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翟羽柔派人上山突袭, 撕破了朝廷与囚石寨虚掩的最后平静。
檄文连夜发出,明面上是要谈判的;但翟羽柔若是困禽覆车,恐怕一场交锋在所难免。
谈判的日子定在六月初八, 沈逢姝跟着沈策点兵练兵,整日泡在军中,反而不常见到北野陵与拙赤。
这天早上, 沈逢姝挂了个牛皮罩甲, 匆匆用过早膳, 便拎弓上马, 往校场赶去。
沈策早就到了,看到妹妹的脸色, 蹙起眉:
“又梦魇了?”
沈逢姝玲珑的双眸下淡淡的乌青, 恹恹应了一声:“可能是这段时间事情太多了。”
自从那日回来, 她频频梦魇,梦中只有无尽的雪原,沈逢姝只身策马,身后血潮汹涌。
她被刺鼻的血腥呛得喘不过气, 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心头。
阿兄死了。
阿姊死了。
父君也死了。
没有人信任她。
她没有地方可以逃了。
心底有一个微弱的声音说,这是在做梦。
可悲怆与痛苦是那么真实, 沈逢姝无数次在撕心裂肺的哭泣中惊醒,明明是在温暖的王帐中, 却仿佛深埋暮雪, 周身冷透。
她看着哥哥, 他正担忧地望着自己, 但失去他的恐惧与剧痛已然将沈逢姝撕裂。
“没事的,真的。”她深吸一口气,强笑道, “这段时间事情太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以后不能再带你上战场了。”
看妹妹如此憔悴,沈策后悔得不行,“等这件事结束,哥带你去蜀地玩,什么都不再想。”
“好。”沈逢姝笑了,然后抬起手,“拉钩。”
沈策勾唇:“拉钩。”
在他带着皮手套的手勾起沈逢姝小指时,触电般的,一段陌生的记忆突然涌入沈逢姝脑海。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哦。”
早秋时分,满城桂花香。沈逢姝站在城门下,她面前的沈策一身戎装,银鞍白马,垂眸蹙眉望着她。
他们身后,是整装待发的沈氏亲军。
“几个月没见,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北野陵是不是欺负你了?”
想起回京这几日听到的传闻,沈策暗中握紧了剑鞘:
“姝姝,你和哥说实话,他是不是要纳侧妃?”
沈逢姝一怔,旋即垂下眼,低声笑道:“他的事情,我怎么好插手。”
沈策看到妹妹如此模样,心中怒火更甚几分:
“北野陵给你委屈了,是不是?当初娶你的时候说的什么,他都忘了?现在把你扔在帝都好几个月,他倒是去太行不管不问,算什么?”
修长的手指几乎要把剑柄捏碎,沈策深深呼吸几次,才让自己勉强平静下来:“这次回京述职太短……等哥打完仗回来,哥接你回家,不再受北野陵的气!”
“哥哥,你……在外行军打仗,一定要注意安全。”
沈逢姝悄悄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痕,“照顾好自己,好不好?”
“好。”沈策心疼得不行,戴着手套的大手轻轻揉了一把妹妹的脸蛋,“瘦了这么多。”
“还好啦。”沈逢姝笑着抬手抓住他的手,用小指勾起他的手指,“拉钩,一定要平安回来。”
“拉钩,等我回来。”
她听见沈策这样说。
少年将军扬鞭纵马,率数万铁骑,奔赴一场注定倾覆的宿命。
旋即光影交错,耳畔传来姐姐沈遇菡的声音。
——“没有办法……皇后把所有罪证都推到阿策身上……他不想连累沈府,认罪后自戕了。”
——“查出真相又如何?北野陵权力再大,能扳倒皇后?”
——“临走前,阿策说,北野陵愿意接手查他的案子,这是一直记着当年的情分,他们少时兄弟一场,也不算白来。我们沈家亲手毁了北野陵的一生,这些恩怨早已算不明白,如今赔上四条性命,就算悉数还清了。”
沈逢姝猛地回过神。
沈策还拉着她的手指,唇畔尚带温存的笑意,仿佛刚刚的幻觉不过是一个瞬息。
“拉钩,盖章。”沈策用拇指与她相合,“去蜀地,吃火锅,买织锦。”
沈逢姝忽然把手抽了出来。
沈策愕然,才发现妹妹已经泣不成声。
“不要拉钩。”
她拼命地摇头,泪珠不断滚落:
“我要你回来……”
……
“……从那之后,舍妹就一直发烧,请了几位军医看过,却也说不出所以然。”
沈策任由亲卫为他挂甲,声音低沉:
“剿匪军情紧急,耽搁不得,这边就只能劳驾先生照看了。”
他的面前,拙赤一袭白衣,羊脂玉冠束发,更显得面色苍白如雪:
“请少将军放心。”
沈策看上去还想叮嘱什么,但是这时外面战鼓声起,他容色一凛,低声道:
“那……多谢先生。”
便抄起桌案上的长剑,匆匆向外走去。
毡帘微颤,拙赤盯着沈策离开的方向出神。
不一会儿,亲卫打帘儿进来,附在他的耳畔低声道:
“大人,外面有位小道长,说要见您。”
“嗯?”拙赤回过神,低咳一声,“请进来。”
“是。”
亲卫衔命下去,很快带进来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便是上次在拙赤官邸中见到的那位道童。
小道童依旧是雪白鹤氅,额前坠水滴形的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
见到拙赤,他立刻撅起嘴:“你是不是没有按时服药?”
拙赤未答,只是稍一抬眼,四周的亲卫立刻识趣告退。
待军帐重归寂静,他方低咳着开口:“前段时间事务繁忙,落下几次。”
“可不能再这样啦!”小道童立刻道,“那药物本就是压制王母蛊发作的,您越衰败,那位小姐前世的记忆就会记起得越多。”
拙赤一怔,又问道:
“可有什么法子,让她永不记起?”
“永不记起?”
小道童不解道,“您明明喜欢那位小姐,又为她付出那么多,为什么却不要她想起前尘?”
拙赤淡淡笑起来。
“这一世,我只想要她平安喜乐……那些前尘,只会让她徒增烦恼。”
小道童皱起鼻子:“可是,我师祖说,说,爱人之间,就要坦诚相见。”
“她的爱人,不是我。”
拙赤笑着摇摇头,“重生一世,她有崭新的人生,我不能用前世种种牵绊住她。”
他垂眼低咳两声,“她最近频频梦魇。”
“那就不要再刺激她的记忆了。”
小道童抿起唇,“随着王母蛊侵蚀您的身体,她只会记起越来越多的事情,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王母蛊至毒至烈,不出三年,就会将宿主反噬殆尽。
拙赤却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轻咳着笑了起来:
“待想起前尘时,若我已经死了,她应该会痛快许多。”
“……”
小道童愈发不明白眼前的男人在想什么。
倾尽所有换一个重来的机会,却再不敢接近她。
与其说是挽回,倒更像是在赎罪。
“呀,对啦。”
他想起白云间叮嘱的,从袖袋中拿出一个剔透的小玉瓶:
“这里面是……九嶷散?似乎是这个名字。”
小声碎碎念着,他把小玉瓶递给拙赤,“我师祖说了,你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空,因此这一世的本体会夺你气数,若是不想……那么快死掉,就要按时服用这个。”
他垂着眼,小心翼翼瞧着眼前的男人。
听说王母蛊剧毒噬心,每时每刻都痛苦难耐,但他却神色丝毫未变,温存如故。
“多谢。”拙赤接过小玉瓶,“今日之事,麻烦小道长与白先生了。”
他撑着书案起身,温声道:
“膳房备了几样斋膳与点心,小道长看看有什么合口的?”
小道童跟着白云间辟谷,鲜少能破口戒,闻言眼睛一亮:
“真的?多谢先生啦!”
他蹦蹦跳跳跟着拙赤走出营帐,正往膳房去,忽然过来一个亲卫,颔首道:
“先生。”
正与小道童垂眸说笑的拙赤收敛容色,“怎么了?”
“沈……沈四小姐。”
那亲卫看了小道童一眼,拙赤蹙起眉:“说。”
“沈四小姐方才挂甲上马,带人追着沈小将军去了!”
亲卫咽了口吐沫,“四小姐说她收到了这封信,让属下转交给您。”
拙赤眸色一冷,拿过那封信。
上面只有一行字:
“谈和有诈,速来援。”
……
连着发了数日高烧,策马奔驰,清冷的山风吹过,骨缝中的刺痛更甚。
沈逢姝的思绪很乱。
理智而言,她应该与拙赤商量之后,再出兵行动的。
可是沈策身死的梦魇已经纠缠她数日。
她真的太害怕太害怕,自己晚去一步,就会像梦中那样,永远失去哥哥。
彻骨的寒冷与无助,众叛亲离,骨肉凋零,再也没有人可以救她……
她真的太害怕了。
无数个晚上沈逢姝挣扎着醒来,那些噩梦几乎要把她的心脏撕裂,她压抑得喘不上气。
不知跑了多久,隐约可见半山腰上的囚石寨火光明灭。沈逢姝勒马放缓速度,用力摇摇头,试图清醒意识。
旋即,她睁大了眼——
那不是寻常的灯火,而是兵燹。
晚风送来厮杀声,那熟悉又陌生的血腥气让沈逢姝周身一个激灵。
那封信没有说错。
翟羽柔是诈降!
她毫不犹豫扬起马鞭,正欲策马,却觉得手腕倏忽一紧,竟是一条柔软的鞭子缠上了手腕。
“谁!”
沈逢姝猛地抬头,却看到一张英俊潇洒的漂亮面皮。
“姝姝。”
翟羽熠一手执鞭,从树上利落跳下,“对不起,只能这样留住你了。”
旋即,无数山贼慢慢在山石后现身,不知何时,已经将沈逢姝与亲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远山的火光照亮翟羽熠的眸子,他叹了一口气:
“姐姐打算火烧你们的大营,我不能看着你死在里面。”
沈逢姝一怔,旋即脱口而出:
“那拙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