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沈逢姝望着拙赤, 年轻人亦笑着回望。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她感觉空悬许久的心才稳稳落地。
这时旁的贵女王孙也陆续赶到, 宫宴将开，沈逢姝跑回姐姐和哥哥身边坐好。
见到天子下首的拙赤，沈策眼睛一亮。
“早听白将军说, 军师这次剿匪有功, 举荐入朝是早晚的事。”
沈逢姝心里隐约泛起雀跃：“那他就要留在帝都啦？”
“应该是。”沈策点点头, “进兵部肯定是稳了, 若是运气够好，过几个月便可入尚书省。”
他没说错, 过了一会儿酒过三巡, 皇帝便将拙赤诏上近前, 赏金万两，赐兵部侍郎之职。
沈逢姝悄悄瞄了一眼，旁边皇后和国舅严行简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皇后在后宫沉浮多年，面上尚能扯着没有温度的笑。
国舅严行简, 则连脸色都沉下几分。
严行简只有三十多岁，容貌也是好的, 一双桃花眼温润如玉，年轻时有“小谪仙”的美名。
可如今, 那双眼微微眯起, 绷出锋利的线条。
沈逢姝很幸灾乐祸。
生气生上一分钟, 六十秒钟没福气。
生气生上一小时, 六十分钟冒傻气。
人生世上不容易，多行不义必自毙。
当初他指使自己的门生给沈策下绊子的时候，可没想过拙赤会空降兵部侍郎。
该。
拙赤领过赏, 转身退下时，不动声色将严行简一睇。
明明只是淡淡一眼，严行简却觉得无端熟悉。
他们之前……没见过吧？
这时，皇帝又点了北野陵、沈策和沈逢姝，分别上前受赏。
北野陵手里多了实权，沈策军衔又升一阶。
到了沈逢姝这里，皇帝噙起笑，用手中的佛珠敲着龙椅：
“四丫头，想要什么？”
皇帝一直很喜欢沈逢姝。
不仅因为她是权臣家的小女儿，以及皇帝这些年亏欠沈家的种种。
他膝下女儿凋零，沈逢姝自幼出入宫禁，却又不像寻常贵女那般谨慎含蓄，这些年带来许多鲜活气息。
沈逢姝想了想。
她最想的，当然是让哥哥不再上战场。
但这显然不现实。
姐姐？
夫家是高门贵户，前途无忧。
爹爹？
算了，她们兄弟姐妹这些手段，都是沈阁老玩剩下的，爹爹想要什么，自然用不着她来求。
沈逢姝想了一圈，没想到自己能要什么。
她本来想求皇帝解除婚约，但天子一言九鼎，金口玉言，宫宴上求他撤旨，简直就是打圣人的脸。
北野陵这件事，最好是让皇帝自己想开，把旨意撤掉。
那就真的没什么想要的了。
于是沈逢姝道：“陛下，我可不可以把这个恩典攒起来？”
皇后不悦地蹙起眉。
她正欲开口，皇帝却抚掌大笑：
“可以，朕允了。”
“四丫头小脑袋瓜里都是奇思妙想。”
他笑得直咳，“好，那朕欠你一个恩典，在场的文武作证。”
“好耶！”沈逢姝放下心，拎着裙摆高高兴兴行礼，“多谢皇上。”
白凝霜看着御前像是小羊羔似的沈逢姝，手下意识抓紧乌木筷。
上山剿了次匪而已。
她八岁上战场，至今已经十余年，一身血与泪铸就山河。
所有人却都把这当做司空见惯。
从来没有人说，要给她一个恩赏。
“凝霜。”这时，天子在上唤道。
白凝霜松开手，面上迅速换作大方明艳的笑：
“皇上。”
她走到近前，跪下行礼。
低头余光扫过御座旁的太监，果然还是黄金与兵符。
白凝霜抿了抿唇，心脏狂跳起来。
“皇上，这次臣女……也想求一个恩典。”
“哦？”
皇帝挑起眉。
他被沈逢姝哄得心情不错，放松地倚到龙椅上，随口道：
“但说无妨。”
“臣女……”
白凝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得那么厉害：
“想求一段与穆王殿下的姻缘。”
此言一出，满座皆静。
白凝霜咽了口吐沫，强迫自己抬起头，望着上面蹙起眉的皇帝：
“求圣人恩典。”
“孤不同意。”
一把冷冷的低沉嗓子从身后响起：
“孤只要沈小姐，就很好。”
沈逢姝这时才从汤盏中抬起头。
为她挑鱼刺的沈策看看肃然的北野陵，又看看沈遇菡，最后看回沈逢姝，脸上写满不可思议。
虽然他没说话，但沈逢姝立刻读出哥哥的意思：
北野陵这厮真喜欢我妹妹啊？
沈逢姝：“……”
哥，你重点错了。
难道你不应该关心一下，白大小姐为什么要提出这种要求吗？
沈遇菡：“……”
不愧是倒数第二，有时候还不如倒数第一灵透。
高台上，皇帝不悦地瞥了一眼自己那不近人情的儿子。
旋即笑着对白凝霜道：
“凝霜，你可知，老六与沈家四丫头已有婚约？”
白凝霜用力咬着唇，“臣女知道。”
“那你还是要求这婚事？”
白凝霜点点头。
北野陵的神色愈发不耐烦。
他知道皇帝的意思，从调拙赤入兵部到默许白凝霜联姻，从头到尾都是为了打压严家，平衡夺嫡局面。
穆王也许不是皇位的最佳人选，却是如今压制严氏最有力的棋子。
他的父皇，声称“无为而治”这些年，却是稳坐幕后、最清楚如何搅动风云的。
皇帝沉吟片刻。
“你们的父亲也都是朕的肱股之臣……你是白家嫡长女，四丫头是沈家嫡幺女，皆是府中掌上明珠，谁都不可能做妾。”
他盘着佛珠，小叶紫檀珠子“啪啪”作响：
“不如这样，朕许你们自由竞争，待来年三月婚期，朕与皇后再作评判。”
沈逢姝一口鱼汤差点呛着。
别竞争了，我躺平，让给你，真的。
她真的很想摔杯为号站起来说，我把六殿下让给白大小姐。
但这同时打了北野陵和皇帝的脸，比刚才还要恐怖。
只能捱过来年三月。
沈逢姝做好了当咸鱼的准备，却不想，白凝霜在这时回过身，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
沈策：“……我感觉她把你当情敌了。”
沈逢姝：“……自信点，‘感觉’俩字可以去掉的，哥。”
沈遇菡：“……”
这俩人出家算了。
另一边，北野陵面上不悦愈显，皇帝抬起眼，状似不经意道：
“老六，你可得想清楚。”
拙赤也眼神闪动望向北野陵。
“……是，儿臣遵旨。”
最后，北野陵沉了沉气，“多谢父皇。”
……
自从白凝霜求了婚旨之后，便总有一些有意无意的目光移到沈逢姝身上。
在这种注视下，沈逢姝干饭都干得不自在，干脆放下筷子，借口更衣，跑出去喘口气。
回来的路上，便遇见了拙赤。
两人从御花园匆匆相见后，还没说过话，沈逢姝也下意识亲近他，便率先笑着开口：
“恭喜先生啦。”
拙赤微笑，往旁边站了站，为她挡住风口：
“夜晚湖边风大，小小姐小心。”
两人又聊了几句，拙赤怕她着风，便道：
“小小姐不回去？”
沈逢姝撅了噘嘴：“不想回去。”
“恕臣冒昧，您可是在忧心婚事？”
“是呀。”
沈逢姝大大叹了口气，“我倒是想把六王爷让出来，免去好多事端。”
拙赤笑起来：“小小姐觉得，六殿下非您良人？”
“……也不算。”沈逢姝歪着头，“白大小姐也喜欢殿下嘛。”
她想起今天早上的担忧，姐姐并没有来得及解释。
于是眼下便借着夜的静谧，一股脑倒给拙赤：
“万一别人也喜欢他，怎么办？”
沈逢姝想起原书的结局，晚风拂过，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就觉得我很碍事……”
她太纠结这件事，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在初听到她的话时，拙赤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黯然与心疼。
“小小姐，臣以为，这那要看你喜不喜欢他，他又喜不喜欢你。”
拙赤低咳着，温柔而耐心道：
“如果你喜欢他，别人要抢走他，你自然不能退让；同样，如果他足够喜欢你，便不会让别人伤害到你。”
沈逢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
拙赤脑子里一闪而过小姑娘那本惊世骇俗的《霸道王爷俏军师》。
望着小姑娘认真又好奇的漂亮眸子，他干咳一声，笑道：
“生活不是话本子。”
没有那么多深情入骨，也没有那么多无坚不摧。
“有时候，一旦错过，便是一生。”
他说。
拙赤唇畔明明仍是温柔的笑，沈逢姝望着他，却无端觉得有些难过。
“好了。”拙赤咳得愈发厉害，他掩口歉意道，“臣最近有些风寒，怕将病气过到小小姐身上，小小姐快回去罢。”
沈逢姝却不肯走，看到拙赤的脸色愈发苍白，她脱口而出：
“你有没有好好吃药？”
这话问得太过熟稔，拙赤与她同时怔住。
“我，我……”
沈逢姝连后知后觉红起来，磕磕绊绊忙解释道，“我是怕……”
“四小姐。”
这时，白凝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沈逢姝立刻一僵。
拙赤将小姑娘的反应收在眼底，神色又沉下几分。
“皇后娘娘正找你呢，”白凝霜看到她身边还有男人，语气也幸灾乐祸起来，“若是让旁人——军师？！”
她的笑容迅速僵在脸上。
拙赤淡淡勾唇，声音低沉平静，却让人下意识屏息：
“大小姐。”
白凝霜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沈逢姝不知道白凝霜怎么惹到过拙赤，但显然白凝霜是怕极了他。
白凝霜看到拙赤，像是狐狸看到狼，耀目的傲气尽数收敛。
连耍脾气都顾不上，她僵硬甩下一句话：
“皇后找你。”
“……”
沈逢姝不解地望着白凝霜匆匆离去的背影，“皇后找我？”
拙赤低咳一声：
“估计是婚约的事情。别害怕，去吧。”
听到他这句“别害怕”，沈逢姝心里莫名安定了几分。
……
“拙赤大人说的不错，我早上也是这个意思。”
回沈府的马车上，沈遇菡若有所思，“六殿下若是真的喜欢你，任凭白凝霜如何作梗，他也不会委屈你。”
“可是，我对他没有感觉呀。”沈逢姝皱着眉，精致的小脸儿埋在掌心，“说成婚就成婚，这也太草率了嘛。”
这到这里，小女孩突然停了下来，抬起头：
“阿姊，到底什么是喜欢呀？”
“喜欢？”沈遇菡想了想，“就是看见他会很开心，分别后会想念他，愿意把所有最好的都给他。”
看见他会开心？
分开后会想念？
沈逢姝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容。
和他在一起时，她会觉得安心，愿意把喜怒哀乐都分享给他。
回到帝都分开这两个月，她确实常常想起他。
想起他温存低沉的声音，想起他对自己无底线的纵容与爱护，想起遇到危险时，他坚实的臂弯。
她的脸蓦地红了。
看到妹妹如此，沈遇菡“噗嗤”笑出来：
“姝姝，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家里的倒数第一，这是要开窍了？
沈逢姝“哎呀”一声，把脸埋进姐姐的颈窝。
这就是承认了。
沈遇菡笑意愈发明显，揽着妹妹。
“愿不愿意告诉阿姊，是哪家儿郎这么幸运，得了我们姝姝的青睐？”
沈逢姝点点头，小声道：
“今天皇上钦定的兵部侍郎，拙赤先生。”
沈遇菡记得这个名字，想起今日花宴上那玉树一般精彩的人物，确实是个好儿郎。
她松了口气，拉着妹妹的手，道：“你若是喜欢他，那沈家就去求这段姻缘。”
沈遇菡对那位阴鸷狠戾的六殿下也有些发憷，若妹妹能另嫁他人，自然是再好不过。
沈家长子长女已经足以撑起下一代的门楣。沈逢姝是这个家族最小的孩子，父亲与兄长不求她高嫁，只需快乐美满就足够。
如今看来，与北野陵相比，拙赤更为良配。
沈逢姝抿了抿唇：“赐婚怎么办？”
她知道，若是自己非要不嫁北野陵，父亲身为内阁首辅，也有办法请皇上撤了这纸赐婚。
但公然驳了圣人的脸面，沈家后面的路恐怕会难走。
沈策在沙场才露锋芒，她不能因为这件事牵连哥哥。
“让给白家。”
说起白家那位长女，沈遇菡冷冷移开眼，“她求之若渴，我们便成人之美。”
……
几日后北野嫣在京郊别苑设宴，邀请的皆是帝都权贵家的女儿，沈逢姝自然也就碰上了白凝霜。
这次她换了一身水红百蝶穿花织金宫装，眉间点海棠花钿，依旧明艳张扬。
但她身旁，还跟着一个漂亮却有些单薄的小姑娘。
眉眼与她八分相似，气质却是截然不同的弱不禁风。
沈逢姝第一次看见她，然不住多看了两眼，那小姑娘正巧也在这时抬起头，水漾漾的眸子便骤然撞入视线。
这双眼太清澈，清澈到有些不寻常。
沈逢姝一怔。
她似乎看见有血泪自这双眼缓缓流出，划过女孩细瓷般素白的脸庞。
那双透澈的眸倒映出的不是她的影子，而是一望无际的雪原。
血泪滴落在女孩的脚边，这时沈逢姝才发现，他们二人身下已经血流成河。
无数尸体浮在血河之上。
鲜血浸透新雪。
“……见过小姐。”
沈逢姝猛地回过神。
那姑娘已经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把头埋得很低，向她行礼。
一把轻柔的嗓子。
像极了在无数噩梦中出现的那个声音——
——“娘娘，杀人偿命，你可曾听说过？”
——“王妃，我姐姐做了什么错事，会让你下此杀心？求求你告诉我，我姐姐的错，我替她偿还……”
——“王妃娘娘，您杀了我姐姐，又用她留下的遗物去讨好王爷，自己不觉得丢人吗？”
额角撕裂般的疼痛再次袭来。
沈逢姝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冲击得险些站不稳。她笑了笑：“请问小姐是？”
“小女名唤白姣姣。”
那小姑娘依旧是细声细气的，“第一次随姊姊出来，让小姐见笑了。”
白姣姣，名不随族谱霜字辈，平时不得擅自离开内宅，沈逢姝立刻了然，这应该是白家的庶女。
白凝霜也真是喜欢这个庶妹，一回到帝都，就带她出来玩。
沈逢姝笑了笑：“白二小姐客气了。我是沈府四女，沈逢姝。”
在听到沈逢姝的名字后，白姣姣闪过一丝愕然。
这时，北野嫣拎着裙摆走了过来，面色沉沉：
“姝姝！你那天……”
走到近前，发现沈逢姝身边还有个生面孔，北野嫣立刻收声。
她看了一眼白姣姣：
“你是？”
白姣姣忙撩起前摆跪下：“臣女白姣姣，参见殿下。”
“白家的？”北野嫣对于白凝霜印象很一般，不轻不重唔了一唔，“平身吧。”
看出北野嫣有事情要与沈逢姝说，白姣姣很识趣地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