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先生还没用晚膳吧?”
想起拙赤整整一晚上都在主帐处理军务, 用膳时也没见到他,沈逢姝眨了眨眼:“我去给先生做蛋羹,很快的。”
拙赤一怔, 下意识拉住沈逢姝:
“不用,不麻烦……”
还没说完,小姑娘讶然道:“先生,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二话不说, 她把小手炉塞在拙赤掌心, 拉着他就要往炭炉那边走。
小女孩的手温热柔软, 令拙赤片刻失神。
若不是这几日军务繁忙,王母蛊没有彻底压制, 他今晚本不应该被她发现的。
“小小姐。”
拙赤强压下心口泛起的寒意, 温声开口, “时辰已晚,不麻烦小小姐了。”
沈逢姝回过身,迟疑道:“可是,先生还没有吃晚饭……”
“没事的。”他垂眼望着小女孩, 抬手为她将碎发别到耳后,“早休息, 嗯?”
冰凉指尖划过沈逢姝的耳廓,像是一缕温柔却稍纵即逝的晚风。
“好嘛……”
沈逢姝低头抿唇, 小声问道, “先生, 为什么要给我送礼物?”
拙赤轻咳着笑了:
“因为今天是小小姐的生辰。”
避重就轻, 狡猾。沈逢姝噘了噘嘴,“那上次呢?”
“上次……”
他没说完,忽然眸光一沉, 低声道:“有人来了。”
“哎?那,那怎么办,快找个地方藏起来……”
沈逢姝拉着他就往内帐走,慌张扫视四周,眼睛一亮,小声道:“那有个屏风,快去那里。”
这时,外头已经响起了亲卫通传的声音:
“参见殿下!”
旋即传来一把冷淡沉静的嗓子:“四小姐歇下了吗?”
北野陵?
沈逢姝与拙赤对视一眼,继而更加用力把他往里推:
“快快快,他发脾气好吓人的。”
“四小姐?”
沈逢姝暗道不妙,慌忙应道:“殿下?”
北野陵听出她声音不对劲,登时警觉起来,手按在腰间的剑上,沉声道:“四小姐?”
“在,我在,殿下。”
沈逢姝从内帐拎着裙摆迎出来,迅速挡住北野陵要往里去的路,笑眯眯道:“殿下,您找我?”
北野陵蹙起眉,看了她一会儿,才松开剑道:
“明日练兵,但本王需与沈策将军出营一趟。四小姐精于骑射,可否与军师祭酒大人一道,去校场指点一二?”
练兵不是问题,沈逢姝之前跟着沈策去过好几次校场。
她点点头:“好呀。”
北野陵颔首。“时间不早了,本王不多叨扰小姐。”
“恭送王爷。”
送走北野陵,沈逢姝松下一口气,跑回内帐:“先生,王爷走啦。”
却没有人说话。
沈逢姝又唤:“先生?”
还是没有声音。
难道是走了?
不知怎的,沈逢姝有点失落,但她还是走到屏风前,探出小脑袋:
“……先生?先生!”
拙赤半靠在屏风后,双眸紧闭,面色苍白如纸。
沈逢姝慌了,忙跑到他身边,“先生?先生?!”
阖上眼的拙赤,比平时的清冷疏离,多了几分疲惫。
沈逢姝没心情理会这些,她看见他唇畔有血迹,立刻慌了神,手颤抖着探到鼻下。
还好,有呼吸。
她又唤:“先生?”
拙赤蹙起眉,低咳两声,缓缓睁开眼,平日透练冷静的目光稍有朦胧。
“姝姝……”
“我在呢,王爷。”
沈逢姝急得都要哭了,自己都没察觉出来,这一声竟答应得再自然不过。
却是拙赤,在听到那声“王爷”后,眸光骤然清明,愕然望向沈逢姝。
小姑娘吓坏了,丝毫没有发觉异样。
拙赤松了口气,低咳道:
“劳驾,小小姐可能要扶我一把。”
“好……”
沈逢姝深吸一口气,扶起他的手臂。
她本以为这个看起来高挑劲拔的男人会有些重,却不想不怎么用力就扶着他站了起来。
贴着他的胸口,沈逢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拙赤身上很凉。
并不是风寒或者失温那种冰凉,而是从骨髓里泛出来的寒意。
体温这么低,平常竟看不出一丝异样。
要么是习惯了,要么是定力惊人。
捱过心悸,拙赤低咳两声,慢慢睁开眼,对沈逢姝歉意地笑了笑:
“老毛病,让小小姐受惊了。”
沈逢姝咬着唇,声音发颤:“先生,你……你怎么这么严重?”
“没事的,真的。”
拙赤脸色苍白得像雪,声音却还是温柔的,“别害怕。”
沈逢姝咬着唇点头,抬起泪汪汪的眼睛,一点都不敢移开,怕他摇摇晃晃又倒了。
见她快要哭出来了,拙赤的心又一次揪起来,却无能为力,只能低声哄着:
“不怕,不会有事的,嗯?”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旋:
“时间不早,我先回去了,小小姐早点休息。”
拙赤知道,沈逢姝像只小羊羔,受了惊要给她顺毛。
这一招果然好用,她下意识在他掌心又蹭了蹭,神色放松几分。
在这里耗着,对拙赤的情况没有一点好处。
“那……先生回去要叫军医看看。”
她揉了揉眼睛,有点不好意思,“我去把门口的守卫支开。”
拙赤又笑了笑,“小小姐放心。”
……
沈逢姝做了一晚上梦。
梦里她正躺在床上,锦衾里的汤婆子尚温着。
再看周围的摆设,似乎也是身处军营,却不是眼下住的这个,反而和北野陵的王帐有点像。
沈逢姝心说这也太扯了。
我沈逢姝就是冻死,死外边,从这里跑出去,也不会跟北野陵这种冷面杀神睡一张床上。
然后她感觉自己似乎还抱着什么。
微微发热,手感还不错。外头风雪呼啸,她窝在被子里抱着这个太幸福了。
于是那双手开始不老实地上下摸索。
冰冷柔软的肌肉,均匀覆盖在挺阔的骨架上,摸起来像是……
成年男性的腰身。
她的手一顿。
然后愕然抬起头。
正对上北野陵睡眼朦胧的眸子。
啊啊啊啊啊北野陵!!!
她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想要扯出个客套的笑都笑不出来。
正脑补自己会怎么被他从床上踹下去,突然北野陵伸出手,揽过沈逢姝抱在怀里,温热的大手又将她的小脸儿按在他胸前。
浓烈的草药气息与血腥气。
“陪我再睡会儿。”
头顶传来他沙哑慵懒的声音。
沈逢姝的大脑已经宕机了,她怎么会梦到北野陵,还跟他一起睡觉?
但是她的嘴却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一样,自顾自念出台词:
“你还没换药,换好再睡啦。”
沈逢姝说完,自己都傻掉了。
换药?
北野陵?
这时,她才发现北野陵似乎受伤了。
他的胸口缠着一层又一层纱布,那凛冽的草药气息,应该也是因为这处伤口。
北野陵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臂。
沈逢姝瞳孔地震。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进了什么诡异的平行世界,《霸道王爷独宠我》这种。
否则,平常脸色冷得可以制冰的北野陵,怎么会这么好说话?
沈逢姝一路腹诽着,身体却很诚实地走到里间,净过手后拿出药箱纱布等一应物什。
北野陵半睡半醒,懒洋洋地任由沈逢姝为他换药。
他阖着眼,像是假寐的狼,手还很不老实地玩弄着沈逢姝袖角垂下的丝绦。
拆开绷带,沈逢姝忍不住“嘶”了一声。
是一处已经撕裂开的贯穿伤,边缘泛着骇人的乌紫,青黑的血管像蛛网一样向胸口四周延伸出去。
与此同时,一直萦绕在鼻尖的药味,与血腥气交织在一处,骤然扑面。
沈逢姝立刻意识到:
北野陵中毒了。
所以他周身那种酷洌的气息,其实是一种毒。
贯穿伤、寒毒……
她前几天不过是抻着腹部,就痛得死去活来。
沈逢姝不敢想象,眼下北野陵是怎么做到神色如常与她说话的。
“姝姝,我想吃蛋羹。”
她听见北野陵说,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沈逢姝抬起头,发现自己周遭正在急剧变幻,仿佛被卷入光怪陆离的漩涡。
无数画面在她眼前闪过。
雪夜薄甲,她和另一个女孩带兵驰骋在莽莽雪原上,逐敌千里。
四面绝壁,山谷中血流成河,她麻木地一支接一支发箭,耳畔哀嚎如鬼泣。
视线再次清晰起来,她又一次回到北野陵的王帐。
北野陵看起来比之前更瘦了,俊美的面容没有一点血色,他支颐阖着眼坐在大案后,前头跪着几个将领。
沈逢姝吓了一跳,忙要道歉,结果发现,好像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哦豁,这场戏没我的事儿。
随后,她听到有人道;
“殿下,惊雷谷地势险恶,岑真在那里设有重兵把守,您不能去啊……”
“是啊,殿下,您的伤口还未养好,请三思……”
“殿下,您是三军主帅,不要为了一介妇道人家……”
“够了。”
北野陵突然冷冷开口,把沈逢姝吓了一跳。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眸中布满血丝,又恢复平日的阴鸷。
“本王的王妃,以身犯险,困在惊雷谷,生死不明。”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北疆三军可以有无数主帅,而我的妻子,只有我了。”
今日,他不做主帅,只做夫君。
北野陵缓缓撑着桌案起身,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便让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可他只是定了定神,就不容置疑下令道:
“点兵,备马。”
他垂下眼,系好护腕。
“若我身死,虎符留给戚将军,由你执掌三军。”
沈逢姝看着北野陵与隐狼军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难受得喘不上气。
一个梦而已。
为什么心里会这么痛?
在北野陵消失在天尽头的那一刻,她只觉得身子骤然一沉,旋即惊醒过来。
还是熟悉的军帐,外头不是千里冰封的寒冬,而是万物茂盛的初夏。
沈逢姝还记得昨晚答应北野陵,今天要练兵,忙胡乱抹掉一把脸上的泪痕,匆匆起来洗漱。
待梳洗打扮毕,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更漏,时间还早,沈逢姝干脆披上风氅,去了厨房。
……
沈逢姝蒸了个蛋羹,放到膳房原本为拙赤准备的早餐中,让亲卫一道送过去了。
拙赤昨晚吐血把她吓坏了,但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沈逢姝不敢乱做,思来想去还是蛋羹最稳妥。
听厨娘说,军师祭酒大人本就挑剔,这几日胃口尤为差,送去的饭菜吃不了几口。
沈逢姝就也没让亲卫说是自己做的,否则像是她逼着拙赤吃一样。
过了一会儿,亲卫把漆盘端回来,清粥、鸡汤、点心、小菜,拙赤一样没动,唯独吃了沈逢姝做的蛋羹。
“咦?”沈逢姝有点惊喜,“先生喜欢吃蛋羹呀,那好办,我最会蒸蛋羹了。”
她总想着,这段时间拙赤帮自己颇多,她帮不上什么别的忙,做个小点心煲个汤还是够的。
沈逢姝自觉解决了一件棘手的事情,心情都敞亮不少,因为昨晚那个梦而生出的几分难过,也就渐渐消散了。
到校场时时间还早,沈逢姝骑马疯跑两圈觉得没意思,干脆翘起小脚丫坐在点兵台上,端着话本子看了起来。
话本子是沈策给她买的。
沈逢姝自己带的话本子早就看完了,跟着北野陵他们三个一天天在军帐里蹲着,她无聊得直抠手指。
有次抠手指被拙赤看见了,军师祭酒笑着扫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但是转天,沈策派人到附近的集市上搜刮了一批话本子回来。
沈逢姝自然是喜出望外,抱着沈策“哥哥哥哥”叫个不停。
看妹妹收到欢天喜地的样子,沈策认命叹气。
“话本子是拙赤先生建议我给你买的。”
从小到大,沈策都没领悟过姐姐和妹妹的心思。这次合了沈逢姝心意,他简直要请拙赤出本书:
“白叔叔的这位军师祭酒当真是不世出的鬼才,兵法看得透彻,连你都能摸透。”
沈策手下的副官随主帅,思路比军营门口的旗杆还要笔直,更不知道小小姐喜欢什么,于是各个书铺所有话本子都搜罗了一个遍。
今天沈逢姝走得急,随手抽出来一本就揣进怀里,如今却越看越不对劲。
看到一半,出场的女角儿要么死了要么出家了,反而是冷面王爷和温柔谋士,越凑越近。
沈逢姝:哦豁,我觉得这俩角色有点熟悉。
像谁,我不说。
但是她又想象了一下,如果北野陵真的顶着一张寡王脸,拿着拙赤的旧物,神情悲痛欲绝:
“若拙赤先生在,不使孤至此!”
说罢,将桌上疑似骨灰的东西和毒酒一饮而尽。
沈逢姝:“……”
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时,有人站在她面前,强忍着笑意道:
“小小姐,你的话本子掉了。”