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沈逢姝思前想后, 总觉得这样拖着不是办法。
几天后,天水道的戏班进京,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谢旻拉着沈策和沈逢姝去梨园看戏。
这戏班的名气很大, 晚前儿到梨园时,各家马车已经堵在门口,水泄不通。
沈逢姝今天是骑马来的, 一身利落的短打扮, 倒也不怕没地方落脚。
她翻身下马, 将马缰交给长随, 正准备进去,突然听见有人抬高了嗓门:
“我还没开口呢, 你委屈什么?!”
循声望去, 不远处停着一架煊赫的马车, 挂甲的亲卫拱卫四周。
马车旁,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孩身着云纹锁边的鹅黄妆花织金马面裙,单手叉腰,背对着沈逢姝, 显然是在教训人。
沈策也循声转过头。
他眯起眼,辨别出马车上的族徽, “薄家的车?”
薄家,便是北野嫣的舅舅, 薄侯府。
这时, 那女孩身边的贴身婢女也看见了沈逢姝, 趁主子没注意, 匆匆猫着腰跑了过来:
“小三爷,四小姐。”
“暮雪?”
沈逢姝一怔,认出来人, 是薄府六小姐薄芸葳的贴身女官:“这是怎么了?”
“方才人多,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下车挤了我们家小姐一下,惊到小姐的猫。”
名唤暮雪的婢女面露为难之色:
“猫跑丢了,我们小姐还未说什么,哪知那位姑娘一屁股倒在地上就开始哭,把我们小姐哭烦了……四小姐,劳驾您去劝劝吧,夜风转凉了,小姐在这生气,对身体也不好。”
沈逢姝看了一眼哥哥,沈策耸耸肩:
“芸姐儿向来脾气好,这次是真的惹到她了。去劝劝吧,我在包厢等你。”
沈逢姝点点头。
暮雪松了口气,深深行礼。
“多谢小三爷,多谢四小姐。”
沈逢姝摆摆手:“咱们快过去吧。”
两人走过去时,薄芸葳都要气坏了,声音都发抖:
“丢猫的是我,你哭什么哭?连道歉都不会……姝姝?”
“芸姐儿。”沈逢姝笑了笑,上前挽起薄芸葳的臂弯,“这是怎么了?”
“你问她!”
薄芸葳那染了丹蔻的手一指,有个姑娘坐在地上,正捂脸嘤嘤地哭,单薄的身子颤个不停。
薄芸葳看她那弱不禁风的样子,更生气了:
“猫跑了,我还没说什么,她倒好,眼泪立刻开始往下掉,活像是我抢了她的猫!”
沈逢姝隐约觉得那姑娘的身形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既然不是交好的朋友,沈逢姝也不甚在意,拉了拉薄芸葳的袖角,笑着打圆场:
“我让我家亲卫也去找,不怕,雪球乖着呢,不会跑远的。”
她眼波流转,悄悄附在薄芸葳耳畔:
“今天谢小公爷也在呢,你气得妆都花了,让他看笑话?”
这句话拿捏住了薄芸葳的命脉,她耳根一热,旋即结结巴巴道:
“他敢!”
“算了!”薄芸葳瞥了一眼地上的姑娘,“也不指望你道歉了,走吧。”
便有两个打扮很不起眼的婢女哆哆嗦嗦上前去扶人,那姑娘低低呜咽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沈逢姝:“……”
是真的有点小家子气。
薄芸葳看她一副小白花的做派,怒气更甚,将手帕往地上一摔:
“晦气!”
一跺脚,转身往里走去。
沈逢姝松了口气,临走前,不忘叮嘱亲卫:“让地上那位,也派两个人去找猫。”
……
沈逢姝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戏散了之后,却有人等在包厢门口。
见到那张素□□致的小脸儿,和那身沾了尘土的银线锁边白裙,沈逢姝怔了怔:
“你是……”
白姣姣低下头,我见犹怜地软下腰肢行礼:
“小女是白姣姣,先前有幸在两仪帝姬的花宴上见过小姐。多谢四小姐方才解围……”
“……是你呀。”
沈逢姝想起来了,是白凝霜很爱护的那个庶妹。
今晚沈遇菡蒸了藕糕,沈逢姝急着回家吃宵夜,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不用跟我道谢,我也是怕芸姐儿生气再着了风。有空来谢我,不如去给芸姐儿道个歉,帮她找找猫。”
白姣姣的嘴唇颤了颤。“小女怕……”
沈逢姝被她总是逃避的态度弄得有点不耐烦。
“芸姐儿又不会吃了你,道歉而已。”
白姣姣抿着唇,又要掉眼泪。
沈逢姝:“……”
有事就沟通,光哭有什么用。
她叹了一口气,将手帕放在白姣姣手上:
“别哭了,也不用谢我,这是你和芸姐儿之间的事情。”
她扬起下巴,身旁的瑶池会意,上前扶起白姣姣:
“白二小姐,时间也不早了,您还是快回去吧。”
白姣姣低低应了一声,又向沈逢姝福了福身:
“小女……冒昧了。”
沈逢姝叹了口气。
她依稀记得,这位白姣姣还和北野陵在原书里有一段纠葛,难道北野陵就喜欢这种畏畏缩缩的小白花?
……那自己更不能嫁给他了。
按照原书的剧情,白氏姐妹才是北野陵的真命天女。
这说明,如今北野陵喜欢沈逢姝,不过是一时兴起。
只要及时把他的眼光掰正,他们的婚约也就可以顺其自然取消了。
正巧几天之后,皇上在京郊围场举办马球比赛,说不定是个机会。
……
帝都的贵女中,会骑马的不算多,骑术精湛的更是凤毛麟角。
最后,就剩下沈逢姝,白凝霜和薄芸葳能参加比赛。
世家子弟打马球,自然是兴趣为先,也不看重胜负,几个姑娘干脆就和三位皇子编入一队,其他世家子弟另一队。
“我听说哦,皇上很看重这次比赛。”
王帐里,薄芸葳为沈逢姝系好手套上的丝缎,低声絮絮叨叨:
“白凝霜肯定想在陛下和皇后面前争个宠……也不知道北野陵那种大冰茬子怎么还有人喜欢。”
“芸姐儿。”沈逢姝哭笑不得,“你讲话小心一点啦。”
薄芸葳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谢旻还那么回护他,我真看不出北野陵有什么好的,心狠手辣。”
这时,外头珠帘响动,瑶池匆匆进来,蹙着眉道:
“小姐,六小姐,外头白二小姐求见。”
一听是白姣姣,薄芸葳立刻冷笑一声。
“那我回避吧,她到现在还没和我道歉呢,我都替她尴尬。”
说完,她把手套往小几上一摔,转身进了西暖阁。
沈逢姝犹豫了一下:“……请进来吧。”
瑶池衔命下去了。
很快,白姣姣就拎着裙摆走了进来。
她显然是匆匆跑来的,胭脂都晕开些许,一见面连气都来不及喘匀,就急切道:
“四小姐,不管您信不信我,今天您一定要仔细检查马具。”
“马具?”
沈逢姝一怔,“二小姐,你……”
“缰绳。”白姣姣抿了抿唇,一把抓住她的手。沈逢姝这才发现,小姑娘的手冰凉,都被冷汗浸湿了:
“求求你,一定要仔细检查。”
她看了一眼门外,“那日四小姐为我解围,于我有恩,我当报答四小姐。”
“我偷偷跑出来的,不能久留,先告退了。”
不待沈逢姝再说什么,白姣姣匆匆一行礼,转身向外跑去。
“她什么意思?”
薄芸葳从暖阁走出来,不解地抱臂望向门外:“有人对你的马具动了手脚?”
沈逢姝抿了抿唇。
这时,有人在外头道:
“四小姐,六小姐,马已经备好,即将开赛。”
“好。”沈逢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知道了,多谢。”
“姝姝,怎么办?”
薄芸葳有点着急,蹙起眉,“白家那个小丫头,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进退两难。”
沈逢姝深吸一口气,“如果她骗我,我信了,便要重新备马,少说就得一刻钟。这场比赛不能参加,圣上自然会不高兴。”
“……但若这马缰真的被动了手脚。”
薄芸葳下意识抓紧衣摆,“这是要出人命的!”
“不行,姝姝,不能再比了!”想到这,薄芸葳慌了,抬起嗓子就要叫人:
“停赛,查马具!”
“不,芸姐儿,”沈逢姝反而镇定了下来,“我就要骑这匹有问题的马。”
薄芸葳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姝姝?”
“放心吧,芸姐儿。”沈逢姝笑了起来,“白凝霜想要的东西,我们都给她。”
……
马球赛所用,皆是宫中御马,线条流畅,肩高八尺。
远远便看见,白凝霜踩着小太监的脊背上马,慢条斯理梳理着马鞭上的璎珞。
见沈逢姝与薄芸葳走过来,白凝霜冷冷噙着笑,扬起下巴:
“四小姐,六小姐。”
沈逢姝摆摆手示意要俯身的小太监起来,待踩着马镫翻身上马背坐稳了,才笑了笑:
“大小姐。”
薄芸葳则没说话,瞪了白凝霜一眼。
白凝霜也不气,还是笑眯眯的:
“听说四小姐骑术数一数二,今日便见识一下。”
远处传来鼓声阵阵,白凝霜歪了歪头:
“四小姐,请。”
说完,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姝姝……”
薄芸葳控制着闻鼓声已经跃跃欲试的马,还是不放心,看着沈逢姝手中的缰绳,“你一定要小心。”
“放心,芸姐儿。”沈逢姝笑了笑,“你也注意安全。”
薄芸葳点点头,犹豫一下,终是一甩马鞭,策马奔去。
沈逢姝叹了口气,俯下身拍拍汗血马肌肉结实的颈子:
“你可千万别撒欢儿呀。”
接着,也跃马扬鞭,扬长而去。
当今圣上膝下三子,除了太子北野陆病弱不曾领兵,穆王北野陵与定王北野陌,皆是在沙场磨砺过的,眼下纵马急厉,势如破竹。
对面的王孙贵族中,也有沈策、谢旻和定国公世子荣漠等已经上过战场的武将,打马球更是不在话下,局势一时难舍难分。
沈逢姝本来一直厮混着在外围溜达,白凝霜却突然向着她的方向用力一击蹴鞠。
“姝姝!”守在毬门旁的北野陌立刻喊道,“打过来!”
看着沈逢姝催动汗血马,白凝霜微微勾起唇角。
三……
二……
一……
随着一声马嘶,缰绳在衔铁处应声而断!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沈逢姝似乎早有准备,不仅没有像预想中那般失去重心,跌落马下,反而利落一甩衔铁,用力向蹴鞠击去!
蹴鞠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擦着北野陌的杆头,射入毬门。
场上先是静了静,旋即皇帝率先拊掌而笑:
“四丫头,临危不乱,漂亮!”
沈逢姝一直拉着马鞍上的革绳,控制压浪的节奏,这时马已经稳稳停下。
“来。”皇帝笑着冲沈逢姝招了招手,“上来。”
看着小姑娘的背影,白凝霜紧紧攥着拳,指甲几乎要划破手套。
怎么会!
她怎么会没事!
她怎么会还赢了比赛!
不过无妨……
意外而已。
“皇上。”沈逢姝上去,便跪在了皇帝面前,双手呈上缰绳,“有人意欲图谋不轨,请陛下明察。”
“四小姐怕是吓癔症了。”皇后在旁边笑着开口,“寻常磨损而已,不必如此风声鹤唳。”
“……娘娘说的不错,衔铁含在马口中,这处缰绳最不易察觉,而且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马自己咬断的。”
沈逢姝的脸色有些苍白,声音也微微发颤,却条理清晰,有理有据:
“但请陛下明察,这衔铁两侧缰绳磨损程度差别甚大,且断裂面很新,臣女斗胆妄测,恐怕是早有预谋。”
底下的白凝霜闻言,脸色一白。
“围场马具不下上百套,”皇后蹙起眉,声音隐约含了几分警告,“今日事务繁多,四小姐愿意为了一场意外如此大动干戈?”
“没有娘娘想的这么麻烦。”
这时,一直坐在左首的拙赤笑着开口,“缰绳是皮革鞣制而成,想要达到这种将断未断的程度,必然是是用钝器磨的……既然是磨损,就会有粉末。”
“今日谁出入过马厩,出来一验袖口便知。”
他淡淡抬起眼,望向皇帝。
“况且,沈小姐有惊无险是万幸,毕竟关系到圣驾,很难说那贼子是不是别有用心。”
皇帝果然蹙起眉,“爱卿说的不无道理。”
他摆了摆手,秉笔监掌印会意上前,听见天子沉沉道:
“查。”
“不必了。”
北野陵在这时冷冷开口:“父皇只需问问白少将军便是。”
白凝霜呼吸一滞,这是今天北野陆头一次正眼瞧她,却直接将她推入万劫不复:
“六殿下,您……”
“皮革缰绳,任凭怎么磨,都不会掉末。”
北野陵勾起唇,望向拙赤:“大人方才只是想诈一诈,谁在心虚吧?”
拙赤笑了:“王爷英明。”
“而拙赤大人说完缰绳掉末,只有白少将军悄悄抖了抖自己的袖口。”北野陵眯起眼,“少将军怎么说?”
白凝霜喉咙干涩,结结巴巴道:
“只是,只是恰巧有毛磨到手腕,臣女怎么会,怎么会陷害四小姐……”
说着,她撩起前襟,抽泣着跪下:
“求陛下明察!”
不远处,白姣姣死死咬唇看着一切,连血珠渗出都未察觉。
看着跪在地上的白凝霜,皇帝叹了一口气,正欲开口,忽然有个羽林卫匆匆上前。
他利落在众人面前跪下,“陛下,方才马房有个马奴自戕了。”
北野陵眸光一沉。
“那马奴是白少将军的旧部,留了遗书。说少将军三年前无故将他开除军籍,贬为马奴,他怀恨在心,便想磨断马缰报复少将军,不想那匹马被沈四小姐骑走了。”
羽林卫说着,低头呈上一张溅了血的纸。
皇帝面露厌恶,扫了眼那张遗书:
“撤下。”
“凝霜治军不严,罚三个月俸禄。”
他阖上眼,揉着额角,缓缓道,“四丫头临危不惧,赐汗血宝马一匹,并一套蒙西进贡的马具。”
白凝霜擦了一把眼泪,哑声道:“谢陛下隆恩。”
她悄悄松了口气,支着膝盖站起身,却骤然撞入一双噙了冷厉笑意的琥珀色眸子。
……
沈逢姝白天折腾得不轻,晚上很早就洗漱入眠。睡得朦朦胧胧,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她勉强睁开眼,便看见姐姐沈遇菡披着风氅匆匆进来。
小姑娘揉了揉眼睛:
“……阿姊?”
“没事,姝姝。”
沈遇菡的脸色有点苍白,“太子那边出了点事情,老三和旻哥儿他们已经过去了。”
她抚了抚妹妹的后背,“别怕。”
她越这样说,沈逢姝越觉得没底,睡意一点都不剩,匆匆起身换好衣服,又绑上拙赤送的袖箭。
“不用怕,阿姊守着你。”沈遇菡深吸一口气,“没事的。”
她这样说,给沈逢姝束发的手却冰凉。沈逢姝想了想,坐到姐姐身边,把被子拢在她身上:
“这样就不怕啦。”
姐妹两人肩并肩坐在一处,锦衾尚带沉睡的余温,就像小时候一样。
沈遇菡露出几分笑意:“嗯,姝姝在,我就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