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让亲卫先下去, 沈策烦躁地蹙起眉:“他这样子,怎么去面圣?”
这时,沈逢姝也抱来了药箱。
拙赤低头撕开北野陵的外衫, 伤口边缘已经稍有凝固,但万幸没有淬毒。
他松了口气,抬起头望向沈策:
“沈将军, 劳驾您为殿下包扎了。”
又道:“容臣出去片刻。”
在这紧要的关头, 他却突然要出去, 沈策有些不解, 但还是点了点头。
沈逢姝心脏狂跳起来。
她似乎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了。
外帐传来细微的水声。
很快, 门毡又一次被人撩开, 沈策下意识抬起头, 登时惊呼出声:
“六殿下?!”
是北野陵,又不是北野陵。
他生了一张与北野陵一模一样的英俊面皮,高鼻梁深眼窝,薄唇锋利, 端的是分明的寡情。
但他周身的气度与北野陵截然不同。
如果说北野陵锋芒毕露,是风雪凛冽的莽原, 那他更从容不迫,仿佛暗流涌动的黑海。分明神情仍然是淡淡的, 却让人下意识屏息, 眼神流转之际, 威压与戾气便将人逼得喘不过气。
“之前在北疆学过一些易容术, 没想到今日还能用上。”
他笑起来,“臣斗胆,代六殿下去面圣。小将军, 方不方便借臣一套衣服?”
这一开口,沈策才回过神,发现他身上还穿着玉色织金佛头改机直缀,外披白鹤归松罩甲,尚是十足的文官打扮。
也确实是拙赤。
他“啊”了一声:“我去拿衣服。”
不世出的鬼才,手腕高绝——
拙赤像是一把快刀,以不容置疑的姿态,乍然斩开朝中局势,搅乱风云。
思绪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沈策与拙赤身形相似,一身朱色箭衣再挂薄甲,也丝毫不突兀。
这是沈逢姝第一次看到他挂甲,却觉得无端熟悉。
眼前的画面似乎和很久之前的梦境重合,她的思绪再次乱了起来。
似乎在一个清晨,他曾站在花厅的门口,笑着任由她为自己整理好胸甲。
那时他还说:
“他日我若登基,姝儿便是唯一的皇后。”
当时站在我面前的是谁?
是拙赤还是北野陵?
这些画面,到底是记忆还是幻象?
我为什么与他那么熟稔?
沈逢姝深吸一口气,抱着赌一把的心态,几乎是脱口而出:
“先生,最难的时候,是不是要马上就要过去了?”
拙赤愕然抬起头。
他的薄唇颤了颤,却什么都没有说。
“王爷,带我去吧。我看过好多兵书,可以帮到你的……”
“北疆危险,战场刀剑无眼,你去做什么……不哭了,等我回来,嗯?”
“不要怕,最难的日子很快就要过去了……他日我若登基,姝儿便是唯一的皇后。”
“王爷,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知道,我和姝儿拉钩,嗯?”
他答应她会凯旋而归。
可最后还是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姑娘,领兵千里奔驰,双手沾满鲜血,为他打下江山。
他说最难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可到登基时,龙袍加身,九旒帝冕,身侧已经空空如也。
那曾与他并肩的人,没有捱过诸端苦楚,被逼死在最冷的冬天。
无数个夜晚,年轻的皇帝独自登上兰因寺,在佛前长跪不起。
兰因絮果,现业谁深。
只求可以再重逢,弥补那些曾经许下的空诺。
最后,他低咳一声。“时间不早了,臣先过去面圣。”
不待沈逢姝再说话,他匆匆松开门毡,转身吩咐亲卫:
“备马。”
拙赤的反常让沈逢姝心中疑窦更甚。
显然,拙赤也知道那些幻象。
这到底是什么?
沈逢姝没来得及深思太久,北野陵很快起了烧,容不得她再去胡思乱想。
约莫一个时辰后,北野陵呼吸缓了下来,旋即低咳两声,睁开了眼。
他领兵在外这些年,身体早已牢牢记住了防御的本能。
那双眸睁开的瞬间,便凌厉如鹰隼,血腥霎时漫过眼底。
待看清是沈逢姝,北野陵卸下力道,缓过神来,低咳一声:
“四小姐。”
“殿下?”
沈逢姝还在想拙赤,没注意到他方才的阴鸷。见他醒来,她松了口气,转身将参汤端给他,“头还痛吗?”
北野陵接过汤盏,摇了摇头。
他沙哑开口:“我睡了多久?”
“约莫一个时辰。”
沈逢姝扫了一眼角落里的更漏,“殿下还要再睡会儿吗?”
北野陵摇摇头,试着动了动后背,那么骇人一道伤,他却连神色都未变。
沈逢姝看着都疼。
“那,那个,”她磕磕绊绊开口,“之前事发突然,是我和哥哥上的药,可能不太舒服……”
北野陵笑了。他眉眼柔软下来时,那神情便特别像拙赤:“多谢四小姐。”
“没事没事。”沈逢姝忙摆手,“殿下可还记得刺客的长相?”
他垂眸望着清澈的参汤,若有所思:
“来行刺我的人,是北疆人。”
沈逢姝一怔:“北疆?”
行刺北野陵的人,摆明是要将刺杀皇储的罪名加在他身上。
但这个人,怎么会知道太子将刺客伤在哪处?
恐怕,刺杀北野陵的,与刺杀太子的,是一伙人。
“您才受伤不久,陛下就传召了您。”
沈逢姝小声道,“这是巧合吗?”
北野陵的手一顿。
“父皇找我?”
他话音方落,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嘶,是沈策与拙赤回来了。
北野陵神色一沉,摇晃着起身,往外帐走去。
——便与脸色苍白的拙赤撞了个照面。
见到对方,两人俱是一怔。
还是拙赤率先笑着开口:
“殿下的伤口怎样了?”
“无碍。”北野陵盯着拙赤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皮,“先生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臣偶然习得一种易容之术,可暂时扮作他人模样。”
拙赤微笑,望着他的目光很坦然,“今日事态紧急,还望殿下恕臣冒昧。”
“今日多谢先生。”
北野陵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勾唇,“先生果然深藏不露。”
拙赤未答,微微敛眸应下。
“姝姝。”这时,沈策发现北野陵身后的妹妹正对着拙赤发呆,还以为她是困了,便道:
“你先回去休息吧。”
“啊?好。”
沈逢姝怔了一下,才回过神,向北野陵与拙赤微微福身:“臣女告退。”
她说完,匆匆低下头,有意避开拙赤的视线,转身往内帐走去。
待妹妹走后,沈策又开口道:
“太子重文,武艺堪称平庸,却能独身击退刺客,殿下不觉得蹊跷吗?”
今夜的刺杀,更像是太子与严家设下的局,便是为了将北野陵推上弑兄夺嫡的险境。
北野陵思虑片刻,唔了一唔:
“小将军说的有道理。”
刺客还与北疆有勾连……
北野陵突然道,“小可汗岑真,几个月前只身潜入中原。”
拙赤低咳两声,脸色较半夜赶来时病态愈显。他笑了笑:
“殿下,若今夜动手的是岑真,恐怕您现在早已毒发了。”
北野陵想起岑真之前的光辉事迹,叹了口气:“确实。”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严家已经和北疆勾结上。”
沈策“嘶”了一声。
拙赤倒是很平静,仿佛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殿下可记得,前几日臣同您说,不论夺嫡与否,除掉严家已经是当务之急。”
他望着北野陵,“严家,也是如此想的。”
北野陵眯起眼。
“孤明白了。”
……
回到帝都后,马上就是沈遇菡十八岁生辰。
生辰过后便要成婚,沈府这些天也开始忙碌,沈逢姝跟着进进出出,每天累得不行,倒头就睡。
但沈逢姝与拙赤这段纠葛始终横在心中,她想不通,自己有记忆以来,从未与拙赤或北野陵如此亲密过,那些碎片般的场景,到底是从何而来?
九月十二,沈遇菡上兰因寺求签。
想起妹妹这些天总是心事重重,她道:“姝姝与我同去吧,”
沈逢姝想了想,上山就当放松下心情,便答应下来。
沈遇菡倒是很信,说兰因寺有位云水禅师,开过天目。荣漠与沈策第一次上战场时,沈遇菡在他座下各求了一张平安符,让他们贴身带着。
这几年下来,应验也好巧合也罢,荣漠与沈策出生入死,总是能逢凶化吉。
到了兰因寺,将沈逢姝送到云水禅师的禅房外,沈遇菡不忘叮嘱妹妹:
“不管信不信,虔敬心总是要有。”
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妹妹最是叛逆,很多时候胆子大得邪门。沈遇菡怕她一言不合,扰了佛门清净。
沈逢姝笑了:“放心吧阿姊。”
便有小僧迎了出来。
进了禅房,云水禅师竟然是个年轻人,一双佛像上惯常见到的玲珑眼,素纱襌衣,腕上缠着一串其貌不扬的佛珠。
见到沈逢姝,他笑了:
“小姐,好久不见。”
沈逢姝一怔,只当是小时候与长辈进香时与他打过照面,因此便也笑着应下:
“劳佛爷挂念。”
沈遇菡想让他为妹妹求个平安符。沈逢姝把生辰八字写到纸上,云水禅师敛目收下,合掌开始诵经。
他的声音很温和,沈逢姝也慢慢平静下来。就在她快要睡着时,诵经声突然停了下来。
“四小姐,兰因寺的平安符向来是一人一命盘一枚符,贫僧方才查看您的命盘,发现您已经有平安符了。”
云水禅师说。
“嗯?”沈逢姝愕然,“我不记得有人为我求过呀?”
云水禅师也面露不解之色。
他又阖上眼,过了一会儿又缓缓睁开,那目光中便多了许多沈逢姝看不懂的东西。
“这枚符,不是小姐现世求来的。”
沈逢姝只觉得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求佛爷赐教。”
云水禅师摇了摇头。“贫僧修为有限,看不真切。只知小姐的命盘两套交叠在一处,相附相生。”
他又道:“如此命盘,实属罕见,贫僧无能为力。”
沈逢姝抿了抿唇,低头道:“多谢佛爷。”
云水禅师合掌回礼。
符没求到,这事情还更加扑朔迷离,沈逢姝心事重重推开门,身后突然传来云水禅师的声音:
“小姐,贫僧有句话,需要告诉您。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