,身后跟着几个宦官和宫女。
北野陵立刻将沈逢姝护在身后:
“大人来做什么?”
他还太年轻,尽管在庙堂捭阖这些年,但到底不过二十来岁。
在老练的拙赤面前,他仿佛张牙舞爪的狼崽,低吼着呲起还未锋利的乳牙。
望着眼前难掩稚气的少年,拙赤淡淡勾起唇,“接小小姐回家。”
北野陵一怔,旋即愠怒染上眼底:“大人凭什么……”
“凭臣相信她。”拙赤平静地回望,“这个理由,殿下满意吗?”
他抬起手,立刻有小宦官低着头奉上一卷金帛。
“臣向圣上讨了个恩宠,沈家的案子,由臣接手来查。”
他说话时,几个宫女低着头上前,想要扶起沈逢姝。北野陵厉声道:
“退下!”
看着不服气的少年,拙赤没有动怒,反而笑着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有无奈,有纵容,也有悔意。
“你真的很像当年的我。”他说,“倔,偏执,容不得半分背叛。”
“赤那……”
他俯下身,不像是臣子,反而像是兄长那样,用北疆话低声唤少年的小名,“……你要知道,偏执占有算不得喜欢。”
“你把她锁在身边,要求她心里只有你,可以。”
拙赤顿了顿,突然轻笑一声,不知是在笑他还是笑自己:“但是你要她的人,也要考虑她的心。她是你的爱人,不是玩物。
“凤凰囚在笼中,就不算凤凰了。”
北野陵闻言怔忪。
“王爷……”
这时,身后传来小姑娘轻声呢喃,两人同时回过头,沈逢姝脸烧得潋滟出绯红,她揉了揉眼,跌跌撞撞扑进拙赤的怀抱。
“带我回家,好不好?”
……
“两仪又去看沈策了?”
北野陵蹙了蹙眉,没有抬头,“随她去吧。”
祁重山敛眸应下。正欲告退,突然听见北野陵道:
“这算是喜欢吗?”
妄议主上是死罪,祁重山不敢回答。
北野陵又问了一遍。
“……”
祁重山稍加斟酌,“帝姬还说,不论沈家如何,都要嫁给小三爷。”
北野陵沉默了一下:“知道了。”
“殿下。”这时,亲卫进来通禀,“沈阁老来了。”
北野陵拿笔的手一顿。
他没说话,亲卫就不敢起身,过了一会儿,才听见自家王爷低声道:
“请进来吧。”
都到这时候了,沈凌的脊背仍然是笔直的,衣服不算煊赫,却素雅从容,端的仍是一把文人风骨。
当织金乌纱官帽与金玉配饰褪下后,才发现庙堂翻覆这些年的沈首辅,竟早已无声老去。
北野陵淡淡请沈凌落座。
沈凌没动,也没有提沈策的事情。相反,他望着北野陵,问道:
“六殿下,当年琼贵妃的事情,您恨臣吗?”
握笔的骨节骤然发白,北野陵抬起头,笑了:
“老师,您觉得呢?”
他把“老师”这两个字咬得很重。这么多年过去,他几乎都要忘了,当年将他额吉逼死的人,也曾是自己如师如父、带自己开蒙的恩师。
沈凌笑了起来,笑得很无奈,“您恨臣,臣也曾恨您。明明是两国捭阖,庙堂争端,为什么要将我的妻女也牵扯进来。”
他顿了顿,目光移向远处。
“若我儿还在,也该和你一般大了。”
北野陵放下笔,蹙眉道:“老师什么意思?”
“殿下不觉得奇怪吗?遇菡行一,策哥儿第三,姝姝是最小的,沈家的第二个孩子,去哪里了?”
沈凌缓缓道,“不知您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在万琼宫时,常有一个叫棋哥儿的孩子与您一起玩。”
北野陵眸光一冷。
“沈家的二子沈予棋,自幼被圣上抱养在宫中长大,却在八岁那年坠马断骨,久病不治而死。”
沈凌的语气很平静,仿佛说的是别人家的旧事,“他的骨头,是圣人踩断的。圣上用棋哥儿的性命威胁,要我弹劾琼妃。”
“为了儿子,我不得不照做。可是直到琼贵妃断气,圣上才派太医去救治我的儿子,那时他已经死去多时了。”沈凌干笑了一声,“这是我的报应吧。”
他将视线缓缓移到北野陵脸上。“这辈子,我们做了八年父子,只见过三面。出生时我抱着他,心里想,这孩子的脸皱皱巴巴,怎么一点儿都不如他姐姐好看……后来在御书房我再见到他,他躺在地上断骨碎筋,哭着喊父皇,说他错了,求求圣上别打他了。”
“最后,是在停尸的仁智殿,他合着眼睛,身体冷透,很快就要以早夭七皇子的身份下葬,我甚至不能抱一抱他。这时候我才发现,他其实生得很好看,眉目像极了他姐姐,温柔秀气。可惜……这一生,我都没有听到他唤我一声‘父君’。”
沈凌笑了。
“臣今日来说这些,不是为当年的事情开脱。棋哥儿死了,还有遇菡,策儿,姝姝。这些年我煎熬肝胆,在杀子仇人的脚下屈膝为臣,只求能回护我剩下三个孩子的周全。”
可是这些年的忍辱负重,现在看来,却像是一场笑话。事情尚未查清真相,沈家便已经翻天覆地,长女退婚,长子落狱,次女生死不明,皇帝冷眼看着,却也只是看着。
“严家倒了,圣人便要扶沈家。因为他忌惮殿下,需要有家族可以制衡你。在圣人看来,北野陵只能是一把为太子所用的刀,绝对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储君。”
沈凌别开视线,在花瓶中撷了一支夹竹桃,放在手中慢慢搓捻着。
“可是臣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他想要什么,便不能遂他的愿。”北野陵终于开口,“学生明白老师的意思,也会保证沈家三个孩子安全无虞。”
听到他如此言,沈凌有些疲惫地笑了:“好,老臣定当鼎力相助。”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腥红一片,是夹竹桃染上的色。
……
拙赤在明,北野陵在暗,沈家的案子很快水落石出。
金条是皇后命工匠模仿沈家家徽打制的,太液池畔作证的宫女也都是皇后收买的,一切的起因都是皇后想要扳倒拥护北野陵的沈家,扶稳太子的储君之位。
沈逢姝跟着拙赤进宫那日,天上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下车前拙赤特意把手炉递给她,又为她将风氅上的赤金搭扣系好。
“放心吧,先生。”沈逢姝笑嘻嘻地,拙赤娇惯她这些天,小姑娘早就恢复了精神头。
踩着小杌子下了马车,赤金砖铺成的路面落了雨有些滑,沈逢姝忙抓住拙赤的手。
拙赤垂眸,默默回握她,温声道:
“慢点。”
“放心吧。”沈逢姝撒娇,“先生,今天中午可以和我一起回家用膳吗?”
“好。”他笑着,低低咳了一声,“回去煲姝姝爱喝的雪梨羹。”
沈逢姝开怀道:“拉钩!”
两人一路悄声说着话,走进了养心殿。
沈逢姝忙噤声,就看见皇后与白姣姣跪在大殿中,皇帝坐在上首,面容隐藏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太子脸色苍白,站在一侧。
听见两人的脚步声,白姣姣回过头。她望向沈逢姝,表情平静得吓人,眼中闪过意味不明的情绪。
沈逢姝下意识往拙赤身后躲了躲。
这时,宦官通禀道:“陛下,拙赤大人与沈四小姐来了。”
“皇上。”
沈逢姝忙福身行礼,拙赤亦在她身侧单膝跪下。皇帝很随意地挥了挥手,心不在焉道:
“平身吧。”
两人谢了礼,拙赤坐到了皇帝的下首第一位。沈逢姝则坐回哥哥和姐姐身边,对着沈策上下打量一圈后,她迟疑道:
“……你好像过得还挺滋润?”
在刑狱待了几天,沈策不仅没瘦,竟然还胖了一点。
沈逢姝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沈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低声道:
“嫣嫣,真的很会做饭。”
沈逢姝:“……”
过了一会儿,外头传来薄甲碰撞的声音,北野陵一身劲装,将链刃扔给门口的亲卫,单手拎起前摆跨进正殿:
“儿臣来迟了。”
“老六。”皇帝淡淡道,“进来吧。”
北野陵颔首应下,走进正殿。路过沈策身边时,他停了停,似是想说什么。
但他最后什么都没说。
北野陵落座在皇帝右手边,与拙赤面对面。
察觉到少年怀有敌意的视线,拙赤抬起头,笑着微微颔首。
“人都来齐了?”
这时,皇帝在主位沉沉咳了一声,“那就开始吧。”
便有宦官与大理寺卿上来,宣读皇后种种罪状,并一应人证物证。
白凝霜明知皇后设局,却作伪证,已经押送回京,不日抵京。
大理寺卿每念一句,皇后脸上的讥诮之色就深一分。最后,大理寺卿合上卷宗:
“严氏,白氏,你们还有要辩驳的吗?”
皇后看了一眼容色惨白的太子,“没有了。”
白姣姣的眸子黑漆漆一片,轻声道:“民女也没有。”
“皇上。”
就在这时,外头匆匆进来小宦官,躬身通传,“白星垂将军求见。”
很快,白星垂走了进来。
他一身素白常服,斑驳的白发只用银簪束起。
这是脱冠戴罪,爬到他这个位置的人很少受这样的折辱了,可白星垂仍然端端正正跪下,一丝不苟在皇帝面前叩头:
“老臣教女无方,求陛下责罚。”
白姣姣一直平静如死水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她嘶声道:“爹爹!”
“住口!”白星垂抬起眼,那目光已经冷透了,“我没有你这样的逆子!”
“子江,你先起来。”
皇帝唤白星垂的字,向前微微探身,抬手虚扶,“朕不怪你。”
白星垂却没有起身,而是又一叩首:
“陛下,臣十六岁上战场,至今已有三十余年。守土开疆是臣子的本分,但臣今日妄言,想向陛下讨个不情之请……臣只有凝霜一个嫡女,能不能看在臣将半条命折在沙场的情分上,饶她一命?”
他说着,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枚古色古香的铜符。
“臣愿将江北三十万守军悉数归还,从此再不问政事。”
白姣姣怔住了,她身子一晃,瘫坐在地上:
“爹,爹爹……”
她突然觉得很可笑。
“严姿妧用你在江北的三十万守军作威胁,要我去诬陷沈家、诬陷沈逢姝。”
白姣姣死死盯着白星垂锋利冷漠的侧脸,后者甚至不愿转头看她,“你是我爹爹啊,我怎么能不救你,我怎么能?”
而现在,她拼死保下的三十万守军,她爹却轻而易举地交还,只为保她姐姐一条性命。
“爹爹的关注、爹爹的呵护、爹爹的爱……所有东西都是白凝霜的。”
白姣姣的声音颤着,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尖细与歇斯底里。她环视四周,仿佛在质问所有人,“因为我是庶女,我就活该吗?”
下一个瞬间,白姣姣突然暴起,猛地起身抓住一旁沈逢姝的手腕,在小姑娘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拙赤眸色一沉:“她手上有东西!”
——一片碎瓷,横在沈逢姝的颈间,正闪着冰冷的光。
没人想到她还能弄到碎瓷,入宫面圣不得带刀兵,御林军在门口拉满弓却不敢妄动,怕她困禽覆车,反手割断沈逢姝的动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